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先一步離開,齊玄素讓小殷先走,他自己獨自走在最後。
這盤棋下完,齊玄素還是有些感悟的,沒了道門的體制加持之後,很多事情就不好做了。
組織的存在條件是利益,而權力的存在條件是利益的分配權。但最根本的基礎則是如何建立一個能夠產生利益的組織架構。
道門的組織架構是經過數代人逐漸建立並完善的,所能產生的利益無比龐大,而以大掌教和金闕為代表的道門高層掌握了這些利益的分配權。
齊玄素還是適合在道門內奮鬥,真讓他離開道門白手起家,怕是白搭。
既然要在道門奮鬥,那就要繼續搞人事,頭等大事是幫助齊教正成為紫霄宮的掌宮大真人,主要分為幾個方面,一是齊教正要躋身仙人,二是姜大真人推薦,三是齊教正搞個政績工程,四是大掌教點頭,這也是最重要的。
齊玄素負責姜大真人和大掌教這邊,齊教正負責另外兩個方面。
齊教正的修為可以用齊家積攢的資源,政績工程就是蜀州的那條古商路,這已經定下了。
齊玄素打算先去姜大真人那邊走一趟,探探他老人家的口風,就算是大掌教,也要尊重姜大真人的意見,如果姜大真人強烈反對,那麼大掌教也不好強推。
離開返真殿,齊玄素直接去了紫霄宮。
紫霄宮的道宮機構名叫彌羅殿,就在微明殿的南邊,中間以一道長廊相連。
彌羅殿的占地面積要比微明殿更大,因為微明殿只有大掌教使用,至多加上大掌教夫人,其他人都是去那裡匯報工作,不會久留。可彌羅殿是個多人辦公的地點,包括一位掌宮大真人和九位輔理,所以占地更大。
姜大真人平時就在彌羅殿中。
齊玄素到了紫霄宮,大掌教夫婦還沒有回來,因為皇帝就要離開玉京了,大掌教會在大玉虛宮宴請皇帝一行人。
既然沒有通知齊玄素,那就是不必去,畢竟參知真人那麼多,平章大真人也不少,不缺齊玄素一個,沒必要什麼事情都湊熱鬧。
從名義上來說,齊玄素只是個掌府真人,不存在「小掌教」這個職務,等到玉京的事情告一段落,齊玄素還是要回到大雪山行宮的一畝三分地,總不能兩頭跑,所以除非重大典禮,這種應酬性質的宴會慶典,他都不必參加。
大掌教就不一樣了,他代表道門,是宴會慶典的主角,配角是誰,有沒有配角,都是細枝末節,唯獨不能缺少主角,所以大掌教必須出席。若是大掌教沒空,還有大掌教夫人。
正巧姜大真人也沒去,就在彌羅殿中。
通報之後,齊玄素來到姜大真人位於彌羅殿的籤押房中。
這還是齊玄素第一次來這裡,比起大掌教的籤押房,明顯小了許多。
此時的籤押房有些凌亂,除了一張書案,連一把接待客人的椅子也沒有,牆邊的書架是空的,地上堆著一口口箱子,每個箱子上都貼上了蓋著印章的封條。一看便知,此處的主人馬上就要離開此地了。
桌子的兩側堆著卷宗,上面都蓋著紅色的「絕密」字樣的印戳。在卷宗之間的空當里露出了一頂紫金蓮花冠,正是姜大真人。
老人似乎正在寫著什麼。
沒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齊玄素乾脆就站著。
他有一種直覺,隨著七代大掌教塵埃落定,姜大真人卸下的不僅是四件大掌教仙物,更是卸下了千鈞重擔,老人開始有意淡化自己的影響,如果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是「功成身退」。
今天所見,更是印證了這種猜測。
「切磋的事情結束了?」正在奮筆疾書的姜大真人抽空問了一句。
「結束了,平局。」齊玄素沒有過多談論棋局,不僅小殷不滿意,他自己也不滿意。
然後齊玄素自然轉開話題:「皇帝今天就要離京,大掌教設宴為皇帝送行。」
「要叫紫極大真人。」姜大真人終於寫完了這張紙的最後一筆,「不管怎麼說,他首先是道門的道士,然後才是朝廷的皇帝,這是個原則問題。」
齊玄素沒有反駁:「說句誅心之論,紫極大真人到底是道門的皇帝,還是儒門的皇帝,這是個有待商榷的問題。」
「準確來說,他想做三教的皇帝。」姜大真人從一堆卷宗檔案中站起來,比起平常時候,今天的姜大真人顯得更為隨和,也更為輕鬆。
然後姜大真人隨意揮手,憑空「造」出一把椅子:「坐吧。」
對於一位仙人來說,虛空造物,無中生有,並非難事。
只是這種小把戲派不上大用場,大多數情況下也沒有這個必要。
若是沒有那些紫檀做成的椅子,世人怎知我高高在上,尊貴無比?
