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九章 石人一隻眼

  說到這裡,江別承的臉上又露出了恍惚的神色,似乎陷入到當年之事的追憶之中。

  他仿佛夢囈一般說道:「當我進入那片貴族聚居區的時候,發現裡面一個人也沒有,起初的時候,我並沒有多想,只當是這裡的貴族已經逃散一空。」

  「那個金帳將領誤以為已經甩掉了我,進入貴族區後便放慢了腳步,我遠遠地跟在後面,想看他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說來也是奇了,外面大戰正酣,他卻是不慌不忙,仿佛剛剛下工一般。」

  說到這裡,江別承的臉色開始陰晴不定,似乎在猶豫著什麼,兩隻手不自覺地摩挲著,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抬頭望向齊玄素,恍惚的雙眼重新有了聚焦:「既然太微真人問起有關西庭的事情,還提到西庭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遭遇,那麼想必太微真人已經有所了解。」

  齊玄素點了點頭:「略有所知,所以我才找你談話,希望你能提供更多的細節。」

  江別承繼續說道:「那麼太微真人也一定知道,拔都汗面對大軍圍城的困境,在西庭城中修建了一座特殊的神殿。」

  齊玄素說道:「甲申靈官提到過,據說拔都汗被『長生天』託夢,說是『長生天』能夠幫他守住城池,所以他才修建了這座用來供奉『長生天』的神殿。根據事後的結果來看,『長生天』的確出手了,西庭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的遭遇都說明了這一點。」

  江別承低聲說道:「『長生天』的確出手了,因為『長生天』享受了祭祀。可祭祀是需要祭品的,那麼太微真人覺得,拔都汗到底用什麼取悅『長生天』以換取『長生天』干涉人間?」

  齊玄素與張月鹿對視一眼,兩人都有了些不好的聯想。

  齊玄素緩緩說道:「該不會是貴族區的貴族們吧?」

  江別承深吸了一口氣:「的確是這樣,我當時並不知道貴族區為什麼是空的,直到我們攻入拔都汗修建的特殊神殿,我們才發現神殿的地下還有一層,貴族們都在這裡,像佛跳牆一樣被裝在大罈子里,然後層層疊疊地整齊碼放著,罈子上還寫著文字,只是難以識別。」

  齊玄素道:「甲申靈官沒有提起過此事。」

  江別承冷笑一聲:「甲申靈官趕在西庭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到來之前,重新封閉了這裡,所以西庭都護府和北庭都護府誰都不知道。我當時提出過異議,不過甲申靈官說他事後會向東華真人單獨稟報,又說此事頗為蹊蹺,還是不要讓朝廷知道為好。我便沒有多說什麼,畢竟他是上司,至於他事後到底是上報了還是沒有上報,我就不知道了。」

  齊玄素沒有評價甲申靈官的做法,而是看了張月鹿一眼:「青霄,這件事讓我想起了而朱天寶的故事。」

  張月鹿當然知道齊玄素指的是哪件事,正是大名鼎鼎的河陰之變。

  說的是權臣而朱天寶以皇帝的名義召集群臣到龍門府外的河陰祭天,並且不允許任何人請假。當天,而朱天寶調集數千人埋伏於祭天地點不遠處,就在群臣朝見皇帝之後,而朱天寶屠戮群臣兩千餘人,據說長河的河水都被染紅。

  現在看來,西庭貴族死得如此集中,又死得如此乾淨,很可能也是像河陰之變那樣被集體屠殺的。

  不外乎是拔都汗宣稱自己被「長生天」託夢,修建了「長生天」的神殿,然後召集城中貴族來祭拜「長生天」,表示誠意。城內貴族見城外大軍圍城,人心惶惶,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全部到齊。結果貴族們沒想到拔都汗已經是喪心病狂,趁機屠戮一眾貴族,並將其全部製成了祭品。此時執行命令的金帳士兵還有沒有正常理智,已經很難說了。

  此事的關鍵在於甲申靈官,他不僅當時沒有上報掌軍真人和天罡堂,而且齊玄素時隔多年再次問起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如實交代。

  其居心實不可問!

