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君父

  齊玄素和秦凌閣高坐九天之上,望天子之氣,得出的結論自然很準。

  果不其然,三個月後,永曆皇帝駕崩,太子繼位,改元龍武,世人稱之為龍武皇帝。

  也就在龍武帝登基後不久,江南白蓮教起義。

  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席捲江南。除了金陵府之外,江州全境全部失守;除了江陵府之外,湖州全境失守;除了上清府之外,吳州全境失守。

  天下苦之久矣,不僅是齊玄素和秦凌閣在等老皇帝去死,其他人也是,都看中了新君登位朝局不穩的時機。

  年輕皇帝能力如何,暫且不去說,到底是年輕氣盛,不僅不怕,欲要御駕親征,平定白蓮教之亂。朝臣們自然不能同意,可龍武帝心意已決,最後還是太后把年輕皇帝勸了回來。

  齊玄素看得很準,年輕皇帝還是有些心思的,他也知朝局不穩,若是御駕親征且大獲全勝,不失為一種破局辦法,不僅能夠立威,而且能在這個過程中發掘一批忠於自己的心腹班底。

  當然,若是敗了,自然萬事休提。

  便在此時,殷正心和李知性黨爭又起。

  老皇帝在世時,偏袒殷正心,李知性無可奈何。如今新君登基,未必就會延續老皇帝的政策,這也在情理之中,父子歸父子,兒子看不上父親的那一套,在歷代皇帝之中十分常見,要不怎麼說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知性告發殷正心圖謀不軌,陰養死士三千。殷正心則告發李知性勾結遼東秦家,暗中囤積糧草兵甲,收買官員,意欲謀反。

  李知性又指使人舉報殷正心與白蓮教勾結,甚至翻出了當年八大派的舊事。

  這一下可是觸了龍武帝的逆鱗,朝廷正為了白蓮教的事情頭疼,竟然有朝廷大員勾結白蓮教?正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龍武帝當即派出青鸞衛捉拿殷正心。

  這次朝堂鬥爭,明顯是李知性贏了。

  如果是其他大臣,那麼只能束手就擒。可殷正心不是一個普通大臣,他是在燕州苦心經營二十年之久的大臣,他是做了太平教大賢良師的大臣。

  青鸞衛們來到巡撫衙門,亮出聖旨,讓殷正心跪接。

  青鸞衛本以為這次和以往沒什麼不一樣,這些威風堂堂的高官將軍們,一旦被剝奪了那層皮,便失去了所有的精氣神,甚至是醜態百出,仿佛傻了的有之,走絕路的有之,失禁的有之,大吵大鬧者亦有之。

  可他們卻發現殷正心不一樣,別說跪接聖旨了,壓根就沒起來,仍舊坐在公堂上,只是漫不經心地讓身邊隨從把聖旨拿過來。

  青鸞衛還沒反應過來,那隨從已經劈手奪過聖旨,送到殷正心的面前。

  殷正心看也不看,只是輕描淡寫地把聖旨撕成兩半。

  一眾青鸞衛都看傻了,從未見過如此膽大包天之人。

  為首的頭領已經有些慌了,不過還是大聲質問殷正心,是不是要造反。

  殷正心笑著說了一句話:別人說你意圖謀反的時候,你最好真有謀反的實力。

  話音落下,太平教的鬼帥們一涌而出,將剛才還威風無比的青鸞衛們全數拿下。

  這些年來,燕州的官場也被滲透得千瘡百孔,不少人早就皈依了太平教。

  至於那些不肯歸順的,自然也被拿下了。

  今年又是一年甲子年。

  殷正心脫下官袍,換上了大賢良師的服飾,頭纏黃巾,手持「九節杖」,仰天大笑出門去。

  此時天色已晚,外面已經站滿了人,全都手持火把,將整個巡撫衙門照得明亮一片。

  所有人都望向大賢良師。

  殷正心舉起「九節杖」,高聲道:「蒼天已死。」

  「蒼天已死!」眾人齊聲響應。

  「黃天當立。」

  「黃天當立!」

  「歲在甲子。」

  「歲在甲子!」

  「天下大吉。」

  「天下大吉!」

  太平教反了。

  短短三天時間裡,齊州、燕州、晉州、秦州、中州、蘆州,紛紛響應。

  殺官吏,占城池,跨州連郡,旬日之間,天下響應,京師震動。

  一時間,白蓮教在南,太平教在北,兩家遙相呼應,竟是天下大亂的局面。

  殷正心也不怕連累岳父,只因白蓮教已經打下吳州,只剩下上清府仰仗雲錦山苦苦支撐,那裡算是半個自己人地盤,朝廷就是想要誅他九族,也沒那個本事。

  年輕的龍武帝如何也沒有想到,自己這一道聖旨下去,竟是捅出了一個天大的婁子。就算太平教要剿,也得等到穩定了江南的形勢再說,如今一下子變成南北皆亂,甚至京師里也有太平教的信徒,這就取死之道了。

