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八章 凱旋(修)

  與之同理,在羅廣亮和他的兄弟們中間,寧衛民也變得地位超然了。

  當這幫「板兒爺」蹬上三輪車,真正離開秀水東街的時候。

  坐在羅廣亮三輪車上的寧衛民,享受的待遇如同王者出征凱旋而歸。

  他受到了所有人的擁護與熱捧。

  這一點並不為過,簡直太正常了。

  誰讓這一晚上短短三個小時不到。

  他就創造出一個五千多元流水的商業奇蹟,以此證明了自己的能耐呢!

  從無人問津的清冷到人頭攢動的爆攤兒,有誰見過如此不可思議的翻盤和逆轉?

  慕強的心理人皆有之,這點不獨女人,男人更是這樣。

  所以就憑這手神機妙算,翻雲覆雨的本事,寧衛民就理所應當被「板兒爺」當做傳奇,值得他們份外尊崇。

  更何況「板兒爺」們還是既得利益者,落著莫大的好處了呢。

  要是除去那幫秀水東街本地小販們幫著分銷出去的貨。

  今晚其實有將近四千元的流水都是羅廣亮和他的弟兄們共同創造的。

  這也就意味著有差不多八百元錢給他們哥兒六個分潤。

  平均下來每個人能分到手一百多啊。

  而且還不是人民幣,是外匯券啊!

  這個數字,現在差不多都相當於這幫板兒爺大半月的收益了!

  最為關鍵的是,這樣的好事兒今後大概率是每天都有啊!

  如果天天都是這樣的收入,那可真是毋庸置疑的暴發了!

  豈不是吃香的喝辣的?想怎麼活怎麼活?想買什麼買什麼?

  這幫板兒爺怎麼可能不激動?怎麼可能不心悅誠服?怎麼可能不念寧衛民的好兒?

  更何況他們回頭再好好想想自己的態度。

  吃了喝了人家的,可心裡卻一直在等著看人家賠了夫人又折兵的笑話。

  虧心不虧心啊?

  於是便難免有些有眼不識金鑲玉的自慚,有一份不好對人言的愧疚存在心間。

  也就產生了更要加倍還以敬意,來補償過錯的內疚心理。

  這方面最典型的,大概就是以「小陶」為首的哥兒仨了。

  不用說,在一干「板兒爺」里,他們理應比任何人都對寧衛民心存感激,畢竟寧衛民還免了和他們的賭約嘛。

  否則眼瞅別人大發洋財,他們自己個兒的收入反倒縮水一大截。

  這滋味……實在難免肉疼!

  當然了,他們自己也知道真正的男人就得言而有信,願賭服輸。

  原本是硬著頭皮也非要掏錢的,免得日後被人說嘴,更怕在哥們兒面前抬不起頭來。

  但寧衛民顯然知情達意,懂得「小陶」他們的顧慮,在這方面做得是尤為周全。

  他主動跟仨人兒提議,要拿一百塊錢再賭一場,賭資明天一起結算。

  他要打賭這哥兒仨沒膽量獨自做老外的生意,沒有自己的幫忙,明天肯定賣不到今天的一半量。

  這等於是通過一種變相的方法,成全了「小陶」他們的臉面,沒從他們身上剌肉。

  「小陶」他們幾個又不傻,他們的心目中,已經無不把寧衛民標上了足智多謀又義薄雲天的雙重標籤。

  如果打個比方,那就是諸葛亮和趙子龍二合一,智多星吳用和小李廣花榮的複合體。

  要不是羅廣亮那份仗義勁兒,也是足以和關羽、晁天王比肩。

  恐怕這幾個小子都能改換門庭,當場拜寧衛民當大哥了。

  這可絕對不是什麼有奶就是娘的市儈。

  而是源於內心感動,死心塌地的折服。

  是遇見了真正豪傑,發自內心的欽佩。

  總而言之,正是因為帶著這樣愉悅又痛快心情。

  這大半夜裡,眾位「板兒爺」蹬著三輪車在直奔青海餐廳,打算去痛飲慶功酒的路上,是說說笑笑,唱唱鬧鬧。

  本來應該疲憊不堪的他們,竟然絲毫不見倦意,反倒頗有點「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的得意和振奮。

  在幾乎空無一人京城最寬的大馬路上,可就顯他們能折騰了。

  就比如說,有個人路途中講了一個剛才賣貨時的笑話。

  說今天有個黑人,差點沒給自己嚇尿了。

  敢情黑燈瞎火的,當時這位還穿一身黑,走到車邊上他都沒看見,就光聽見有人嘰里咕嚕的跟自己說話了。

  找了半天,才因為眼球里的白色,驟然發現自己身邊上,一雙大眼珠子盯著自己說話。

  那滋味兒……感覺頭髮都乍起來了。

  這當即引起的所有人轟然大笑。

  結果他們這樣放肆起來,當時就把一位騎著自行車趕夜路的女的嚇了一跳。

  車把一歪,就這麼撞馬路牙子上了。

  不用說,這缺德的連鎖反應更引得這幫壞嘎嘎止不住的狂笑。

  再有就是當他們騎到建國門橋的時候,幾輛三輪車一一從橋上往下一起俯衝的時候,這幫板兒爺的豪邁勁兒更是來了個徹底的爆發。

  本來今天的收穫,就讓這幫小子說不出來的驕傲,說不出來的自豪,說不出來的了不起。

  讓他們覺得自己就是百戰百勝的將軍,是無所不能的神仙。

  此時被活潑的夜風一激,應了景兒,他們也就立刻胡唱亂嚷的發泄出來。

  一個小子率先迎風喊了起來,「雄關漫道真如鐵,如今邁步從頭越!」

  另一個更直白,「六輛三輪八個筐,工資超過XX邦!」

  跟著這就徹底炸廟了,徹底響起一片牛鬼蛇神比賽似的鬼哭狼嚎。

  還全是不搭調,單純只為發泄的胡言亂語!

