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種情況,金闕必然先召開小議,而不是大議,這便是大事開小會。不在玉京的參知真人或平章大真人,可以遠程參加議事,或者缺席議事。
齊玄素不是小議成員,所以哪怕他人在玉京,仍舊不能參加議事,只能等待結果。當然,如果有必要,議事要求他列席議事,也會提前通知他,既然沒有通知他,那就說明暫時還沒有這個必要。
齊玄素推測,在如今這種情況下,三道表面上肯定會達成共識。
之所以是表面上達成共識,而不是全面達成共識,關鍵就在於三道利益的不統一,甚至是利益衝突。
一般而言,在議事上明確有不同意見的,本質上還是路線之爭。可對抗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
涉及重大利益問題,又要講正確,一般都是在議事上表態堅決支持,這就是表面上達成共識。
關鍵在於後續執行,必然存在陽奉陰違、過度執行等問題。
就比如一位空降的掌府真人要清查道府的人事問題。
首席和次席肯定不會在議事上聯手否決掌府真人,或是直接跟掌府真人唱反調,這種行為無疑是公開對抗金闕,是自取滅亡。
他們只會在議事上堅決表態支持掌府真人的決定。
執行的時候,先抓一批非本派系的人,證明自己執行了道府的決定。而本派系的人則進入蟄伏狀態,停止一切不正當行為,收拾殘局,必要時候可以斷尾求生。
當然不能只挨打不還手,是人就有弱點,不能針對掌府真人,卻可以針對掌府真人的親信心腹,一旦抓住把柄,立刻占住道德高地,在議事上集中發難,如果掌府真人選擇包庇屬下,那就可以上報金闕,把事情鬧大,使掌府真人陷入被動。
反擊必然是組合拳,僅僅針對掌府真人的親信心腹還不夠,還要借題發揮。
在各級議事上表態,將依據掌府真人的指示嚴查人事問題,一查到底,上不封頂。實則是過度執行,擴大打擊面,意在把各路商人嚇跑,打擊道府經濟,營造出道府發展勢頭在掌府真人空降之後嚴重受挫的態勢,製造一種輿論,從而把黑鍋全部丟給掌府真人。
作為道府的領袖,掌府真人必然要承擔責任,從而使得掌府真人聲望大受影響,處處受制。
張月鹿在婆羅洲就遇到了類似的困境。
金闕議事也是一樣,沒人會在議事上提出異議,肯定要反擊,肯定要報仇,所有的暗中較量都在議事之後了。
在等待議事結果的時候,齊玄素和張月鹿也在討論這件事。
「天淵,你覺得誰的嫌疑最大?」張月鹿問道。
齊玄素直接回答道:「當然是佛門的嫌疑最大。從能力上來說,只有佛門能夠做到,聖廷畢竟是鞭長莫及,而且聖廷的主要精力還是解決盧恩、尼德蘭、伊比亞三國之間的爭端,而佛門近在咫尺,對西域的滲透很深,你們天罡堂也說了,佛門最近異動頻頻,圖謀不軌。從動機上來說,也只有佛門最符合。」
張月鹿提出了異議:「我也認為佛門有這個能力,只是動機上有些說不通。大選在即,我們要的是一個『穩』字,佛門要的是一個『亂』字。結果他們襲殺一位參知真人,道門肯定要暫時拋棄成見進行反擊,非但不會亂,反而會在外力的作用下達成共識,豈不是弄巧成拙了嗎?」
齊玄素伸出兩根手指:「如果佛門公然刺殺陳真人,如果是以前的道門,都會弄巧成拙。可佛門並非公然刺殺,這件事還沒有結論,我們只是推測與佛門有關。當然,沒有證據也無關緊要,這不是一個法律問題,而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只要我們認定是誰幹的,那就足夠了,不需要證明什麼。」
「關鍵在於道門不是以前的道門了,三道紛爭加劇,兩大陣營高度對立,偏偏佛門這次是精準伏擊,『死亡之海』足有兩個齊州之大,佛門卻能直接確定陳真人的出行時間和路線,一舉伏擊成功,這說明什麼?說明有內鬼,而且是級別很高的內鬼。」
「內鬼是誰的人?會不會是太平道的人?一般情況下,我們怎麼辨別幕後黑手?誰獲利最多,獲益最大,誰就是幕後黑手。這次陳真人死了,誰的獲益最大?是太平道。因為西域是師父的建功立業之地,要是西域亂了,勢必會影響到師父的選情,作為競爭對手的清微真人,就是最大受益人。所以太平道是最大的嫌疑人。」
「如果是太平道的人,那就說明他們開始不講規矩了,出賣道門利益。從古至今,叛徒比敵人更可恨,用聖廷的話來說,異端比異教徒更該死。不僅我會這樣想,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其他真人們也會這樣想,如此一來,一個外部事件又變成了道門的內部事件,你說兩道真人是把帳全都算到佛門頭上?還是算到太平道的頭上?」
