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見月

  神國畢竟不是真正的世界,看似真實,與大千世界並無差別,實則所謂的「真實」只是一層華麗的牆紙。

  乍一看去,也是金碧輝煌,可當起火燃燒的時候,真正的黃金不會被燒毀,至多是變形或者化作金水,而牆紙被燒成飛灰之後,則要露出原形。

  大千世界便是真正的黃金,而小千世界只是一層金紙罷了。

  在火焰肆虐之下,神國逐漸顯露真容,不見星河夜幕,只剩下無邊的虛空,難分上下左右,也無東西南北,陰陽混淆,五行不定。沒了可燃燒的「薪柴」之後,火焰漸漸熄滅,卻是不見何羅神的身影。

  白狐神念發散四周,可何羅神就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白狐的眼神中頓時透出凝重,以何羅神的修為,占據神國地利,最多就是遭受重創,還不能將其置於死地,此時不見何羅神蹤跡,便說明情況十分不妙。

  就在此時,虛空中出現無數星辰,使得虛空化作一片深邃廣漠的星空,浩瀚星河之上,又升起一輪孤高清冷的明月,揮灑出皎潔清輝,至陰刺骨。

  白狐的法術不可謂不厲害,幾乎覆蓋了大半個神國,讓何羅神根本無法躲閃,只能選擇硬擋。

  面對滔天火勢,何羅神只能現出本尊何羅魚之身,溝通海眼,以無底深淵的無窮海水之力,何羅神才算是勉強擋下了白狐的「三丙三丁引火訣」。

  雖然此法威力極大,乃是仙法,但因為覆蓋範圍太廣的緣故,無形中分散了威力,也讓何羅神有了可乘之機。

  何羅神顯出真身之後,仿佛一隻放大了無數倍的金魚,只是有十條如同觸手的尾巴,體型大小與白狐相當。

  白狐身後的七條蓬鬆尾巴同時一掃。

  七道幽藍色的火焰激射而出,此乃狐火,也是狐妖的本命神通之一,厲害非常。

  星辰月光和狐火兩道浪潮不斷撞擊。

  狐火所過之處,無數陰氣灰飛煙滅,火勢如潮,每一次漫涌,都有陰氣青光如冰雪消融,化作烏有。

  只是何羅神占據神國的地利優勢,以蟾宮為核心,又不斷有青色月光生出。

  便在此時,白狐一聲長嘯,無數狐火匯作一處,不願再跟何羅神空耗,而是要一擊定勝負。

  狐火與天風地火一般,都是極為兇險之物,若是沾染半分,輕則重傷體魄,重則污穢神魂,神仙難救。

  何羅神自是清楚,在狐火臨身之際,再次召喚海眼的至陰之水擋住狐火。

  水火衍化渾淪。

  剎那之間,滄海桑田,日夜顛倒,兩人身處於虛空之中,星河明月生出,一顆顆星辰上下起伏不定,或明或暗,或飄渺如遠在天邊,或清晰如近在眼前,其中又以八顆星辰最為矚目,分別是對應北斗之數的天樞、天璇、天璣、天權、開陽、玉衡、搖光七星,以及不在七星之列的北極星位。

  何羅神選擇追隨齊玄素,多有機緣,因為煉製「神符」的契機與紫光真君相識,兩人事後多有交流,各有增益,這星辰之法便是自紫光真君處學來。

  白狐怒吼一聲,以它為圓心,滾滾狐火向四面八方奔涌而出,狐火所過之處,星空頓時如湖面蕩漾起層層漣漪,一些星辰更是搖搖欲墜,顯現出潰散消失的跡象。不過北斗所在之處仍是不見分毫變化,如同激流中的砥柱礁石,任憑你風吹雨打。

  然後一顆顆星辰開始不斷變化位置,看似毫無規律可循,實則暗藏玄機,所到之處,光線隨之轉淡,就連聲音也就此寂滅。趁此時機,何羅神已然藏身於星辰之後,不見了蹤影。

  白狐又從口中噴吐狐火,重重疊疊,如同海上巨浪,一浪推著一浪,一浪疊著一浪,聲勢浩大,不可小覷。

  這股焰浪直衝北斗。

  剎那之間,已經是天翻地覆。

  白狐的七條狐尾再次瘋狂舞動,狐火漫捲,群星搖晃,明暗不定,卻又始終不墜。

  兩人算是棋逢對手,竟不分勝負。

  在這種情況下,何羅神自是無法回應齊玄素。

  另一邊,東華真人與齊玄素在休息室中密謀,清微真人的休息室中也不是空無一人。

  除了清微真人之外,李若水也在這裡。

  清微真人背負雙手,站在窗前。

  李若水坐在椅子上,望著清微真人的背影,欲言又止。

  若說兩人有什麼共同點,除了都姓李之外,就是都曾做過齊玄素的上司。不算國師,其他的李家人可沒有此等殊遇。

  最終還是李若水忍不住開口道:「兄長。」

  從輩分上來說,兩人分屬同輩,都要比李天清等人高上一輩,又比國師等人低上一輩,所以李若水稱呼清微真人為兄長沒有任何問題,不用職務,反而更顯親近。

  李若水輕聲道:「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清微真人沒有轉身:「我只是在想……或者說,我一直在想,道門的大局和個人的祿位相比,孰輕孰重?」