  殷正心也是恨極了李知性,第一時間自然是擴軍,以八百鬼帥為根本,擴編為八萬大軍,第二時間就是攻打齊州。

  於是齊州陷落。李知性乘船逃往遼東。

  朝廷面對如此局面,只得請遼東入關平叛。

  遼東卻按兵不動,大有黃雀在後的架勢。

  無可奈何,龍武帝只得開出更大的價碼:請遼王入京為相,主持朝政,不僅允許開府治事,而且允許遼王攜帶一支千餘人的衛隊。這差不多相當於過去的劍履上殿了。

  遼王斟酌再三,決意上京,足足帶了三千人的衛隊,兩千人駐紮在城外,剩餘千人跟隨他進駐京師。

  其實殺一個遼王容易,關鍵是殺了之後怎麼辦,還有那麼多遼東鐵騎,殺得掉嗎?誰來平定太平教和白蓮教?

  雖然親王已經是超品,但皇帝還是加封遼王為太保、上柱國、特進光祿大夫。

  李知性則是留守遼東關外,先前五娘問李知性如何用秦家人打天下,如今便大體看出幾分眉目了。

  就在此時,又有人前來觀戰,而且地位極高,便是大掌教和皇帝也有所示意。

  來人分別是道門的清微真人和儒門大祭酒程太淵。

  不過兩人沒去大掌教和皇帝那邊,而是遠遠觀棋。

  程太淵見殷正心打下齊州,剛好對應了現實人間的情況,不由道:「倒是奇了,這位小掌教從哪裡學來這些太平教的手段?」

  清微真人意有所指道:「大約是師父教的。」

  「大掌教?」程太淵將信將疑。

  清微真人道:「當然不是大掌教,而是以前的師父。」

  程太淵也沒有深問,轉而說道:「以我們儒門的角度來看,有違忠孝之道。」

  清微真人道:「我們道門不講忠孝。」

  程太淵一挑眉:「不忠不孝?」

  清微真人道:「忠是忠,孝是孝。有忠,有孝,沒有忠孝。」

  「在過去,忠是恪盡職守,而臣對君的忠,其實是雙向的,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讎。誰也不欠誰的。」

  「可自從天下一統,『忠』的含義就變了,從君臣之間的雙向負責變成了臣對君的單項義務,變成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其實仔細一想,這個道理就站不住腳,任誰也要問一句,憑什麼呢?你讓我死我就得死,寧有種乎?」

  「所以儒門發明了家國一體的說法,在家是孝子,在外是忠臣,移孝作忠,外儒內法。於是才有了『忠孝』的說法。」

  「過去,忠是忠,孝是孝。逐漸變為,忠就是孝,孝就是忠。君不再是君,而是君父,臣不再是臣,而是臣子。君臣變成了父子,君王成為了所有人的父親,對君王忠誠就是對父親孝順,偷換概念,君君父父由此而來。故而,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本質上就是提倡對君王的絕對忠誠,可君王卻不用負任何責任。」

  「父親生養了我,孝順父親是應該的。君王不曾生養天下人反而讓天下人供養,哪有這樣的父親?又是憑什麼呢?莫說什麼君王為天下開太平,若沒有天下人的支持,君王一人開得太平嗎?」

  「道門正是反對這種不負責任的君主制度,所以才不提倡『忠孝』,忠誠就是忠誠,孝順就是孝順,沒有什麼『忠就是孝』。」

  「時至今日,道門內部仍舊有許多這類思想的遺毒,將大掌教視作父親,將金闕視作母親,私下稱呼什麼『金母』,想盡辦法要在自己頭上再加一個父母,說白了就是君父思想作祟,有違平等,這是必須要警惕的。」

  清微真人的話講完,程太淵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說道:「歪曲聖人義理,難怪人家都說清微真人是李家叛逆,誠不欺我。」

  皇帝也看了清微真人一眼,面無表情。

  便在這時,五娘跟小殷耳語幾句,小殷大聲道:「大祭酒這話不對。」

  程太淵望向小殷。

  小殷根本不怕,還做了個鬼臉。

  大掌教開口道:「小殷,大祭酒的話哪裡不對?」

  小殷大聲道:「玄聖也曾被稱作李家叛逆,難道玄聖也歪曲聖人義理了嗎?」

  這就把天聊死了,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公然否定玄聖。

  大掌教笑了笑:「小殷,你說的有道理。那你說,應該如何評價清微真人的話?」

  小殷眼珠子一轉,說道:「有玄聖遺風。」

  大掌教說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