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六章 福氣

  其次是寧衛民自己個兒的生意。

  先說服裝這一塊兒,由於門路越趟越開,越做越熟。

  街道縫紉社靠批發和加工,和羅廣亮那幫弟兄們靠零售和壟斷剪標貨,都賺海了。

  甚至於前門地區個體戶和秀水街上其他無照小販,都因為接了寧衛民手裡的俏貨,也跟著掙了不少。

  然而即便是這樣的紅火,這樣皆大歡喜的情況下。

  居然無意中又讓寧衛民把握住了一個難得的商機。

  敢情皮爾·卡頓這一次從法國赴華簽合同,還帶來許多比較新穎的款式服裝,想要投放到共和國的市場試水。

  按照約定俗成的做法,這些服裝的款式沒經過市場驗證,肯定不會大批量生產。

  只能先十幾件,幾十件一款的小量製作,試探市場的接受度。

  而這樣一來,不光是宋華桂頭痛,連帶著也讓那些國有服裝廠全都為難了。

  因為做這些衣服,量小不說,對手工和時間的要求還高。

  宋華桂是發給誰,誰都不愛接。

  工廠這邊,是誰接下了這樣的訂單,誰發愁。

  然而寧衛民得知這件事後,卻忍不住開始盤算了。

  因為明擺著的啊,幹這種活,煤市街街道的縫紉社最合適不過了。

  比起一般的裁縫鋪,街道縫紉社有一定的規模。

  而且在經營上還很靈活,不像國營服裝廠那麼死性。

  唯獨可慮的就是質量能不能過關的問題。

  寧衛民當然清楚,皮爾·卡頓品牌的服裝,對做工要求有多麼嚴謹。

  有時候哪怕門襟兒有一點對不起都必須返工。

  他就覺得,以縫紉社那幫老娘們的業餘水準恐怕夠嗆啊。

  於是為了萬全起見,只能讓縫紉社先試做幾件看看。

  如果過得去,他才好跟宋華桂開口。

  可讓人真沒想到啊,縫紉社還真有人才。

  蘇錦簡直一鳴驚人!

  作為縫紉社唯一的一位男性成員,裁剪技藝竟然也是蠍子拉屎獨一份。

  寧衛民見了蘇錦做出來的樣品,不但為之愕然,而且信心大增。

  果不其然,把這幾件衣服給宋華桂拿過去看了一看,這差事就被順利討了過來。

  嘿,這時候再看這件事,那可是太合適了!

  一是寧衛民討了領導的喜歡。

  宋華桂相當高興,認為寧衛民確實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值得倚重。

  自己提都沒提,他就能主動替自己分憂,這太難得了。

  二是寧衛民也順手賣了國營的服裝工廠那些人一個人情。

  當那些廠子得知寧衛民把這事攬走了,就沒有一個廠長和負責人不念他好的。

  為表達感謝,廠方當然會同意在給他的貨上,額外照顧照顧。

  三,街道縫紉社上上下下,也對此喜不自勝啊。

  別看國營廠看不上這十三四塊錢一件單衣,三十幾元一件大衣的加工費。

  可街道縫紉社的經營成本才多點兒啊?

  那是他們根本夠不著的肥差。

  即便是寧衛民順手剝了一層皮去,留給街道縫紉社的,只有八九塊一件單衣,二十幾元一件大衣的製作費。

  也足夠李主任、邊大媽和蘇錦樂得屁顛屁顛的了。

  他們粗略一算,每月按二百件算。

  由蘇錦帶著五個手藝好的臨時女工一起干,足能應付過來。

  如果刨除工人的加工費,差不多還能給縫紉社掙個上千塊。

  乖乖!這都夠給十幾個人發整月工資的了!

  根本不能說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了,而是天上砸下來的肉餅啊。

  而且滋滋冒油,嗷嗷閃光!

