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不得妹妹受欺負不等同於不好好說話。」張月鹿道。
齊玄素道:「大舅哥是什麼性情,從你身上就能看出一二,我可是知道你把李天貞打了一頓。」
張月鹿眼神閃爍了一下,慢慢說道:「那是李天貞自找的,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們認識這麼久,我可曾打過你?」
「那倒沒有。」齊玄素轉而問道,「你在家裡做女兒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你問這個做什麼?」張月鹿立刻警覺地望向齊玄素。
齊玄素道:「就是隨便問問,做到心中有數,免得被令堂看出破綻。」
張月鹿猶豫了片刻,勉強認可了這個理由,然後大言不慚道:「我在家裡的時候,嗯……自然是個溫婉賢淑、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只是說這話的時候,張月鹿沒有平日裡的強勢和堅定,反倒是有些心虛。
齊玄素似笑非笑道:「『知書』是指看青萍書局的話本?『溫婉』是指舞刀弄棒?『賢淑』是指半夜出去喝酒?」
「我那次不是特意去喝酒的,而是去兵器鋪子,參加別人的婚禮只是適逢其會罷了,既然是喜事,喝一點酒也是合情合理的。」張月鹿辯解道,「你也在場,你知道的。」
齊玄素強忍笑意,一本正經道:「我去兵器譜子是打算買把手銃防身,你既有『神龍手銃』,又有半仙物,去兵器譜子做什麼?難道說大家閨秀和兵器鋪子最配?」
張月鹿無言以對,乾脆不裝了:「我是道門弟子,又不是儒門弟子,幹嘛要守那些俗禮?我想怎樣就怎樣,要你管?」
齊玄素終於論證了自己的觀點:「由此觀之,大舅哥定然不是好相與的。」
張月鹿忽然反應過來:「且不說我沒有兄長,就算有,誰是你大舅哥?」
齊玄素笑道:「我還當你答應了呢。」
「我看你是想學李天貞。」張月鹿白了他一眼,「還有,就憑你,能欺負我嗎?我欺負你還差不多。」
齊玄素道:「道門又不許納妾,更不許養外室,總不能動手上演全武行,無非就是誰說了算的問題。你是副堂主,於公於私,我都是聽令行事。」
這便不得不提到道門的婚姻制度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道門的道德標準是要高於俗世的,如今世道,仍舊實行一夫一妻多妾制度,民間還有類似於平妻的說法,也就是所謂的三妻四妾,雖說朝廷因為敕封誥命等原因並不認可所謂的平妻,但也算是約定俗成。
可在道門,玄聖直接廢黜了多妾制度,只剩下一夫一妻。
為何俗世中的女子地位不如男子,甚至是男尊女卑?其根本原因在於男女體力上的差異,女子體弱,不如男子,許多男子可以做到的事情女子不能做到,比如從軍殺敵,女子體弱,正面交鋒廝殺,必然不是男子的對手。
戰場上得不到的,其他地方自然也得不到。
可為何在道門中女子的地位不弱於男子,並無男尊女卑的說法?因為各種法門消弭了男子和女子在先天體力上的差異,女子同樣可以飛升登仙,同樣可以飛天遁地,開山裂石,男子可以做到的,女子也能做到,那麼男女的地位自然趨於平等。
在許多女子看來,玄聖此舉乃是順應大勢,女子只有自食其力,而不是依附於男子為生,才能提高自己的地位。其中道理再淺顯不過,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靠山靠水,不如靠自己。
不過當時的道門仍舊是男子占據主導,再加上道門並非獨立存在於世間,仍舊與俗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還是引起了不小的反對之聲。於是玄聖取巧,不稱「夫妻」,而是改稱「道侶」,在籍道士成親,都是結為道侶而非結成夫妻,而且只能有一個道侶,間接取消了妾的身份。
認真說起來,道門和大玄朝廷能夠戰勝儒門和大魏朝廷,也與此有關。
當年大玄當務之急在於擴軍,而擴軍則離不開錢糧和人口。真正的精銳士兵必須專事操練,也就是「脫產」二字,脫離農事生產,需要旁人供養,而士兵只能是青壯男子,青壯男子又是農事的頂樑柱,換而言之,多一個士兵,便少一個農夫,一增一減之間,便是兩倍的差距,這也是歷朝歷代窮兵黷武難有好下場的原因。
天下萬事,離不開糧食,因為糧食的緣故,擴軍速度始終不快,人口的缺口很大,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之事,只能徐徐圖之。
在這種情況下,當時還未奪取天下的大玄朝廷將目光放在了女子的身上,因為禮教的緣故,男子主外,女子主內,許多女子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是操持家務,以至於相當的人力被浪費掉了,如今男子人力捉襟見肘,那么女子呢?只要解除禮教對於女子的束縛枷鎖,讓女子也走出家門,參與到勞作之中,女子豈不是也能撐起半邊天?