「就算與太平道無關,太平道是冤枉的,現在也說不清了。隨著三道紛爭加劇,兩大陣營愈發涇渭分明,道門的最大共識一直在縮減。作為最大受益方又是敵對方的太平道,怎麼能說得清?還是那句話,這是個政治問題,講證據是小孩子行為,只要認定是誰幹的,那就夠了。甚至說句誅心之論,在一些人看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就算不是太平道乾的,也必須是太平道乾的。」
「所以我料定,接下來道門的重心恐怕不是對佛門開戰為陳真人復仇,而是抓內鬼,最好是找到太平道與此事有關的切實證據,只要證明了太平道與陳真人之死有關,是太平道出賣了道門利益,那麼就會對清微真人的選情造成致命打擊,七代大掌教的位置也就穩了。」
「待到大掌教選舉塵埃落定,再騰出手來針對佛門,懲戒也好,復仇也罷,甚至是全面開戰,都可以徐徐圖之。唯獨這個大掌教之位,是慢不得的,也是緩不得的,該出手時就出手。」
「太平道也必然看到了這一點,他們為了自證清白也好,為了把水攪渾也罷,肯定要主張興兵開戰,對佛門進行打擊報復。所以你就會看到奇怪的畫面,全真道不著急報仇,要求穩,講大局,講定力。反而太平道會更著急報仇,要開戰,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好像陳真人是太平道之人。這就是利益所在了,可根本動機沒什麼區別,都是為了大掌教選舉,一切為大選服務。」
「在這個關口,三道逐鹿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道門的臉面,那都是虛的,大掌教之位的歸屬才是實的。這就是所謂的分鍋吃飯,道門臉面是大家的臉面,要丟臉一起丟臉,可大掌教卻不是大家的大掌教,只能一家獨享。」
「所以佛門這次雖然是走險棋,但也是瞧准了才走的。」
張月鹿聽完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緩緩說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這句話不含半點譏諷意思,而是真心誠意。
張月鹿接著說道:「天淵,我算是理解東華真人為什麼如此中意你了,你竟能看得如此透徹,說是洞若觀火也不為過。」
齊玄素擺了擺手:「我們夫妻之間就不要互相吹捧了。」
張月鹿微笑道:「我從不搞吹吹捧捧那一套,我這次是發自真心地佩服你。在這方面,不僅是我,恐怕道門三秀都不如你。」
齊玄素站起身,緩緩踱步:「佛門之人用心險惡,看似用陰謀,實則用的是陽謀,他們不怕道門看出來,因為道門之人就算看出來了,在自身利益的驅動下,仍舊會這麼做。說到底,還是道門自身出了問題,所以我才要一再強調加強道德建設,以道門的實力,只要道門自身不出問題,那就沒有人能奈何我們。」
張月鹿嘆息道:「這些年結下的惡果,終是讓道門自食其果。」
齊玄素停下腳步:「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全真道內部的某些人。」
張月鹿問道:「此話怎講?」
齊玄素看了眼左右,輕聲道:「如果內鬼來自全真道而非太平道,太平道真是冤枉的,又因為此事導致清微真人敗選,丟掉了大掌教的位置,那麼你說太平道會甘心嗎?到時候太平道叫起撞天屈,大玄朝廷推波助瀾,秦李兩家裡應外合,立時就是天下大亂。就算師父成功當選大掌教,道門也會走向分裂。」
「當年玄聖最信任太平道,所以北辰堂還擔負著保衛玉京的職責,如果太平道發動宮變,事起肘腋之間,師父雖然要比六代大掌教更強,但終究不如五代大掌教,又是初登大位,根基不穩,未必能鎮得住、壓得下。就算師父壓下了,道門的內戰也不可避免。」
張月鹿聞聽此言,臉色已是變了:「我們絕不能坐視不管,必須有所作為。」
齊玄素背負雙手,繼續踱步:「所以我認為,如果太平道真是冤枉的,那麼絕不能借題發揮,如今不比過去,太平道高層本就憋著掀桌子的想法,只是內部意見還不統一,如果給他們口實,那麼就很難挽回了。當務之急是穩定西域局勢,找出內鬼,澄清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