  就憑這一點,就能正式立案審查。

  齊玄素示意江別承繼續說下去。

  江別承說道:「我跟隨那名金帳將領來到了一處宅邸,看著他走了進去,我就躲在外面,沒有貿然闖進去。沒過多久,我聽到那名金帳將領好像在向人匯報什麼,聽他匯報的那個人似乎很不滿,好像摔了什麼東西,有瓷器破碎的聲音。」

  「不久後,我看到拔都汗走了出來。在開戰前,東華真人就下了活捉拔都汗的命令,道門還專門下發了拔都汗的留影,用以對照,以免放跑了拔都汗。所以我雖然沒見過拔都汗,但還是能一眼認出拔都汗。當時在拔都汗的身旁還跟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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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玄素立刻問道:「什麼人?」

  江別承臉上露出幾分驚懼神色:「是一個女人。乍一看,就好像一個剪影,穿著雪白的衣服,戴著寶冠,赤著雙足,一塵不染,遠遠看去,如同從畫中走出來的人物。她給我的感覺比所有人都要虛假,就好像是看地氣回溯里的留影一樣,根本不屬於……」

  江別承想了很久,才想出了相對恰切的形容:「根本不屬於現在,又好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始終隔著一層壁障隔膜。」

  江別承頓了頓,略微平復心境,接著說道:「拔都汗並沒有發現我,不過我很肯定,這個女人發現我了,她狀若無意地朝我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就在我們目光接觸的那一瞬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同時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懼。」

  「都說『起舞弄清影』,這名女子就像太陰真君一般,舉手投足之間美得不可方物,輕移蓮步之間,仿佛隨時都會乘風歸去,可在這種美麗之下,卻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詭異氣息,就是我前面說的,她不像人間之人,甚至與陰物、古神化身也截然不同,與整個人間都格格不入。就好像在寫實的油畫中添了一筆水墨寫意。」

  「好在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對我出手,也沒有告知拔都汗,就這麼離開了。我也算是身經百戰之人,自以為從沒怕過死,可這一次,我是真怕了,竟然沒敢跟上去,就躲在一旁,直到拔都汗和這個女子徹底走遠之後,我才出來。死不怕,就怕死得不明不白,死於刀兵火器是一回事,死得莫名其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種怕,有些像來自未知的恐懼,又像來自血脈的本能恐懼。」

  「然後我壯著膽子去了那座宅邸,結果看到那名金帳將領死在了裡面,胸口上有個大洞,心臟已經消失不見了。在不遠處還有一尊石佛。」

  「不同於尋常的佛像,這是一座獨眼佛像,不是瞎了一隻眼,而是佛像的五官都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眼睛,占據了整個臉部。我沒敢帶走那尊佛像,而是立刻逃離此地,重新返回大部隊。」

  「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我不知道甲申靈官那邊都發生了什麼,我也沒有多想,當時我滿腦子都是拔都汗和那個女人。當我再次見到拔都汗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就在那座神殿中,保持著跪拜的姿勢,頭磕在地上,手心朝上,氣絕身亡。而那個女人則不知去向。」

  齊玄素取出那本金屬封面的書,讓江別承看了一眼:「你說的獨眼佛,是不是這樣的眼睛?」

  江別承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驚恐神色,差點失控,好在張月鹿及時給他用了慈航一脈的「蓮咒」,這才穩定下來。

  勉強平靜下來的江別承整個人幾乎是攤在椅子上,就像是一條離開水的魚,不斷喘著粗氣:「就是這樣的眼睛,而且、而且我見過這本書,這是拔都汗的東西,當時他把這本書用鎖鏈掛在腰間,可他死的時候,這本書已經不在了。」

  齊玄素再次與張月鹿對視一眼:「獨眼佛,果然與佛門有關。」

  張月鹿若有所思道:「其實獨眼佛也好,『長生天』也罷,都是它披著的一層皮,它就像畫皮一樣,惡鬼披上用彩筆繪畫的人皮,裝扮成一個令人心愛的美女,耍弄各種欺騙手段,以達到裂人腹、掏人心的目的。那麼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十分古怪的女人也是一種『畫皮』?只不過披皮的存在並非惡鬼罷了。」

  齊玄素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認為這個女人是域外天魔的容器。」

  張月鹿點了點頭。

  齊玄素道:「現在看來,這個女人的身份一定要弄清楚。很顯然,拔都汗只是一個傀儡,用完就能隨手扔掉,這個女人才是關鍵,也可以說是西庭之事的幕後黑手,如今域外天魔想要干涉人間,本體降臨幾乎是做不到的,必須有一個抓點,這個女人多半就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張月鹿的思路卻沒有跟著齊玄素走,而是說道:「獨眼佛,你不覺得有些耳熟嗎?」

  齊玄素問道:「你想起什麼了?」

  張月鹿道:「金帳入主中原之後,長河多次決口,然後爆發了大規模的白蓮教起義,其中有句口號。」

  齊玄素也想起來了:「莫道石人一隻眼,此物一出天下反。」

  張月鹿道:「雲夢澤發生神異,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