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烏雲散盡,滿天都是星斗閃爍的時候,風住了,海水平靜下來。
在遙遠的海平線上傳來陣陣古怪的歌聲,這歌聲非雅非俗,曲調奇怪,當真是聞所未聞,可被成百上千的人同聲唱來,卻有一種別樣的雄壯和悠揚:
「……
啊,別了,親愛的海港,
明晨將啟程遠航。
天色剛發亮,
回看碼頭上,
親人的藍手帕在揮揚。
今夜好時光,
……」
幾乎同時,在星光下,那五艘古怪的飛剪船幾乎在一瞬間跳出水面。船上十多面雪白的風帆肆無忌憚地張揚著,隨著這船一步步逼近,那種古怪的造型和船上黑洞洞的炮口和著水兵們整齊的歌聲,別有一番特有的威勢。
再接著,就是連天連海的大小船隻,將整個海面徹底占滿,讓星光在船上塗抹出片片反光。
五十多艘船隻都點了燈,星星點點的倒影在海水中蕩漾涌動,時而聚在一起,時而又散開飄散,漸漸地同天上的星河連成了一片,再分不清哪裡是海哪裡是天。
仿佛整個天地都變成了一支渾身鎧甲的大軍,正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前推進。
一剎間,商船上的眾人都被這強大的軍威所震懾,再沒有人能夠說出話來。
良久,余祥才抽了一口冷氣:「這個大方,這個大方,他娘的,這幾年真是發達了。」
又過了半天,那支規模不小的艦隊終於駛到商船跟前,上頭有人在喊:「可是余老闆的商船。」
余祥大聲回答:「是我,我是余祥,大方呢?快扔繩梯下來,我這船太小,暈船都暈得快要瘋了,還是你們大船上穩當。」
「原來是余老闆,方老闆現在正在船艙里等著你呢!」
說話中,一隻繩梯扔了下來。
余祥咒罵了一聲:「他娘的,都是穿開襠褲的哥們,也不知道過來迎接,擺什麼架子。」罵聲中,他伸手去抓繩梯。可惜手臂在剛才的惡戰中受了不輕的傷,著一抓,卻用不上力,禁不住身子一晃。
荊然忙伸手扶助他,然後學著余祥的北方口音道:「余爺小心,我扶你上去。」
余祥回頭笑看了他一眼,眼神甚是熱切:「荊爺真的要隨我上去?」
荊然用力推了余祥一把:「願追隨余爺。」
然後他回頭看了冷英一眼,示意他跟上。
冷英硬著頭皮爬了上去。
這個時候,頭上的甲板上傳來一人的冷哼:「小余,你背後說我什麼,有話當面講就是了。剛才你嘀嘀咕咕半天,娘們兒一樣,還算是咱們寧鄉軍出來的老人嗎?少廢話,快上來,說完正事,咱們就喝一台大酒,灌不死你這個胖廚子。」
上頭,余祥突然驚喜地大叫一聲:「哈哈,原來是大方,他娘的,你耳朵是屬狗的,這樣都能聽到,喝酒而已,誰怕誰?」
沒錯,大方已經出來了,站在船頭上,他今天打扮甚是奇怪,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長袍,還連著帽子,胸口掛著一個銀制的十字架,看起來和老家的加西亞神甫倒有幾分相似。只不過,腰上多了兩把手銃和一把柳葉刀。身後的親兵身上還背了一張大弓,箭壺裡的箭尾的白羽在星光下顯得極為醒目。
已經有差不多兩年沒見到大方了,同以前想比,這小子卻是高了一頭。身子也壯了一圈,嘴唇上也蓄了毛茸茸的短須,完全是一個壯年人模樣。
余祥嚇了一跳:「大方,你都長這麼大了,再過一陣子,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還有,你幹嘛這樣打扮,若是叫大老爺瞧見,非剝了你的皮不可!」
大方伸出手指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然後伸手來拉余祥,淡淡道:「這裡是大洋,我若是回家見大老爺,自然不敢如此造次,有一句話是怎麼說的?山高皇帝遠嘛……小余,你不也長成大人了,上帝保佑,你手上受傷了,要緊嗎?」
「沒啥,打仗嘛,哪裡不帶花的?」
「感謝天父。」
「感謝什麼天父,我得感謝你。」
余祥上了甲板,高興地錘了大方的胸口一拳,然後兩兄弟大笑著,抱成一團,同時喊:「兩年了,兩年了,咱們兄弟總算是團圓了!」
笑著笑著,兩人的眼睛裡都泛出了淚花。
是啊,當初在京城時跟將軍的那群孤兒中到現在只剩他們兩個,這次見面,大家都驚訝地發現對方已經變成成年人,心中自然是無限的感慨。
看到兩人高興成這樣,大方旗艦上的水兵都捂著嘴偷偷地笑了起來。
兩人笑了半天,大方才問:「小余,大老爺那麼急地帶信過來,又讓你親自過來,所為何事?」
小余將手一伸,攤開右手掌心:「家裡急等著用錢,我是來催款的。你現在還有多少,都湊齊了,送回櫃裡去。」
大方面容一整:「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咱們進船艙里去。」
「好。」小余點了點頭。
見余祥和大方要進船艙,知道他們有機密大事要說,荊然一個激靈,拉了冷英的袖子一把,就要跟上去。
一個水兵向前跨出一步,笑道:「兩位哥哥也累了,隨我來。」
