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8章 正藍旗下

  此刻,在黃河北岸,距離開封只有一河之隔的小宋集。

  一個高大的,略顯佝僂的身影正批著大氅立在高高的河堤上。

  風獵獵,吹起他身上的衣袂,在空中發出劈啪的脆響。

  他大約四十來歲,有些瘦,眉宇中卻帶著一絲陰霾。

  而這絲陰霾又在他額頭上刻下深重的皺紋。

  「如何?」中年人的手放在一柄倭刀的刀柄上,下意識地捏了捏。粗糙的手掌和纏在刀柄上的亞麻布帶摩擦,竟發出輕微的聲響。

  「回肅親王的話,士卒們正在河上架設浮橋。」一個光著頭的將領模樣的人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打了個千兒。

  這個將領身上批著染成深藍色的厚實的鎧甲,但卻沒有戴頭盔,露出剃得趣青的頭皮,以及拖在腦後那條又細又短的辮子。這真是遼東滿人特有的金錢鼠尾髮式,不用問,這人正是建州女真。

  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雪水,他光禿禿的腦袋上已經變得濕漉漉的,有大團白氣升騰而起。

  二月天的黃河邊上,眼前的大河上的浪花還凝固著。那一朵朵浪花誰也說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天夜裡突然被凍結,就保持著那種以前涌動的姿勢,再也不動了。

  這樣的冷讓那個四十出頭佝僂著身子,批著大氅的人感覺非常舒服,就好象又回到了遼東老家。

  沒錯,這人正是前滿清皇帝皇太極的長子,肅親王,愛新覺羅?豪格。

  微微點了點頭,豪格的手中刀柄上鬆開,虛虛一扶:「文佳,你起來吧,我且問你,這座黃河浮橋什麼時候能夠搭成?」

  那個姓文佳的滿將直起身子,道:「回肅親王的話,弄不成,弄不成的,只怕這浮橋要想搭好,怎麼著也得等到三月中旬。」說著,他擔心地看了豪格一眼。

  沒能完成王爺交代下的任務,如果換成別的王爺,只怕自己小命不保。還好豪格是個好脾氣的人,對部下也非常寬厚,尚不至於對他行軍法。

  豪格皺了一下眉頭:「怎麼回事,文佳,我不是將三千漢軍都交給你了嗎?這麼多人,就算扔進河中,填也將黃河填滿了。」

  文佳道:「回王爺的話,如果是在十日前搭建這座浮橋也不算個事兒。反正弄點木料、穀草、破棉爛絮在冰面上一鋪,就能縱馬,可現在不成。」

  豪格醒悟:「可是黃河已經開始化凍?」

  文佳:「正是如此,這河冰表面上看起來結實,可底下已經變得薄了,一個不小心就要掉進冰窟窿里去。方才漢軍已經死了好幾人,人心都亂了,若是再強逼他們鋪橋,只怕會激起騷亂。」

  說到這裡,他接著道:「王爺,朝廷有令,叫咱們不要過河,輕啟戰端。咱們只需將部隊駐紮在這裡就是,不用急著搭橋的。而且,這天一****熱起來,誰也不不准上游的冰什麼時候就化了,隨著水衝來。若是起了凌汛,就算這橋搭好也要被衝垮的,豈不是白費勁兒?」

  豪格不說話,只將目光落到河面,卻見滿眼都是穿著藍色鎧甲的士兵在河冰上忙忙碌碌,在初春蒼白的天光下閃亮著,連接成一片藍色的海洋。

  見他沒有任何反應,文佳氏建議:「王爺,士卒們都已經疲憊,不如將他們都撤下來。反正也不過河,咱們費這個勁兒做什麼?」

  豪格緩緩地轉過頭看著文佳,又搖了搖頭:「誰說咱們不過河,只不過睿親王讓各地的八旗軍忍耐,在沒有徹底剪滅李自成之前,不要和明朝發生衝突。畢竟,山東、河北空虛,若是明軍主力這個時候突然北上,直搗京畿,我大清要整個地處於被動之中。一旦西北阿濟格、多鐸他們騰出手來,咱們還是有過河的。拿下河南,爭奪中原乃是我大清既定國策,只不過是早遲的問題而已。」