齊玄素坐在姜大真人的對面,瞟了一眼姜大真人的書案:「大真人在寫什麼?」
姜大真人也重新坐下,沒有藏著掖著:「具體交接的明細,我在這座彌羅殿工作了幾十年,要交接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已經寫了這麼多,還有那麼多。」
齊玄素又看了眼周圍的一切,問道:「姜大真人去意已決?」
「這些都是我的私人物品,我打算搬回家去,留給侄子們。」姜大真人道,「我已經向大掌教遞交了辭呈,大掌教原則上同意了,不過要等他任命新的紫霄宮掌宮大真人。」
雖然齊玄素早有預料,但真正聽到這個回答,一時間還是感慨萬千:「我剛剛進入道門的時候,您就是紫霄宮的掌宮大真人,如果您不做掌宮大真人了,還真讓人不適應。」
姜大真人向後靠在椅背上:「我老了。」
雖然姜大真人不會因為年老而感到力不從心,但在這個世界的時間的確是越來越少了。
「我要準備身後事了。」姜大真人接著說道,「從來都是大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在這個世上,故人越來越少,有些人死了,有些人飛升了,總之都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也會有這一天,而且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齊玄素說道:「可是三師還沒飛升。」
「我們不一樣。」姜大真人擺手道,「以三師的修為,其實存在渡過天劫的可能,他們怕自己先飛升了而另外兩人選擇冒險不飛升,所以大概率會拖到最後關頭再飛升。我不必這麼做,而且對我來說,拖到最後關頭的風險太大,萬一陰差陽錯沒能按時飛升,天劫落下,我可沒信心成功渡劫,怕不是要灰飛煙滅。三師就算錯過了飛升的時機,最起碼還有一拼之力,大概五五之數,這是他們的底氣。」
姜大真人頓了一下:「當然,三師八成不會冒險渡劫,一旦失敗就是身死道消,不划算,不值當。」
齊玄素明白,姜大真人不是對紫霄宮掌宮大真人的位置沒有留戀了,而是對人間都沒有留戀了。
姜大真人說道:「天淵,我們探討一個如果,你莫要生氣。」
齊玄素道:「大真人請說。」
姜大真人道:「假如說,青霄不在了,你還會……我們用個西洋人的說法,你還會重新開始嗎?不要急著回答我,更不要敷衍我,認真想過之後再回答我。畢竟我們之間這樣談話的機會怕是不多了。也許以後天上還會再見,那也是一個甲子之後的事情了。」
齊玄素依言認真思考了片刻,回答道:「不會。就算拋開我和青霄的感情不談,大真人也知道,我這個人對女色不感興趣,當然,對男色和陰陽人也不感興趣。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青霄,那麼我根本就不會成婚,而是一個人過一輩子。」
姜大真人玩笑道:「不喜歡討老婆,喜歡養女兒是吧。」
齊玄素道:「其實兒子也行,我不挑。」
姜大真人嘆了口氣:「可惜我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不過我年輕的時候,有一位道侶。」
齊玄素吃了一驚:「我從未聽說過。」
姜大真人道:「因為她已經過世四十年了。」
齊玄素遲疑了一下:「可以跟我談談嗎?」
「她叫林瑤,是崑崙道府的一位副堂主。」姜大真人緩緩說道,「這是她去世前擔任的職務,她的死是一個意外,在她死後的前二十年,我從不向別人提起她,不過經歷了後二十年,時間會撫平一切傷痛,我偶爾會想起她,我很懷念她。」
齊玄素輕聲道:「你們結為道侶的時間一定很長了。」
「不夠長。」姜大真人的語氣有些低沉,「我們一起走過了三十六個春秋。」
齊玄素感慨了一聲。
姜大真人接著說道:「我們算是少年夫妻,在她走後,我做了和你一樣的選擇,沒有所謂的重新開始。我們結為道侶是為了什麼呢?不是為了一些低級的欲望,更多是為了精神上的依靠、陪伴和寄託。當她先走一步,我也年過半百,不再年輕,也許我還有第二個三十六年,可我再也不會有年輕時的心態了。
「最苦人無再少年,也不存在重新開始。人的前半生是做加法,從無到有,身邊的人越來越多。人的後半生是做減法,從有到無,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每當失去一個故人,我對這個人間的留戀就少上一分。
「現在,裴玄寂成功當選大掌教,我再無牽掛,是時候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