  於是在得到寧衛民保證,至少兩年內不會缺活兒的承諾下。

  李主任和邊大媽毅然決然擴招了十個人,並且他們還做出了一個頗具前瞻性和魄力的決定。

  花三千塊錢買了一台半舊的整熨機和一台二手鎖眼釘扣機,來增強制衣能力。

  說白了,鳥槍換炮了!

  自此開始,縫紉社就已經不再是純粹的手工作坊了。

  反而有了點機械自動化的意思。

  連帶著寧衛民的其他活兒都跟著受益。

  甚至如果不講道德和良心的話。

  寧衛民完全可以直接剽竊,完全照辦皮爾·卡頓的服裝設計,讓縫紉社用國產布料生產。

  只需隨後拿到市場上倒手去賣,他即可輕易獲得豐厚的回報。

  還有菸酒店那邊。

  由於經濟向好,直接刺激了社會對於菸酒的需求量。

  今年年底的旺季,比起去年年底的大提價來,行情一點不差。

  再加上許多老百姓不惜從嘴裡扣錢,從衣服上省錢,一年到頭就盼著能儘快攢夠錢買台彩電或者是收錄機。

  家電業務也隨之爆棚。

  毫不誇張的說,一進入12月份,張士慧兩口子都快忙飛了,足不沾地的給寧衛民掙錢。

  不過反過來,恰恰是因為這段時候生意好得沒邊了,有好幾天,寧衛民都對接張士慧的電話存有心裡陰影。

  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仍然沒能兌現為菸酒店招工的承諾。

  實事求是的說,倒真不是他沒當回事,而是真找不著合適的。

  本來他好不容易才找著兩個性情合適的待業青年。

  可沒想到,一位幹了沒兩天就被家裡給叫回去了。

  人家爹媽說寧可餓死也不讓孩子幹個體,怕學壞。

  另一個倒是挺踏實,可幹了十天,就發現這位老咳嗽,止不住的那種嗆咳。

  後來去醫院一查,好傢夥啊,居然查出肺結核來了。

  給張士慧當場嚇一半死,生怕自己也被傳染,他趕緊給了一個月工資送走了這位瘟神。

  所以寧衛民一接張士慧電話,就得落埋怨,就得挨數落。

  張士慧跟他抱怨,說自己連學車練車的時間都沒有了,還說連累自己媳婦還得老跟單位請假。

  不是催寧衛民快點再找人,就是老逼著他去菸酒店裡幫忙。

  可寧衛民的時間幾乎都被雕塑展的事兒占據了。

  何況插手菸酒店,他歷來也都是負責戰略性指導,哪兒有空去忙這樣的小事啊?