於是大玄決定放開禮教對女子的束縛枷鎖,儒門指責,只當是蚊蠅哼叫。金帳不懂禮教,同樣能入主中原,可見非常時當行非常事。
只是這種事情不能以政令強行推動,而要以利誘導,大玄先從紡織作坊入手,許以銀錢,僱傭女工,同時兼顧禮教風氣,讓女工與男工分開,這種情況下必然會有女子按捺不住,出來做工補貼家用,如此因勢利導,形成風氣,再通過從眾之心態徐徐推動,那就是水到渠成。
然後以此為範例,逐漸推及到其他領域之中。
如此一來,大大發揮女子的作用,解放出更多人力,使得大玄成功擴軍,也為日後道門改制奠定了基礎。
當然,規矩是規矩,道門內部肯定有違犯規矩之人,若是無人知曉也就算了,一旦被發現,輕則記過,重則降級,影響前途。
除此之外,修道修到最後,必然會降低人慾,在道門之中,終身不嫁不娶的也大有人在。
正因如此,齊玄素才會有如此一說,
張月鹿玩笑道:「我是要感激玄聖的,隨同多妾制度一起被廢黜的,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然如今父母仍舊能夠左右子女婚事,但做子女的好歹有了拒絕的餘地,所以我娘也不能逼迫我過甚,逼急了我,我就去祠祭堂告她。」
齊玄素感慨道:「道門內外,便是兩重天地,難怪玉京會瞧不上帝京。」
張月鹿道:「我娘她在地方上住久了,沾染了許多舊習氣,還是信奉老一套,你就多擔待吧。」
齊玄素笑道:「你莫不是忘了,我在玉京的時間也不算長,甚至有些時候不像個道門弟子。」
張月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除了江湖經驗豐富一些,其他沒有看出來。」
齊玄素道:「說到經驗,我還真沒有應付長輩的經驗。」
張月鹿擺手道:「你也不必過於擔心了,又不是去大真人府,只是一棟宅子,就我爹和我娘兩個人,他們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你這個老江湖還應付不來嗎?」
齊玄素一怔:「我一直以為你家就在那座大名鼎鼎的大真人府。」
「你想多了。」張月鹿望著船外河水,「我都說了,我們是小宗,而大真人府是大宗的住處。就拿朝廷來說,哪個宗室能住在皇宮裡?」
齊玄素隱隱感覺到,張月鹿對於張家的感情十分複雜,並不太喜歡這個所謂門檻高到天上的家族。
而且張月鹿也不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沒心沒肺」,或者說大氣、格局什麼的,她還是在意一些事情的。
渡船悠悠而行,除了船老大之外,只有齊玄素和張月鹿兩人。
張月鹿坐在船頭位置,單手撐著身體,扭頭望著船外濤濤河水。
齊玄素坐在張月鹿的對面,只能看到她的側臉。
良久後,張月鹿收回視線,望向齊玄素,問道:「天淵,你過去有知己朋友嗎?」
齊玄素遲疑了一下,搖頭道:「大約是沒有的。」
「巧了,我也沒有。」張月鹿半是自嘲道。
齊玄素問道:「現在呢?我們算不算是知己朋友?」
「算是……吧?」張月鹿眨了眨眼,「這不僅僅取決於我,也取決於你,我可不喜歡一廂情願。」
齊玄素本想一口答應下來,可「也取決於你」幾個字讓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另外一重身份,轉而道:「青霄……我是說如果,如果有朝一日,我與你意見不合,想法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馳,或者是……騙了你,你會怎樣?」
張月鹿微微一怔,沒有想到齊玄素會問出這麼一番話,不過她也沒有過於深思,回答道:「意見不合是常有的,就是父母子女之間都難免,更何況是朋友?只能說是不算志同道合了。至於背道而馳和欺騙,就有些嚴重了,只怕是朋友都沒得做。」
齊玄素乾笑了一聲:「這樣啊。」
「怎麼,你有什麼事情瞞著我?還是說打算騙我?」張月鹿玩笑道。
齊玄素半真半假道:「我身上的秘密可多,肯定有事瞞著你。不過沒打算騙你,就算騙你,也是情非得已。」
張月鹿沒有當真,只是笑道:「德性,還情非得已。」
齊玄素也跟著笑著,只是心情慢慢低沉下去。
因為攢夠三個「玄字功」的歡喜逐漸被另一個身份的沉重所替代。
就連近在咫尺的張月鹿,似乎也要逐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