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1章 兩個士兵(三)

  何滿。

  我叫何滿,鈕祜祿?何滿,滿州鑲黃旗旗丁。

  我的老家在長白山,十五歲的時候就下了山,加入了八旗軍。

  賴都回老家擺流水席的最後一晚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人生中最慘痛的記憶。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再不相信所謂的兄弟之情,同鄉之誼。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根本就沒有任何用處,根本就抵不上實在的利益。

  當賴都用諷刺的語氣的指著我:「大家說說,上了戰場之後,你們是願意跟著我還是跟著他?就算是誰能夠率領你們獲取勝利,大發橫財。我可以,何滿,你可以嗎?」時,我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咱們建州男兒,就算你能山上捕虎,下水擒龍,如果不能在戰場上走上一遭,親手砍下兩顆敵人的頭顱,就算不得好漢。

  很顯然,夥伴們都被賴都一身的傷痕震住了……不,那些混帳突然是貪賴都小子打賞下來的銀子。

  於是,他們一個個都站起來,從賴都手下拿了銀子,笑著說自然是原因跟著賴都大哥的。

  我呸,連大哥得喊上了,還要不要臉了?

  當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在家中的羊圈裡睡了兩天才醒過來,自然也錯過了賴都帶著屯裡的青壯下山當兵那一幕,聽說當時非常熱鬧,屯裡的夥伴們穿上棉甲的模樣非常英武,叫人看得眼熱。

  後來我才知道,賴都這次因為回老家招募了二十個勇士,在戰場上立了功,又升了官。好象當了個什麼甲喇額真,手頭帶了好幾百,威風得緊。

  原來這樣,什麼都明白了,這廝並不是想在老家炫耀他的富貴,而是想將部落中的青年人都騙下山去,替他賣命,好陰險的狗東西。

  在帶著往日夥伴下山的時候,還有人提到過我,說整個屯裡的人都要去當兵搶錢搶娘們兒,何滿好歹也是咱們自家兄弟,都是一個族的,要不把他一起帶走?

  可賴都這廝卻說了一句惡毒的話,這句話讓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他,原諒在場的所有人。

  「何滿啊,就他?就他那瘦成猴子的模樣,若是留起頭髮跟漢狗有有什麼區別?他也配去當兵,真上了戰場,首先死的就是這種沒用的廢物?嘿嘿,別當時候反叫咱們建州勇士當成漢人給砍了,提著頭顱去請功,那才真真是一場笑話了?」

  一直以來,我和屯裡的其他人不太一樣。首先,我很聰明,遇到事腦子比別人總是要轉得快一些,而且總能找出解決的法子。因此,夥伴們都服我,惟我的命是從,從小到大,我都是村子裡的孩子頭。其次,我很瘦小,同別人比起來小上一圈,矮上半個頭。無論是力氣,還是武藝,自然要差上一些。

  就因為如此,別的人都看玩笑地喊我做漢狗,說山下的漢狗就跟我長得一個模樣。老天可以佐證,我可是正宗的正黃旗建州,我是鈕祜祿?何滿,我不是漢狗。

  如今,賴都又將這事拿出來羞辱人,讓我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燒起來。他娘的,這種恥辱若不能用血來洗刷,我何滿以後還怎麼見人。

  醉醒過來,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上獵弓,提著一根大矛追下山去,要尋賴都那混帳東西決一死戰。

  可山下的世界是如此之大,要想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人,卻是如此之難。

  在奉天混了一個多月之後,我開始漸漸地不耐煩了,關鍵是帶下山的那十多張皮子已經盡數換成銀子,變成酒肉填進了肚子。再這麼下去,搞不好還真要餓死在瀋陽。可就這麼回家,以後也別想抬頭見人了。

  這個時候,正好遇到旗中正在招募旗丁,我一想,賴都不是在軍隊裡嗎,要想找到他,還真得要進軍營去找。乾脆我也去當兵,說不定有一點碰到他呢?