  「可是士卒們都已經疲憊,不但漢軍,就連旗中的勇士也都頗有怨言。」文佳冷笑道:「明狗的軍隊都是廢物,他們不北上還好,若來,正好讓我等再建功勳。」

  豪格:「也不能這麼說,南京的明狗部隊雖然不堪,可還是有一支部隊需要警惕的。」

  文佳:「王爺說的是寧鄉軍?」

  豪格:「正是,咱們多少八旗勇士死在他手上,這可是我建州最兇惡的敵人啊!」

  「倒是如此,看來,拿下河南是必須的。如此,也可讓中原作為北京的屏障。」文佳這才恍然大悟:「如此一來,無論是攻是守,我滿州都占有先機。」

  豪格是個寬厚之人,有的時候寬厚得甚至懦弱。文佳話一說開,膽子就大起來,氣憤地說:「可拿下河南,爭奪中原,囊括天下又如何,反正著天下不過是多爾袞、多鐸、阿濟格他們的,同咱們正藍旗又有什麼關係。就算要賣力、賣命,也輪不著我們。就算打下了漢狗的江山,這榮華富貴同王爺你也沒有什麼關係。」

  豪格臉一變,厲聲喝道:「住口,這話也是能說的?我大清是八旗勇士的,是所有來自黑山白水的勇士的,不是誰的私產。況且,我大清的皇帝是福臨,可不是睿親王。」

  文佳不服氣,亢聲道:「王爺這話說得不中聽,什麼大清是八旗勇士的,可如今朝廷的政令都都是出自多爾袞之手,福臨皇帝說的話算數嗎?還有,多爾袞當權以來只怎麼對王爺你,收拾咱們正藍旗的,難道王爺你還看不出來。就算大清打下整個漢狗的江山,同我正藍旗同你又有什麼關係。漢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天上的鳥兒一旦被打光了,用來射鳥的弓就沒什麼用處了。如今,他們還想用王爺你的勇武在前面攻城掠地。一旦沒仗打,只怕王爺頭上的爵位又要被摘一次。」

  這話已經非常不客氣了,豪格胸口好象被重重打了一拳,身子劇烈一晃,口中喃喃道:「飛鳥盡,良弓藏,飛鳥盡,良弓藏。」

  是啊,真到天下太平之時,只怕多爾袞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自己。

  無論怎麼看,自己這個肅親王是沒辦法再當的。這事,去年多爾袞就幹過一次。

  當時,豪格部將何洛會被多爾袞收買,誣告他圖謀不軌。多爾袞借這個機會摘掉了他的肅親王帽子,降為貝勒,併吞並了他手下的部隊。

  後來,見豪格實力大損,不值得擔心,又顧及到滿族上層貴胄們的看法,這才勉強同意讓豪格恢復王爵。並讓他帶著兩千人馬到山東、河北、河南交界處駐紮,算是變相的流放,將他徹底地趕出了朝廷決策中樞。

  多爾袞之所以對豪格如此無情,那是因為當初的皇位之爭。

  黃台吉去世之後,按說最有資格繼承皇帝位的是豪格。豪格是皇太極的嫡長子,年富力強,又是正藍旗旗主,繼承大統合情合理。

  不過,嫡長子繼承乃是漢人的制度,卻不是建州的規矩。

  在皇位繼承制度方面,清初的滿族統治者與歷代漢族王朝有著明顯區別。歷代漢族封建王朝的帝位繼承,一般按嫡長的原則進行,即由皇帝生前在嫡出皇子中指定年長者為日後的嗣君。這種制度雖每每使庸懦的皇子以嫡長資格榮登大寶,君臨天下,但至少在最高權力交接之際,為當事者提供了一個必須遵循的行為準則,不致引發大的衝突或動亂。

  與這種狀況大相逕庭的是,滿族肇興遼東,開國伊始,制度草創,且帶有部落時代的傳統印跡,帝位繼承並無一定之規。皇太極繼承汗位,是經過貴族集體會議和推舉,體現了舊傳統的威力。但同樣是這種威力,卻為皇太極暴卒後的皇家爭鬥埋下了禍端。

  這個時候的多爾袞已經掌握了滿州的實際大權,覬覦皇位,就與豪格開始爭鬥起來。

  按說,當時的豪格手中力量比多爾袞要強上三分。他是正藍旗旗主,父親皇太極死後又留下正黃、鑲黃兩旗,這兩旗都是堅決支持豪格的。另外,代善父子掌有正紅和鑲紅兩旗,當時代善也明確地表示支持豪格。如此一來,豪格手上就有五個旗的力量。

  而多爾袞只有正白、鑲白兩旗的支持,二比五,怎麼看都是一出敗局。

  況且,見實力對比懸殊,掌握鑲藍旗的鄭親王濟爾哈朗也曾明確支持豪格。

  可事情在卻在後來發生了讓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就在諸王大臣在崇政殿商議立帝時,為了擁戴豪格上位,正黃和鑲黃兩黃旗大臣命令所屬巴牙喇兵全副武裝,張弓挾矢,環立宮殿。以武力威懾多爾袞等人,以防不測。