  李若水臉色一變:「兄長,你……」

  清微真人繼續說道:「如果我邁出了這一步,且不說能否成功,那麼千秋史冊上,又會怎麼評價我呢?」

  李若水勸道:「當年我大齊太宗文皇帝,雖然有玄武門之變,但仍舊是後世稱頌的聖君賢主,可見關鍵不在於如何上位,而在於能否治理好天下,難道兄長沒有信心中興道門嗎?」

  清微真人轉過身來,望向李若水:「到底不可一概而論,太宗名為太宗,實為太祖,高祖以太宗得天下,這天下本就是太宗打下來的,太宗再拿回來,也是合情合理。可道門的天下又是何人之天下?」

  李若水無言以對。

  清微真人接著說道:「你曾做過齊天淵的上司,我也做過齊天淵的上司。當初西道門的皇甫極造訪齊州道府,齊天淵陪同,一起來到齊州,我在那時與他有過一番交談。」

  李若水有些驚訝,沒想到還有這種事情。

  清微真人徐徐說道:「我們二人討論了一個《世說新語》記載的故事,太陽近還是西京近?」

  西京是李氏大齊的故都,對於李家人而言,有著極為複雜的感情。

  李若水道:「日遠,因為不聞人從日邊來。西京遠,因為舉目見日,不見西京。」

  清微真人道:「我當時問齊天淵:到底是月亮近還是玉京近?」

  李若水忍不住問道:「齊天淵是怎麼回答的?」

  清微真人道:「齊天淵說:舉目見月,不見玉京。月亮近,我們走不到。玉京遠,我們能走到。換一個角度,月印萬川,無論是天涯海角,還是天南海北,無論走到哪裡,月亮都照耀著我們,今天我們在齊州道府,月亮高懸,照耀著我們。明天我們去了玉京,明月仍舊高懸在我的頭頂。月亮也好,太陽也罷,只有一個,心中只有一個太陽。」

  李若水哪裡聽不懂:「天無二日。」

  清微真人道:「是這個意思,所以我直接問他,如果選出了七代大掌教,可這位大掌教不是你心目中的理想人選,那你還會忠於大掌教嗎?」

  李若水遲疑了一下:「兄長有意拉攏齊天淵?」

  清微真人答非所問:「齊天淵回答說:當然要忠於大掌教。願賭服輸。一個『賭』字很不好聽,可又找不出更恰切的說法來替代它。」

  李若水又問道:「兄長怎麼答覆他的?」

  清微真人輕聲道:「我回答齊天淵,我會忠於大掌教。」

  李若水急聲道:「兄長!你身上寄託的不再是一個人的心血,還有那麼多支持你的人,你考慮過他們的感受嗎?」

  清微真人嘆息一聲:「正因為寄託的不再是我一人的心血,所以我才站在這裡。」

  李若水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其實她早就知道,清微真人是李家人中的異類,年輕時就格格不入,雖然後來選擇妥協,但骨子裡還是沒有變。

  強求不得,也勸不來。

  不過李若水還是不甘心:「難道我們就這麼坐以待斃?」

  清微真人道:「我相信東華真人不是為了一己私慾而不顧大局之人,所以談不上待斃。無論是我,還是東華真人,不管誰做了這個大掌教,都是彌合三道分裂。真要搞得三道開戰,不是道門之福。」

  李若水沒有說話。

  清微真人在休息室中緩緩踱步:「我的意見重要嗎?重要也不重要。在今日之前,我的意見當然重要。可我此時在金闕之中,不能離開半步,無非是等一個結果罷了,至於金闕之外的鬥法,非我所能插手。你們做了什麼,不能做什麼,大概也不因我的決定而改變。」

  李若水勉強笑了笑:「兄長言重了。」

  清微真人停下腳步:「我哪有這個心思,地師和大玄皇帝,他們到底是如何想,又是何所求,恐怕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東華真人借地師之力,我借大玄皇帝之力,本質上是與虎謀皮。就怕引狼入室,最終成了道門的罪人。」

  李若水聽得驚駭欲絕。

  清微真人竟然認為地師和大玄皇帝是居心叵測?

  那麼東華真人也是這樣認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