荊然沒有辦法,只得帶著冷英隨那人進了一間船艙。很快,就有一個郎中模樣的人進來,給二人身上的傷口上了藥,然後,又有人送進了酒食。
剛才的廝殺實在激烈,荊然見艙中再無他人,也管不了那麼多,沾血的雙手並用,抓起一個大餅子使勁地啃著。大約是吃得太猛,竟不住地咳嗽起來。
旁邊的冷英忙給他倒了一碗酒,荊然喝了一大口之後才止住了咳嗽:「冷兄弟,你吃啊,不餓嗎?」
冷英沒有動。
荊然才發現他的不對,這才想起從戰鬥結束到現在,冷英還沒說過一句話。愕然地停了下來:「怎麼了?」
冷英突然道:「荊大哥,我是不是很沒用,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剛才,剛才……我是真的被嚇壞了,就好象被人用手給箍住了,一根手指也動不了……荊大哥,我給你丟人了……」說著,回想起剛才眾人鄙夷的目光和吐過來的唾沫,他的眼淚就落了下來。
「哈,我說什麼事,原來就這?」荊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咱們是錦衣衛,是來辦案子的,又不是海賊。他們兩家打生打死,跟咱們又有什麼關係,我們可沒義務替他們賣命。」
「可是……可是大哥,我……我……我真的很沒用……你剛才是那麼的勇敢,你是一條好漢。我看到你和敵人拼死拼活,我想上來幫忙,可我的手腳卻不聽使喚,我是個廢物,廢物啊!」冷英雙手包頭,痛苦地低叫起來。
荊然又捏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後嘆息一聲:「別廢物不廢物的,你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你的武藝,自然清楚得很,只怕比我還強上一些。所缺的就是實戰的經驗,所缺的就是手頭沾上一條人命。這人就是這樣,第一次總是很艱難的,想當年,我第一出公差,遇到敵人反抗的時候,一見到對手亮出刀子,也被震得直接呆住了。不過,同你不一樣,我是胡亂地揮著刀子亂砍,也談不上任何章法和招式。也是我的運氣,竟然將敵人砍翻在地。也就是從那次開始,我就徹底不怕了。冷兄弟,相信我,你不是慫貨,你會是一條好漢的。」
「荊大哥,你說的都是真的?」冷英抬起頭來。
「是的,相信啊,任何人都是從那一步來的,沒有一出生就是好漢。你將來會是一條漢子的,不要看輕了自己。」
「恩。」冷英點了點頭。
兩人各自吃了點東西,又喝了半天酒,冷英才恢復了正常,低聲道:「荊大哥,先前聽那鄭家二公子和余祥的談話,這余老闆,好象,好象……」
「好象什麼?」荊然的目光犀利起來:「你是不是想說,這余祥好象是揚州鎮總兵官孫元將軍的人,說不定這鷹洋就是孫太初私鑄的?」
冷英:「荊大哥,我是這麼想的,你不過是一個總旗,我不過是一個小旗。芥子一般的人物,人家可是正二品的總兵官,又是威震天下的無敵將軍。咱們去查他的案子,那不是以卵擊石嗎,將來死都不知道該怎麼死?這麼幹,值得嗎?」
「怎麼不值得了?」荊然冷笑:「我的大明自有法紀,罪犯就是罪犯,咱們錦衣衛就是幹這個的,怎麼,你怕了?嘿嘿,一鎮的總兵官又如何,難不成還能大過《大明律》?沒錯,我們是小人物,可小人物有的時候也能將所謂的權貴給拱倒?」
「荊大哥……這些年你總想著要立功……怕是為你的百戶之位吧……」
「沒錯,冷兄弟你說得沒錯。」荊然目光中全是精光:「冷兄弟,這樁案子若是查實,必然會震動天下,到時候,你我可就是奇功一件,別說百戶,只怕千戶也做得。」
大約是喝多了酒,荊然也不掩飾自己的情緒:「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了,以前同我一起出道的弟兄們,但凡有些門路的,誰不是百戶軍官。可我荊然立的功不可謂不多,無論是智謀還是武藝不知道比他們強多少,可到現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總旗。我不甘心吶,我想做百戶,我想得都快要瘋了。」
他搖晃著身體,舌頭有些打結:「自從調回南京之後,我就聽說百戶軍官出缺,然後就送銀子上去活動。可上頭錢是收了,卻讓再等等,又說錢還不夠。於是,我就再送。上頭又說不夠……繼續送……這兩年,為了我這個百戶職位,家裡的地賣了,宅子也賣了……可還是沒能升職……冷兄弟,我現在是收不了手了。這個百戶,我一定要當。只有升了官,才能對家裡人有個交代……這次好不容易逮到一條大魚,這可是我等了一輩子的機會啊,如何能錯過,如何能夠錯過?我管你是總兵官還孫爺爺,我管是你天下無敵的統帥還是生食人肉的修羅,落到我手頭,一樣抓!呵呵,這也是我剛才要跟著余祥一起上來的緣故,我要立功!」
已經是聲嘶力竭了。
冷英大驚,猛地捂住他的嘴巴,臉都白了:「荊大哥,別說了,別說了,小心讓人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