陳子錕掏出一支煙來。點了幾次居然沒點著。手抖。他是見慣生死的人。本不會如此失態。但趙大海的死給他的震撼太大了。趙大海什麼人。那是北京天橋的頑主。名鏢師趙辟塵的弟子。盧比揚卡訓練出的紅色特工。武功高強神出鬼沒。怎麼就這麼輕易的死在自己人手裡。
青鋒擦著火柴。幫陳子錕點燃香菸。平靜的站到了一邊。
「子銘。給叔說說。到底怎麼回事。」陳子錕深深吸了一口煙道。
趙子銘道:「事發之前。蘇區的肅反已經搞了很久。殺的人頭滾滾。我們團就殺了五十多個。連長以上的幹部都殺絕了。我爹是搞敵工的。常年在敵後。所以一直沒事。上次買了機器回來。就被政治部找去談話了。一去就沒回來。我尋思爹這回可能要出事。就半夜摸到保衛處。果然。我爹被他們扣下了。非說我爹是叛徒。是AB團。我爹不承認。他們就上刑。這幫癟犢子。都是我爹的徒子徒孫。」
說到這裡。趙子銘滿臉恨意。咬牙切齒。
「我哪能容他們撒野。立刻上去三拳兩腳放翻他們。可爹就是不願意走。他說走了就真成了叛徒了。我怎麼勸都沒用。形勢危急。保衛處的人攻上來了。爹就把懷表塞給我。讓我先走。他斷後……我繞了一圈沒見爹跟上。又偷偷摸回去。正好看見他們處決我爹。我爹說省一顆子彈打國民黨吧。他們就拿了把大刀。可保衛處的幹部說我爹是叛徒。不配痛快的死……」
停頓了一下。趙子銘伸袖子擦擦眼淚。繼續說:「我爹的屍身被埋在亂葬崗。頭拿去給肅反委員會書記表功。我瞅機會把爹的首級盜了出來。本想把那姓夏的畜牲殺了。一直沒找到機會。」
「大海哥的首級在哪兒。」陳子錕站了起來。
「我藏在城外山神廟的大樑上了。」
「請回來。我要替大海哥安葬。」
趙大海的首級已經腐爛。兩眼微睜。頭髮鬍子亂蓬蓬的。臉龐一如上次道別時那般削瘦。誰能料到。上海一別。竟是永訣。陳子錕淚飛頓作傾盆雨。一幕幕往事浮上心頭。怎叫人不傷懷淚下。
趙子銘卻一滴淚都沒有了。兩隻眼睛通紅。像極了受傷的野獸。
押解他前來公館的幾個警察還等著把人帶回去呢。青鋒過來打發他們道:「你們回吧。人暫時留下。」
警察陪著笑臉:「我們回去沒法交差啊。」
青鋒眼睛一瞪就要發飆。陳子錕卻親自走了過來。道:「幾位警官辛苦。趙子銘是我世侄。我作保他不會逃跑。等我招待完了。自然會送回監獄。」
警察們哪敢和他頂嘴。悄悄回去了。
陳子錕請人用上好的木頭雕了一具軀體。把趙大海的頭顱安上。用楠木棺材裝殮了。暫時停在省城的寺廟裡。等合適的時候再送回北平下葬。又請了一幫和尚來念經。超度他的亡靈。
和尚們賣力的念著經文。趙子銘問道:「叔。你是國民黨麼。」
陳子錕道:「我是。」
趙子銘道:「他們說國民黨沒好人。可我看叔你就是好人。」
陳子錕道:「是不是好人。和黨派沒有關係。國民黨也有好人。共產黨也有壞人。」
趙子銘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低低的念叨起來:「爹。你到了陰曹地府。問問那個姓馬的大鬍子。你這麼信他。他為啥不保佑你。」
當街殺人案重新審理。被定為自衛殺人。無罪開釋。省城四虎家裡是當地老戶。糾集一幫親戚到法院鬧事。結果剩下的三虎也被抓了。問了一個聚眾鬧事的罪名。判了三年徒刑。這才消停。
……
趙大海的死給陳子錕極大震動。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大海哥這樣一個聰明人會變得如此愚笨。以他的身手明明可以逃走。卻選擇直面死亡。如果共產黨人都是這麼堅定於信仰的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三四圍剿都失敗了。
可是他們為什麼如此執著。陳子錕不明白。只好求教於劉婷。劉秘書讀的書比自己多。又曾經加入過青年團。對黨內的事情有了解。
劉婷說:「你沒有真正在底層的農村生活過。如果設身處地思考的話。我想你就能理解他們的選擇了。」
陳子錕半信半疑。為了解開這個謎團。他決定去南泰進行社會調查。出發前處理了幾件事。一是調撥車皮。將蘇北駐防的稅警總團利用隴海鐵路拉到鄭州。然後走平漢線北上。支援張學良。抵抗日本侵略。這是他和宋子文、張學良商量好的事情。
二是加徵稅款。休養生息這麼多年。民間也有餘量了。國防建設需要大量資金投入。加稅是最便捷的辦法。