  於是,我就進了軍營。

  可是,因為生得實在太瘦小,在軍營中卻是受盡了別人的欺凌。我們建州以力為尊,你若是比不了別人,就活該被人虐待。在這種野獸一般的世界裡,你就算有再好的腦子也屁用不頂。

  這個時候,我好象有些明白了。以前在屯裡的時候我之所以成為一眾夥伴的頭兒,那是因為大家都是親戚,血管里流得是一樣的血,大家都讓著我。

  在軍營里,大家來自天南地北,以前誰他媽認識誰呀,憑什麼要讓你?一個不順眼,打,打到服氣為止。

  剛進軍營那半年,我身上的傷就沒好完全過。心中除了恨,還是恨。我恨賴都,恨軍營里的夥伴,恨漢狗,恨所能恨的一切。

  可是,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賣,當逃兵那可是要被砍頭的,是比受人侮辱給他的羞恥。

  沒辦法,只能咬牙堅持下去。

  很快,部隊開始分兵種了,有騎馬經驗的人去當騎兵,身高力大的壯漢去做重甲步兵,以前做過獵人的去當弓箭手,輪到我的時候,牛錄章京卻扔過來一把火銃。

  這他娘算是兵器嗎,可長官卻諷刺地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漢狗兒,這就是你的武器,你們漢人不就是喜歡遠遠放槍嗎?」

  這好引起來一陣哄堂大笑,可我什麼也做不了,難不成還要同長官打一架。對上這個身坯壯實得更鐵塔一樣的軍官,不被揍得滿地找牙次怪。

  我捏緊了拳頭,暗暗發誓要在戰場上立功,讓所有笑話我的人看看我何滿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快,機會到了,明崇禎十三年,大清朝崇德五年四月,皇太極命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為八旗右翼主帥,多羅貝勒多鐸為八旗軍左翼主帥,前往距離錦州九十里處修義州城,駐紮屯田,圍困錦州。這個是時候,松錦大戰已經到了最關鍵時刻。

  圍了四個月,明狗的統帥洪亨九實在是堅持不下去,分兵突圍。

  這也是我第一次上戰場殺敵,在我看來,殺人和在山中獵殺野獸並沒有任何不同。只是手中的這把火槍實在操蛋,怎麼鼓搗也弄不響。而這個時候,敵人的衝鋒也到了最關鍵時刻。他們已經殺紅了眼,知道這次若是沖不出去,就會全軍覆滅。

  我建州勇士雖然剽悍,可人馬不足,前面竟然有些騷動。那個時候,我就管不了那麼多,提著火槍就撲了上去,掄圓了當棍子使用,一槍就將一個敵將砸下了戰馬。見將領落馬,其他的幾十個明狗都丟下武器做了俘虜。

  那一仗,我大出了風頭,立了大功,很快就就升了官,做了個小軍官。

  從個時候開始,我就在戰場上東奔西走,出來錦松之戰之外,後來三次入關進攻明朝都有參與。後來還隨多鐸一道征討李自成,雖然也立下了不少功勞,可就因為我長得實在矮小,又像漢人,如果去帶兵,也實在有些不象話。但因為功勞實在不小,武藝還算不錯,就被調到多鐸身邊做了個侍衛。

  這樣也不錯,雖然沒做成大將軍,卻也非常威風。宰相家人七品官,靠著多鐸這顆大樹,軍中的將軍們見了我也是客客氣氣的。

  這些年,我做夢都想尋到賴都和屯裡的那些弟兄們,也好叫他們看看我何滿如今的風光。

  可惜滿州八旗的再加上蒙八旗,漢軍旗,這仗一打起來,十多二十萬人馬滿世界跑,幾路大軍分散在天南地北,要想找到那區區二三十人卻是不太容易。

  不過,這難不到我。多鐸這次做為統帥,率領整個八旗軍主力南下滅明,手頭自然有一本花名冊,只需查查不就知道了。

  於是,我就跑去幾個書辦和筆帖式那裡,讓他們儘快將賴都給查出來。多鐸手頭有十多個筆帖式,都是漢狗,咱們建州勇士只懂得上陣殺人,寫字卻是不會。這群漢狗中有不少人還是做過官兒的,有或者是舉人進士什麼的,反正按照他們的說法,都是有大學問的人。呵呵,有大學問又如何,上了沙場也管不了用,不也乖乖地投降了咱們滿州,做了我等的奴才。

  這些狗不吃的玩意兒也是混蛋,聽到小爺命他們查賴都他們的消息,一個頭髮鬍子都已經變得花白的老瘟器還板著臉說,軍機重地豈是你亂闖的,沒有多鐸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來滋擾。

  這廝以前在山東還做過一任知縣,我大清軍入關之後,刀子一亮,就很爽快地投降了。

  此刻他板著臉沒得讓人看得心中厭煩,還真當他還是那個縣大老爺啊?