  無論是敷衍還是拒絕,都讓他很不好意思。

  找人呢,又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搞定的事兒。

  所以最後沒轍了,只能是暫時性的由張士慧的岳父岳母輪流上陣。

  這才算解決了人手跟不上業務爆發的問題。

  可要說生活里的事兒還就這麼有意思。

  別看有時候,咱們急著需要什麼,渴求什麼,越著急越尋不來。

  可茲要你放棄了,不急了。

  也許剛回過臉來,就會立馬發現,你急需的就在你的面前,你的手邊呢。

  找人也一樣。

  寧衛民壓根沒想到,他需要的人竟然是在郵市門口找到的,而且還是因為生肖票。

  這一年來,寧衛民其實很少到東華門的集郵總公司來。

  頭半年是因為手裡沒錢,後半年是因為太忙碌。

  但到年底的時候,他哪怕再忙,也得擠出點時間往這跑跑了。

  因為年初錯過去的狗票,他還想著抓緊時間,用儘量低的成本給湊齊了呢。

  他的心中可有宏圖大志啊。

  如果這精心計劃的斂財手段,要因為缺了這一環,而達不到最佳效果。

  那對他可就是當世之遺憾啊。

  他自己都會覺著糟蹋了重生的機會,太侮辱穿越者的身份了。

  結果這一來,他就發現集郵總公司門口小樹林的市場情況和去年年底大不一樣了。

  一是猴票價格已經躥升到二十二了。

  而且雞票,狗票也隨之抬頭。

  或許是他從中把持引發的蝴蝶效應。

  這幾張生肖票的上漲幅度。都比他記憶里的歷史數據要高得多,快趕上兩年後的價兒了。

  那甭問啊,他肯定是一邊出猴票往下砸行情。

  等價兒落了,再整版的吃進狗票了。

  二就是他發現這個市場裡已經隱約出現掮客的身影了。

  也就是給買主和賣主兩頭牽線的中介。

  當然,這個年代的中介遠不像日後那麼專業,那麼牛,那麼能忽悠。

  說白了,就是些住在附近,沒什麼事干,得著機會就想借促成交易,掙盒煙錢的主兒。

  而這其中就有這麼個身形特殊的中年婦女尤為顯眼。

  她帶副眼鏡,年紀大概四十初頭。

  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後傷的,她的脖子斜著插進了胸腔里,使得她的身子前後都鼓出個大包。

  下巴緊貼著鎖骨,還向右傾斜,腦袋像是從一個罈子里向外使勁兒探著。

  整個上身只有腿的一半長,顯得兩條腿又長又細,走起路來像只鴕鳥。

  可就是這樣的身體條件,她卻既勤快,又客氣,而且還會說話。

  別看對郵票根本不懂,可這位的優點在於見著什麼人都能搭顧。

  在郵市幾乎就沒停腳休息的時候,老跟什麼人在聊著。

  而且她記性好,對常交易的幾種郵票的買賣價錢記得倍兒熟。

  真促成一筆,跟兩頭的人都會道謝。

  寧衛民來了一兩次之後,在她的極力招攬下,也通過她賣出去十來張猴票,好心地照顧了一下這位的生意。

  結果就發現這像「縮脖兒罈子」一樣的大姐,簡直太容易知足了。

  從他手裡掙了五塊後,簡直快把他當上帝供著了。

  其實這也很正常。

  畢竟這年頭的郵市還是規模小了,不像日後,都是成盒成版的交易。

  像寧衛民這樣的豪客,別說本身就絕無僅有。

  即便他做大宗交易也無需介紹,肯定是找老關係啊。

  更何況現在市面上那幫郵票販子也真是摳門,個頂個滑頭。

  絕對不按交易的金額「打喜兒」,而是隨心情,拿幾毛錢打發人。

  如此一來,「縮脖兒罈子」哪怕再勤勤,每天頂多也就是塊八毛的收入了。

  哪怕她極具出色的交際能力,跟集郵總公司的人混熟了。

  居然能進人家的辦公室幫寧衛民的茶杯添開水,都沒用。

  仍然過得挺慘。

  大冬天的,棉衣單薄,最暖和的衣物也就是頭上圍的那個大圍脖了。

  已經沒什麼補丁的年代,她的身上還兩三處,一眼可見。

  那不用說啊,多半就是生活所迫,才會有超前的覺悟和勇氣,幹上這個的。

  果不其然,寧衛民的判斷沒錯,一問就打聽清楚了。

  這位大姐還就姓譚,自稱家住沙灘兒。

  因為身體殘疾,沒有正經工作,靠每天下午到晚上給長虹電影院看自行車掙點收入。

  偏生家裡還孤兒寡母,她家裡的頂樑柱前年沒了,自己一兒一女還都在上學。

  那不掙蹦能行嗎?怎麼著也得活啊?