趙子銘性子烈。怕是不適合從軍。陳子錕問他有啥打算。無論是上學讀書還是做生意。當叔叔的都能幫上忙。
最終趙子銘選擇了去鐵路工作。這是他的理想。打小就想當一個爹爹那樣的鐵路工人。
陳子錕帶他去了北泰。安排他進了江北鐵路局當司爐工。就是給火車頭蒸汽機鏟煤的力氣活。等出了師。就是火車司機。趙子銘對這份工作非常滿意。
安排妥了大侄子的工作。陳子錕雇了一輛騾車前往南泰。那裡是原生態的農村。和北泰這種一夜之間建起來的工業化城市不同。更加有代表性。又是自己發跡之處。地理民情都熟悉。正是社會調查的好去處。
所謂社會調查。就和微服私訪差不多。只不過不是為了查案。而是體查民情。陳子錕帶著雙喜和劉婷。喬裝打扮成教書先生模樣。雇了一輛車直奔南泰。
趕騾車的是個五十來歲的老漢。姓孫。很健談。陳子錕給了他一包煙。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再沒停過。絮絮叨叨談天說地。更少不了吹噓自己的顯赫家世。原來他還是前任督軍孫開勤的遠房親戚。本來家裡有十畝水澆地。日子過的還不錯。有兒有女幸福的很。
「孫督軍倒台之後。俺們老孫家的氣數就到頭了。十畝水澆地都賣給了人家。老婆也帶著孩子跑了。老漢我砸鍋賣鐵湊了點錢買了頭騾子。幹這趕腳的買賣。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倒也痛快。」孫老漢摸出小酒壺抿了一口。抖了一個響鞭。
陳子錕問他:「那你恨不恨陳主席啊。他要沒奪孫督軍的位子。你們家也不至於這麼慘。」
孫老漢看了看他。道:「先生。我看你斯斯文文的。像個讀書人。怎麼不懂道理的呢。陳主席是好官。俺們老百姓都敬他。可好經都讓下面的歪嘴和尚念壞了。又怎麼能怨人家。」
陳子錕饒有興趣的問他:「哪些是歪嘴和尚。」
恰巧雙喜不經意撩開褂子。露出駁殼槍的槍柄來。孫老漢瞥見。頓時吱吱唔唔不說了。
見套不出話來。陳子錕也不強求。隨便聊了一些其他的。前面一個茶棚。騾車停下休息。孫老漢跑到大樹下和幾個歇腳的漢子賭氣錢來。看來這老傢伙不但是個酒鬼。還是個賭棍。怪不得十畝水澆地都能敗光。
茶棚也賣飯。開水泡飯撒鹽巴。茶葉末泡的粗茶。價格極其便宜。只要幾個銅板即可。在省城這種低面值貨幣已經停止流通。最小額的也是當十文的銅元。陳子錕摸出一枚銀元來付帳。把茶棚老闆嚇得不輕。連說找不開。
結果還是劉婷找出一枚銅元付了帳。歇息半小時。等騾子喝飽了水吃飽了麥糠。繼續上路。老孫頭說:「客人。您剛才不敢露白。鄉下人哪見過大洋啊。萬一惹出麻煩來咋辦。」
陳子錕奇道:「能惹什麼麻煩。」
老孫頭神神秘秘道:「你們從大地方來。不知道鄉下亂。俺們這地方。鬧共產黨哩。」
陳子錕一驚:「南泰鄉下有共產黨。」
「可不是麼。打家劫舍好不厲害。上個月還把陳家的穀倉給燒了。要不是縣裡保安團在。差點出人命哩。」
「陳家。哪個陳家。」陳子錕更納悶了。
「切。南泰還能有哪個陳家。省城陳司令的本家兄弟。陳大老爺。不過鄉下人都喊他陳扒皮。六七年前他還是個小生意人。現在已經是本縣第一大地主了。嘖嘖。這斂財的本事。就算是李家、龔家這些老戶也自愧不如啊。」
雙喜臉上有些發燒。他知道老孫頭說的是自家的事情。陳家本來是南泰鄉下苦水井的貧苦農戶。父母和兩個哥哥都被惡霸害死。只剩下陳壽和雙喜兄弟倆當了土匪。後來跟著陳子錕發達之後。陳壽就不斷在鄉下買地。光水澆地就弄了上千畝。家裡沒人掌管不行。一切事務就交給叔伯堂兄陳財打理。堂兄居然有陳扒皮的外號。想必狐假虎威魚肉鄉里的壞事沒少做。
「第一大地主。有這麼誇張麼。」陳子錕笑問道。似乎並未震怒。
老孫頭抖了個響鞭。鼓起眼睛道:「客人。你別不信。我給你拉一個呱兒。你聽了就明白了。」
「你拉吧。」
「有個逃荒的老婆子找到陳家門討飯。陳少爺說不給。陳老爺說賞她一碗飯就是。反正拉屎也得拉在咱家莊稼地里。不吃虧。老婆子就憋了一口氣。心說打死也不拉在你家地里。就往前走。走了一天一夜。心說這兒總不會是陳家的地吧。一泡屎拉完再問人家。乖乖。結果還是拉在陳家的地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