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程儀

  汽車在夜幕中向西北方駛去,此時已經到了關城門的時間,北京內外城大大小小的城門全都上閂落鎖,禁止進出,可是這輛插著奉軍旗幟的小轎車居然徑直開到西直門,向守門士兵出示了特別通行證,於是,已經關上的大門又重新開啟了。

  「這是去哪兒啊?」陳子錕笑問道,手挪到了腰間,花口擼子體型小,正適合在汽車這種狹窄空間裡使用,他有把握在最短的時間內打死身邊這兩個配槍的士兵,然後跳車逃走。

  衛兵絲毫沒有感覺到陳子錕的異狀,大大咧咧答道:「到地方就知道了。」

  一路黑燈瞎火,陳子錕緊張兮兮,握槍的手都汗津津的,十五分鐘後,汽車停在一處古式門樓子前,車燈照耀下,大門上銅釘閃爍,牌匾藍底金字:頤和園。

  大清朝沒了,昔日的皇家園林變成了公園,歸北京市政公署管理,不過現在已經過了對外開放的時間,門口站了幾個巡警,看到汽車過來,急忙推開大門,打著手勢指揮車輛進入。

  汽車在大門內的空地上停下,陳子錕被請下車,改乘四人抬的轎子,一路抬到萬壽山附近,這裡翠竹掩映、景色秀美,離得老遠就聽到絲竹管樂之聲,陳子錕撩開帘子一看,遠處燈火璀璨,人影閃動,居然是個酒樓。

  上了二樓雅間,張學良和另一個陌生男人已經坐在這裡了,周圍自然少不了一些鶯鶯燕燕,見陳子錕進來,少帥急忙起身介紹道:「昆吾兄,我來引見一下,這位是東北講武堂的戰術教官郭松齡,和我亦師亦友,今天沒有邀請別人,就我們三個。」

  陳子錕和郭松齡拱手見禮,坐下笑道:「漢卿,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張學良道:「我聽說你要去美國學習軍事,特地設宴為你踐行,這兒叫聽鸝館,是當年慈禧太后吃飯的地方,怎麼樣,還算別致吧?」

  陳子錕四下打量,家具陳設果然都是上好的檀木家具,皇家氣度撲面而來,便感慨道:「漢卿有心了。」

  「人到齊了,咱們就開始吧。」郭松齡年紀最大,性格也比較豪爽,有他在場氣氛便是活躍了許多,再加上那些八大胡同請來的窯姐們助興,一壇陳年花雕很快就見底了。

  「今天昆吾兄是主角,你們多敬他幾杯,今天不陪他喝好了,我可不答應。」 在張學良的鼓動下,鶯鶯燕燕們蜂擁而上,連續十幾杯下去,陳子錕就有些高了,說話也有些大舌頭。

  「漢卿,此去美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希望再會之時,你我的共同理想能夠實現。」陳子錕握住張學良的手懇切的說道。

  「一定會的。」張學良笑呵呵的搖晃著陳子錕的手,轉臉對郭松齡道:「昆吾兄和我一樣,雖然身為軍人,但骨子裡卻是和平主義者,我們都認為,槍口應該對外,而不是對著同胞。」

  郭松齡嘆道:「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如果中國的軍人都能有此胸懷,何愁中華不崛起。」

  張學良打了個手勢,下人端來一個托盤,上面擺著一個紅色的信封,上面寫著「程儀」兩個字。

  「昆吾兄,我們馬上就要返回奉天了,就不能為你踐行了,這是小弟的一番心意,還請笑納。」

  陳子錕拱手道:「那就多謝了。」

  「你我兄弟,不必客氣,等昆吾兄學成歸國之際,小弟一定親往迎接。」張學良看看腕子上的手錶,道:「呀,已經這麼晚了,把宴席撤了吧,咱們再打幾圈牌。」

  陳子錕只得捨命陪君子,一直陪少帥打牌直至天明,這次他的手氣就沒上次那麼好了,不過張學良卻一再放炮,輸了不少錢,等到牌局結束之時,陳子錕贏了一千多塊,郭松齡贏了五百塊。

  ……

  回去的汽車上,陳子錕打開紅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張交通銀行的本票來,上面赫然寫著一萬元正的字樣。

  「漢卿真是古道熱腸啊。」陳子錕感慨無比,其實他何嘗不明白,牌桌上張學良也是刻意輸牌的,看看大額本票和支票,再摸摸腰間上膛的手槍,他自嘲的笑了。

  回到車廠,先補覺,睡到中午,寶慶來敲門,聲音挺急:「大錕子,熊府管家來送帖子了。」

  陳子錕一骨碌爬起來,趕緊穿衣服,回到北京後他曾經去熊希齡府上拜訪,拋開交情不說,熊希齡還是紫光車廠最大的股東,可是熊老這段時間一直在香山忙慈幼院的事情,兩人還未曾謀面,既然管家登門,看來熊老是回來了。