  會議開始,索尼首先提出立豪格,豪格乃是黃太極的嫡長子,繼位順理成章。奴爾哈赤長子,資望最高的禮親王代善也表示:「虎口帝之長子,當承大統。」虎口就是黃台吉對豪格的稱呼,說的是豪格乃是黃台吉捏著手上最寶貴的東西,也就是漢語中「掌上明珠」之意。可見皇太極對豪格的喜愛。

  儘管得到了最有力的支持,豪格在這個關鍵時刻卻犯了軟弱的毛病,「欲言而囁嚅,欲進而趔趄。」他不僅不敢公開表明自己勇擔大任的雄心,反而言不由衷地推辭說「德小福薄,難以承擔。」

  皇太極以前喜歡讀書,精通漢學,豪格也深受其影響,從小就有大儒教授學問,思維方式已經接近於明人。遇事,總喜歡謙虛上幾句,以為美德。

  可滿人乃是漁獵民族,可不講究這些,他們崇敬的是敢做敢為的好漢。

  豪格的謙讓,不但不讓滿族上層讚嘆,反使得所有支持他的人異常失望。

  豪格剛說出這一句話,阿濟格、多鐸順勢提出應立多爾袞,兩白旗將領也表示反對立豪格,認為如果立了豪格,自己將沒有活路。

  後來豫親王多鐸又提出立自己,或者立代善。多爾袞反對立多鐸,代善則託辭年老退離會場。

  這時,兩黃旗將領佩劍向前,揚言:「我們的衣食都受於先帝,養育之恩與天同大,若不立帝之子,則寧死從帝於地下。」

  最後,還是多爾袞提出折衷建議:「肅親王既然謙讓退出,無繼統之意,當立帝之第三子,只是他年歲幼稚,由我與濟爾哈朗左右輔政,年長以後,當即歸政。」

  如此一來,就因為豪格這一句謙虛的話,皇位落到了年幼的福臨身上,而多爾袞則做了攝政王,成為滿清的實際統治者。

  多爾袞一但大權在握,直將豪格折騰的********。

  到現在,正藍旗的實力已經得到了極大削弱,而他手頭也只剩兩千士兵,已經成為滿八旗中力量最小的一支。

  如果這種趨勢在發展下去,他不敢想像未來等到自己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結局。

  飛鳥盡,良弓藏……漢人書中這句話說得正精練啊,說得正是此刻的我。

  我愛新覺羅?豪革就是那把曾經射盡天上飛鳥的四石大弓,眼見著就要被人當成劈柴扔進火堆里了。

  「就因為謙遜了一句,就因為謙遜了一句,我就與皇位失之交臂膀,這……究竟是怎麼了,究竟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豪格一想起這樁舊事,心中就隱隱發疼。

  再看看自己的雙手,已經被這征途上的風霜磨礪得粗糙了,愚鈍了。

  前方,那一面面繡著金龍的藍色旗幟已經被冷風吹得破舊了,暗淡了。

  正傷感中,突然冰面上有幾點黑影飛快奔來,大喊:「可是肅親王,我是從睢州來了,許定國總兵有信給王爺,十萬火急。」

  ……

  「王爺,這是許定國將軍的信。」一個明軍將領卑恭地跪在豪格面前,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許總兵說了,今夜必取高傑頭顱,請王爺即刻帶兵過河,殲滅秦軍,他願將整個開封、整個豫東獻於王爺。」

  「什麼,許定國要殺高傑!」豪格大吃一驚,忍不住叫出聲來:「這個許定國做事怎麼如此鹵莽,我建州大軍尚在河南西部,而高傑兩萬多人馬齊聚。這個時候同明朝決戰,爭搶河南,實為不智。」

  那明將哀叫一聲:「王爺,王爺,請出兵吧,許總兵實在是被高傑那廝逼得沒有法子了。若你坐視不管,許總兵就算殺了高英吾,他手下兩萬部屬回過頭來殺入睢州,那就是玉石俱焚啊,王爺!」

  說著話,他大力地磕頭,直磕得額上血肉模糊。

  豪格捏著信,緊抿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眉頭上刻著一個深重的川字,好象在思索著什麼。

  「滾蛋!」突然,那個叫文佳的滿將一腳踢過去,將信使踢得慘叫一聲,騰空而起。

  文佳喝罵道:「河南河南,同咱們正藍旗又有個屁的關係。高傑秦軍,不值一提。可就算打下了整個河南,也不過是給多鐸他們做嫁衣裳,平白折損我旗實力,這事老子才不干呢!還有,這河上的冰已經薄了,過河過河,鬼知道還要丟多少進進冰窟窿?豪格,這事我們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