  沒錯,軍機重地,老子是不好亂來。可下來之後,打不死你這個糟老頭。

  那些筆帖式酸相公在底下吃了爺爺幾頓打後,老實了,終於肯答應幫我查賴都他們的下落。

  不過,這些人也是笨蛋,從北京查到陝西,再查到揚州,還是沒查到任何消息。

  直到一個叫什麼冒辟疆的人進了多鐸的幕府。

  這個姓冒本是投誠我軍的漢軍裹脅的俘虜,被抓進軍營之後,不待用刑很乾脆地投降了,還主動剃了腦袋。說什麼寧鄉軍和他有血海深仇,只要有人肯打孫元,就算剃了腦袋也沒有任何關係。

  這廝明明怕死,偏偏要編出孫元搶了他女人的謊話來。孫元什麼人物,什麼樣的女人弄不到,需要去搶別人的老婆嗎?

  不過,這篾片相公倒是個有本事的,進多鐸的幕府不兩日,就成了一眾筆帖式的頭兒。待到爺爺問起賴都的消息之後,那廝竟然立即就翻出了相關記錄,說賴都早在幾年前就死在濟南之戰,是被孫元的騎兵給殺了的。

  賴都的死固然死有餘辜,可我心中卻是鬱鬱不樂,他一死,我何滿又該如何洗刷那個屈辱啊?

  又問起屯裡的其他二十多個夥伴的消息,這個時候,我才見識到冒辟疆的本事。一旦我報出一個名字,他就能夠瞬間在一大堆檔案里找出這個人來。顯然,這酸丁已經將整個滿州八旗的檔案都背了下來。我的老天爺啊,那可是一帳篷的書啊!

  ……

  都死了。

  都死了。

  那二十多個童年的玩伴都死了,死在濟南之戰,死在北京畿南之戰,死在瓜州之戰,死在剛過去的那一場血腥大屠殺。

  他們都死在了孫元這個魔鬼的寧鄉軍手下。

  聽到這個消息,聽到往日那些背叛我的朋友一個不剩地戰死沙場,我並沒有絲毫快意。相反,卻有一股冷氣從腳底下冒起來,直衝頂門,整個人都冷得快要僵硬了。

  也就是說,我們屯的所有青壯都已經在這些年的戰鬥中死光了,如今,只剩我這麼一根獨苗。

  從我們屯的情況可以想像,其他地方也好不了。估計整個八旗的青壯也已經死得差不多了,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對上了孫元這頭猛獸,對上寧鄉軍這頭猛獸。

  如今,我們的軍隊又被孫元圍在揚州城西,小銅山以東的地方。

  自從大敗被圍之後,多鐸也是發瘋一樣組織了十幾波部隊突圍,可每次都被敵人給打了回來,部隊死傷極其慘烈。

  比如鑲紅旗有一支一千多人馬的部隊早上出去的時候還人強馬壯,到天黑回老營的時候只剩孤零零的十幾人。

  這樣的戰鬥真讓人絕望,已經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

  而且,揚州大敗之後,部隊的輜重糧秣都被孫元搶了個精光,部隊已經開始缺糧。

  敵人甚至不用來打,只需繼續這麼圍下去,十天半月之後,咱們在這包圍圈裡的三萬多人就都要餓死光了。

  我們屯,我這根獨苗只怕也會死的。

  哎,整個建州的青壯如果死球個精光,咱們建州只怕還真要徹底滅亡了。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多鐸肯定會有辦法的,現在我們也只能寄希望於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