  「一閃一閃亮晶晶,誰跟你丫看星星。一閃一閃亮晶晶,沒人跟你看星星……」

  「偶把這南二環上,專門來劫皇綱啊。打架的猛,飛鏢的胖,老子我要日娘娘……」

  「咱來到了天津衛呀,嘛也沒學會,學會了開汽車,壓死二百多……」

  說實話,難聽是難聽,甚至還有由此引來聯防干涉,樂極生悲的隱患。

  但就是聽來讓人心情激盪,深有同感。

  這一瞬間,就連寧衛民都有點被感染了。

  他都想在這樣的夜裡,肆無忌憚的嚎上兩聲。

  不為別的,雖然錢對他沒有多大的刺激,他絕不會像這幫板兒爺那麼眼皮子淺。

  可別忘了,今天他有自己的收穫,那就是親手創造了歷史。

  是的,他遠超任何人之前,一手開發出了秀水街的商業潛力。

  這種開創者親手主導奇蹟的成就感,太痛快了!

  是任何金錢的利益都無法比肩的快樂。

  他當然會激動,他深深的知道,這條街現在是他的了!

  相信在他的運作和規劃下,秀水街的價值將會得到前所未有的合理利用!

  這條街的名聲日後也將會超越歷史,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並成為他人生成就的一個標註!

  不過實話實說,其實寧衛民的想法,還是多少有點局限了。

  因為常常容易被人忽略的東西,也許才是最重要的。

  他並不知道他今天所做的這一切,真正的意義並不完全只在於他做出多少的豐功偉績。

  也在於悄無聲息的改變了好幾個人的命運,給一些人帶來了極大的鼓舞和希望。

  或許那些人的訴求很平凡,可這樣的結果一樣具有意義。

  就比如說就在這一瞬間,今天在秀水街上那個賣褲衩的中年婦女李慧蘭,就剛剛戰戰兢兢的走進家門。

  這年頭做生意可是件被人瞧不起的事兒。

  所以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們知道她去幹什麼了。

  每天晚上一回到家,她就會輕輕進入房間。

  但是今天沒過一會兒,她又偷偷把屋裡的檯燈打開了,從兜里把今天代銷賺到的六塊六拿出來。

  她簡直看入迷了,因為今天和她往常對比,就跟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似的。

  這她本來已經猶豫的心態堅定下來,覺得還是應該繼續做生意,不能打退堂鼓。

  雖然幹這個意味著要冒險,意味著社會地位的降低。

  但確實能掙到錢啊,有了錢不但能改善生活,給孩子們增加營養。

  或許還能送送禮走走門路,把遠在青海的丈夫調動回來……

  賣小百貨的劉老二也是一樣,他此時正興沖沖的往弟弟家趕。

  打算拿著今天掙到的十二塊五,再湊個七塊五,全都給兄弟。

  他自己是個臨時工,而弟弟有份正式工作,在通惠河邊的一個加工廠上班。

  他們兄弟感情很好,上個月就因為他的老婆坐月子,正急需錢補身體。

  弟弟去河裡撈了一些田螺去賣,然後換了兩隻雞和一些雞蛋給他。

  沒想到讓領導知道了,竟然把弟弟當月獎金全都扣掉了。

  這問題非常讓人不理解,他劉老二隻要一想起這事,心裡非常不舒服。

  難道河裡撈田螺去賣,也犯法嗎?

  他早就想補償弟弟了,卻真的是沒錢。

  現在好了,不但有了補償的能力。

  而且他也有了堅定的決心,一定要繼續經商。

  或許只有做生意,繼續掙來更多的錢,他們哥兒倆今後才有可能不用看別人的臭臉。

  至於「連長」這時候剛剛進入自己家的大雜院,他已經看見了窗戶透出的燈火。

  甚至在緩緩被風吹開的門縫中,隨著暖暖的燈光透出了屋外,他都能聞見飯菜的香味。

  他知道老婆一定在等著給他回來吃飯,他知道明天要上學的兒子一定已經入睡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兒子臉上的腫痕到底消退了沒有。

  今天中午,有幾個同事組織聚餐,其中就點了一道油燜大蝦。

  而來找他吃飯的兒子特別愛吃這道菜。

  眼看著盤子裡的幾隻蝦就風捲殘雲的消失了,這孩子就開始哭。

  他也沒當回事,哄哄孩子就繼續和同事們說話。

  可沒想到幾分鐘以後,他就聽見自己兒子在另一張餐桌旁哭了起來。

  敢情那一桌的客人吃完飯走了,服務員還沒來得及收拾。

  那桌上也有一盤油燜大蝦,可能有點吃完還不是太乾淨,有的蝦皮上還有點肉。

  他的兒子呢,撿過來就往嘴裡塞,結果蝦頭一下把嘴卡破了。

  當時看著孩子又氣又恨又可憐,他火上來什麼都顧不得了,立馬給了兒子一大嘴巴。

  把兒子的臉當時就扇腫了,兒子則抱著他的腿哭著說,「爸爸,我再也不吃大蝦了。我再也不吃大蝦了。」

  就在臨邁進門的一步,「連長」眼睛不知怎麼有點濕了。

  他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明天也得讓孩子媽買斤蝦給兒子吃。

  他今後再也不想因為兒子缺嘴,碰兒子一根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