  所以,等到跟市場其他人印證過這番話屬實,寧衛民就跟這譚大姐開口了。

  他誠邀這位大姐去菸酒店工作。

  說每天早八到晚八點,就管看店,月工資八十。

  視情況而定,還會有獎金。

  這樣優厚的條件,譚大姐當然願意了。

  她可不在乎什麼個體,反倒覺得是自己時來運轉。

  只是偏偏對時間,她還有一些顧慮。

  譚大姐隨後跟寧衛民解釋,說自己不能半途把電影院撂了。

  她得容人家那邊把替換自己的人找著,才能從按照寧衛民希望的這個時間來。

  目前只能是從八點干到下午四點。

  當然,工資可以低一點,她沒意見。

  那還用說嘛,這樣的回覆其實更顯厚道。

  這樣人品,無疑讓寧衛民更加的放心了。

  再後來,這位譚大姐就再不用冒著大風掙錢了。

  同時也徹底解放了張士慧的岳父岳母。

  雖然張士慧一開始有點不大看得上這位的尊榮吧。

  打心裡很是嫉妒寧衛民天天泡在花叢里,自己只能天天「剌眼睛」。

  可後來他就知足了。

  因為這譚大姐辦事兒能力超強。

  頭腦清楚,幹什麼什麼行,讓人省心省大了。

  畢竟是看車的出身嘛。

  菸酒帳目記得相當清楚,那錢數算得一分不差的。

  而且她眼裡還有活兒。

  每天把店裡打掃得亮堂堂的,一塵不染,開水隨要隨有。

  最關鍵是善於應付各方各面的關係。

  無論批貨的,居委會、工商、稅務,乃至張大勺這房東,都讓她胡擼得沒有脾氣,四平八穩的。

  這讓張士慧就沒話說了,再讓人家走,除非他傻。

  反倒是寧衛民得著理了,變得相當嘚瑟啊。

  什麼叫識人之能啊?

  打這兒起,他一接張士慧電話就得吹上兩句。

  吹噓自己慧眼識珠,這樣的人才便宜張士慧了。

  張士慧還別不樂意聽。

  只要敢一滋扭,寧衛民就會說WHO怕WHO啊?要把譚大姐調到縫紉社去。

  給張士慧擠兌得沒轍沒轍的。

  總之,對寧衛民來說,這1982年的年底太順利了。

  那真是白色的雪花白色的飄。

  白色的銀子白色的照。

  白拿的錢財,自己就往他懷裡跳啊。

  甚至還不光他自己順,元旦來臨之前,就連咱們國家的體育成績都提氣,讓人高興。

  同樣是這一年的年底,吃著白菜熬豆腐的共和國老百姓,從電視上集體目睹了第九屆亞運會在印度新德里閉幕的實況轉播。

  大家興奮的看到,共和國共獲得金牌61塊,首次躍居亞運會金牌總數第一名。

  法新社發表電文稱,「曾一度被稱為體育上的『東亞病夫』的國家,已確信稱為亞洲第一體育強國,結束了31年日本稱雄亞洲體壇的歷史。」

  不知道這樣讓人驚喜的突破,除了運動員的努力之外,是不是也有今年白菜長得好,滋味特別甜美的一點功勞?

  反過來,和共和國的情況比起來,國際社會上可就不那麼太平了。

  沒有白菜保平安的國家,似乎壓根就不懂得平安是福,悶頭髮財的道理。

  那打得就跟熱窯似的,到處是戾氣和不太平。

  在阿富汗,反政府的游擊隊奪回了一些被蘇聯占領的地區,進入了拉鋸戰。

  在中東,巴解組織領導人阿拉法特剛剛逃過了又一次對他的暗殺。

  在伊拉克,總統薩達姆也遭槍手襲擊。

  此時,兩伊戰爭已經進入第三年……

  就連英國和阿根延,也因為剛結束的「馬島海戰」,各自都有許多家庭沉浸在對親人逝去的哀痛之中。

  這樣的對比,多少也讓寧衛民產生了些懷舊的情感。

  他不禁想起了上輩子2020年的春節。

  全國老百姓待在家裡有肉吃有酒喝。

  外國人卻滿大街的瘋搶手紙、罐頭、槍枝彈藥,惶惶不可終日。

  真的得說,作為一個身在共和國的老百姓,福氣啊!

  1982年啊,就這麼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