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會這麼說。
一是因為四十來歲的李主任方面大臉,不怒自威。
而且認識他的人都清楚,李主任是個性情豪邁,不耐煩小節的人。
反觀寧衛民,年齡卻僅僅二十歲出頭。
按照常理,的確很難想像,像寧衛民這樣的「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小年輕,憑什麼能當得起李主任如此禮遇。
二也是因為寧衛民從頭到腳穿著打扮華貴講究。
就那身西裝和那雙皮鞋一看就是高級貨。
穿他身上,洋味兒比正宗港慫還重。
可越是這樣,就越顯得他那代步工具慘到家了。
羅廣亮蹬來的三輪車啊,不但破,還是平板的。
而且車上還堆著小山一樣的半車衣服呢。
寧衛民竟然就這麼一屁股坐在了車上的衣服上,實在有點對不起他那身洋派兒的高級行頭。
總之,這些情況是看在旁人的眼裡,是處處透著蹊蹺。
明明穿得這麼體面的一個小伙子,偏要坐著拉貨三輪車來街道辦事處?
他跑這趟究竟是為何事而來?
李主任又為什麼會這樣客氣?非要親自送他?最後還這麼高興?
如果不知道前因後果,怕是再聰明的人,再怎麼費力琢磨,也猜不出所以然來。
不過,假如把這事兒和紅聯廠的事兒擺在一起看,那猜這個悶兒就會相對容易多了。
其實不外乎寧衛民已經跟紅聯廠談妥了買斷庫存貨的價錢,所以這小子就來找街道辦事處要地方來啦。
真的不得不說,寧衛民算計得相當精明。
他心裡有他自己個兒的一本兒帳,算盤珠子是這麼劃拉的。
其一,目前整個社會的房產資源還是大多捏在官方手裡。
「街道辦」再小也是衙門口。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就沖煤市街的範圍內,下轄周邊十幾條胡同。
包括一個小學校,一個澡堂子,好幾家商店和小型工廠。
那隻要李主任真心愿意幫他,就不會找不著法子。
其二,是因為煤市街的地理位置好啊。
他自家的窩兒在這兒就不用說了。
關鍵是前門樓子底下,又蒞臨大柵欄,是絕對的市中心鬧市區啊。
要是真能在這兒弄個能存貨的根據地。
今後無論是他折騰什麼買賣,看護、運貨、發賣,肯定樣樣都方便。
其三,既然他和街道上既然已經有了不少業務往來。
幹嘛要浪費這份信任,不繼續深度合作呢?
目前,無論是他給街道的家庭婦女們發散活,讓大家做布老虎、吉祥結,草編昆蟲掙點外快。
還是出資給錦匣廠,替街道培養學絹人手藝的學徒。
這可都是在幫著街道解決居民們的實際經濟困難,解決街道待業青年的安置問題。
街道不可能不念他好兒啊。
而彼此利益糾纏越多,香火情分自然越來越厚。
所以這一次,他意外得了這麼多庫存積壓商品。
第一時間就又冒出一個想法,打算攛掇街道恢復縫紉社。
來改造一下那些款式落後的服裝,或者是修正一下那些略有瑕疵的衣服。
如此一來,既方便他能夠更順當的把這位貨物倒騰出手,也能為街道居民們再增添一些臨時工的名額和惡外收入。
那他找李主任要求解決庫房問題,不就更顯得光明正大了嘛。
他真是想不出,街道還有什麼理由不鼎力支持他。
當然,既然是求人,終究不好空手上門,空口白牙就要東西。
寧衛民對於待人接物的理解可是很深刻的,他做事向來追求四面溜光。
對公,不但要讓別人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對私,也要讓別人覺得他為人大方,夠意思。
所以這次來街道辦事處之前,他還特意叫來了羅廣亮,先從紅聯廠拉出了一些庫存貨。
然後他再借花獻佛,帶著貨來街道辦事處。
二話沒說,就主動卸了小半車,擱在李主任的辦公室里。
以此充做福利,讓李主任出面分給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
瞧瞧吧,事兒還沒辦呢,也不論成與不成,先擱這兒二百多件女式服裝。
外面標價十一塊八的的確良襯衣怎麼樣?
商店裡賣的八塊九一身的秋衣秋褲怎麼樣?
統統白給!
就這為人,這手筆。
一看就透著大氣、仗義和心誠啊。
寧衛民此舉,無疑是賣了李主任一份大大的人情,也送了街道辦所有人一份大大的實惠啊。
那李主任還能怎麼想?他還能不高興啊?既然高興還能不盡力幫忙嗎?
果不其然,李主任得知寧衛民的想法,特別支持。
不但痛快地一口就答應了他的要求,而且還主動提出可以讓街道紙箱廠給寧衛民提供紙箱,願意出面聯繫五金廠給寧衛民焊貨架,最後還像送貴客一樣的把寧衛民送了出來。
這些都是意外之喜。
只是就在回去的路上,一向少言寡語的羅廣亮卻未免替寧衛民有點心疼了。
忍不住問他,「衛民啊,那麼多衣服,你今兒就這麼白給啦?」
「嗨,這不是送咱們街道嘛,李主任平日也沒少幫咱。難道我還能要錢啊?」
「我不是那意思,就是……好幾千塊的東西呢,你這一下子就送了人,是不是多了點?你為人真局氣,可手也忒大了,這虧空你背著不難受?」
「哈哈,謝謝了,三哥。你真是好人,知道替兄弟我著想。不過你放心吧,這些衣服我從廠里直接拿貨,比商店裡的價錢可低多了。我這人,不會死要面子活受罪,更不會厚此薄彼。看車上這些沒有,剩下的今兒咱哥兒倆拉回去,咱們院兒也是人人有份兒。等大家下班了,接茬分。」
「啊?你還要送啊?」
「當然了,街道我都給了,對咱院兒里人,我還能小氣嗎?」
「不是不是,我看咱們院兒里的人,就算了吧。你這畢竟也是拿錢買來的,就是再便宜也架不住這麼送啊?再說了,你送街道,是為了辦事。咱們院兒的人,哪兒好意思白占你便宜……」
「嗨,這話就遠了。我沒爹沒媽,咱們院兒的人,還不都跟我家裡人一樣。要錢,你臊我?何況滿院兒才幾個人?大傢伙兒都可勁兒挑,每個人十件兒又有幾件兒。不是犯狂,兄弟我還給得起。有我在,估計這近幾年,咱院兒里人基本不用再買衣服了。三哥,你也踏實等著換新衣服吧,過兩天我再去別的廠弄點男裝去。這才剛開始哪,咱先緊著她們女的分……」
好嘛,這些話聽在羅廣亮的耳朵里,可真是電閃雷鳴一樣的震撼啊。
他雖然表面上笑了一笑,就把嘴閉上了,沒再多說一句。
可心裡卻是久久不能平靜的。
不為別的,他沒法不佩服寧衛民。
打小就愛聽評書的他,到了今兒才知道,敢情這世上真有如孟嘗一樣了得的人物。
這麼多衣服,說弄來就弄來了……
這麼多東西,說白給就白給,眼睛都不眨一下……
連街道帶2號院,這麼多街坊鄰居,寧衛民居然都惦記在心裡,全給想到了……
什麼叫能耐?什麼叫局氣?什麼叫大方?什麼叫豪闊?
他今兒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
捫心自問,實在自嘆不如啊,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羅三兒,對這位一起長大,但永遠會刷新他認知的兄弟。
就只剩下滿心的敬仰和一個字啦。
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