  果然,管家送來的是熊希齡親筆書寫的請柬,邀請陳子錕過府赴宴,陳子錕自然是滿口答應,這邊熊府管家剛走,京城糞王於德順就登門了。

  「哎呀呀,我的兄弟,你現在是鯉魚躍了龍門了,聽說下個月要出洋留學,我特來看看有啥能幫得上的麼?」於德順穿了一身嶄新的馬褂長衫,大概是臨來的時候洗過澡,身上一點臭氣都沒有。

  「這不是咱京城糞王麼!」陳子錕熱情無比,拉著於德順的手晃個不停。

  一番寒暄後,於德順拿出一個信封來放在茶几上道:「窮家富路,出門在外身上沒盤纏可不行,這是我的一點意思,你要是不接著,那就是罵我。」

  陳子錕爽朗道:「那我就謝謝於大哥了。」

  「爽快!晚上哥哥擺宴為你踐行,東來順,把兄弟們都叫上,咱們不見不散。」於德順道。

  陳子錕笑道:「不巧,晚上熊希齡老先生請我過府,咱們改日吧。」

  「那好,就明天晚上,東來順哦。」

  送走了於德順,陳子錕拆開他的程儀,裡面是一迭鈔票,數數居然有一百元。

  對於一個糞廠老闆來說,拿出一百元來算是不少了。

  ……

  當晚,陳子錕前往熊希齡府邸赴宴,再度相間,這對忘年交不禁唏噓,熊希齡打量著陳子錕一身戎裝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席間都是陳子錕曾經見過的人,前國務總理汪大燮,眾議院議員劉崇佑,總統府秘書兼外交委員會秘書葉景莘,大家相互見禮之後,熊希齡笑道:「可惜林長民攜女遊歷歐洲去了,少了他這個惟恐天下不亂的角色未免可惜啊。」

  酒過三巡之後,熊希齡道:「子錕啊,關於你的身世,我已經查到一些線索了。」

  陳子錕道:「熊老有心了,我這邊也有一些進展,去年流落上海之時,在精武會裡尋找到了童年時期的生活經歷,原來我是光復會收養的孤兒,自幼當作死士來培養的。」

  熊希齡道納悶道:「你是從何人口中得知的?據我所知,精武會乃同盟會中人興辦,和光復會無關啊。」

  陳子錕道:「是光復會的前輩尹維峻告訴我的。」隨後便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熊希齡道:「大體上差不多,但你的生父母卻不是無跡可尋,據我所知,你這個陳卻不是陳其美的陳,而是本來就姓陳。」

  陳子錕大惑道:「熊老從哪裡得來的消息?」

  熊希齡道:「機緣巧合,我認識了一位辛亥女俠,她叫尹銳志,是尹維峻的胞姐,正是從她口中了解到你的身世, 你祖籍湖南長沙,父親叫陳五,當年在家鄉仗義殺人,亡命天涯,從此杳無音訊,二十年後有同鄉帶來一個孩子,說是陳五的後代,因家裡貧窮養不活他,所以就賣給光復會中人了。」

  陳子錕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他沒想到自己的身世竟然在今天的酒桌上揭開謎底,一時間默默無語,良久才道:「多謝熊老,不知道尹銳志前輩現在哪裡,我想再打聽一些情況。」

  熊希齡道:「革命黨人,四海為家,去年今日尚在北京,現在卻不知到哪裡雲遊去了。」

  這個話題就此揭過,今天熊府設宴的主題是為陳子錕赴美留學踐行,在座的都是見多識廣的老前輩,葉景莘更有留學英國的經驗,向陳子錕介紹了不少歐美國家的人情風俗和應當注意的事項。

  酒宴過後,大家紛紛遞上程儀,陳子錕又欠下一筆人情。

  ……

  第二天,中午李俊卿和趙家勇一同前來,大伙兒先喝了一場,然後傍晚又叫上趙大海和薛寶慶,去東來順吃涮羊肉。

  昨天熊府宴席之上都是上流社會的朋友,今晚東來順的包間裡,卻儘是貧賤之交,於德順做東,大碗喝酒大盤吃肉,桌旁空酒罈東倒西歪,外面秋雨綿綿,窗外的正陽門城樓籠罩在一片灰色的煙雨之中。

  此情此景,離愁別緒盡在不言中,錚錚男兒都都掉了眼淚,這一別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見,千言萬語都在酒里了!

  跑堂的進來囁嚅道:「各位爺,打烊了……」

  於德順眼一瞪:「爺們還沒喝夠,打什麼烊,上酒!」

  說完這句話,他卻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除了陳子錕和趙大海還清醒著,其餘的人都躺下了。

  這通忙乎,叫洋車把人一一拉回去,完了陳子錕到柜上付帳,卻被告知,於德順於老闆在柜上押了二十塊錢,飯錢已經結過了。

  把所有人都送走之後,陳子錕正要叫洋車離開,忽見街對面屋檐下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少女,在秋雨中瑟瑟發抖。

  是夏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