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九千塊

  康術德心知肚明卻不言語,只心裡嘿嘿樂著,洗了把臉。

  然後壓根就沒在酒桌旁坐。

  而是直接就拿鑰匙打開了自己的抽屜,把好幾張存單拿出來。

  還有他的人名章,都一起放寧衛民面前了。

  「這麼無事獻殷勤,你就為這個來的吧?」

  「得啦,這是四張一千的,一張五千的,一共九千。你都拿走,自己去銀行取吧。」

  「至於抽屜里那張五百的,我得留著過日子,就不給你了。」

  「回頭啊,你把章再給我送回來就行了,啊……就這麼著吧……」

  寧衛民頓時很不自在。

  因為他根本沒想到自己準備的一肚子話全是沒必要的。

  他壓根不用說出來,老爺子就猜出他的意思來了。

  而且老爺子還這麼痛快,完全是傾囊相授,毫不吝惜。

  「哎喲,師父,謝謝您幫我。可我也不好白用您的錢。」

  「這樣,您不是喜歡我的幾個瓷器嘛。乾脆我就把東西押給您吧,回頭我就給您送來。」

  「至於您這錢呢,我也會儘快還您的。我估摸著也就是用個半年一年的事兒,借九千我到時候還您兩萬。您看行嗎?」

  寧衛民情不自禁心裡一熱,十分感動,迫不及待的剖明心意。

  只是雖然是誠心誠意,但他這話,還是招師父不樂意了。

  康術德一拍桌子。

  「嘿,你個臭小子,把你師父當成什麼人了?指物借錢?你以為我是開當鋪啊?」

  「那好啊,既然這麼著。那咱就按行規來。就你那幾件瓷器,可不夠看的!」

  「知道該怎麼算嗎?物值十而押五,坐扣利息,幾月為期,限期不贖,變賣折本。」

  跟著老爺子哼了一聲,正色又道。

  「小子,你可挺好了。我是你師父,你是我徒弟。」

  「咱倆這不是做生意,可用不著這套花里胡哨的東西。」

  「咱們之間,真要到這個份兒上,那只能說咱倆這師徒情分全是假招子啊。」

  寧衛民被堵得沒話了,可心裡卻更熱乎了。

  「老爺子,您瞧這事兒鬧的……不瞞您說,我這也是……也是……」

  哪知康術德卻擺擺手,又把他的話給攔了。

  「崩解釋啦,你怎麼想的我全清楚。就連我你拿錢要幹嘛用,我都知道。」

  「你不就是看著那些畫捨不得撒手嘛,覺得這麼大的便宜要錯過去,對不起自己個兒是不是?這是卯足了勁,要再咬下一口肉來啊。」

  「哎,實話告訴你,我是過來人。打你弄回那些畫來,我就知道肯定會有這麼一出。」

  「我年輕的時候,類似於這樣的情形當然也遇見過。想當初,我也有見著好東西,眼睛拔不出來的時候。覺著機會錯過就沒了,不惜砸鍋賣鐵,就想把好東西攬在懷裡。」

  「嗨,其實還別說你我了,只要沾上這些東西的人哪,都是這樣。張伯駒又怎麼樣啊?為了一張《平復帖》,他不一樣是不惜破家賣房,也要湊錢弄到手呀?」

  「但是咱們醜話說前頭。我也得勸你一句。小子,你要買這些東西可得想好了。以你的性子,真達成所願,雖然是發了一筆橫財,可也有了數不盡的麻煩。你以後可別找後帳,怪我今天把錢借你。」

  這話一說,寧衛民倒是納悶了。

  「老爺子,您的意思是……是說君子無罪,懷璧其罪?」

  「您是怕我錢財露白,惹人覬覦?還是怕這些東西來路有問題?」

  「我可跟您說,我買的都是近現代書畫,來源完全合法。那是有發票的。這難道還能讓人挑出不是來?」

  康術德又擺了擺手。

  「哎,不是不是,這些道理你當然懂啊。你為人又小心謹慎,不大可能犯這些錯誤。我是說呀,這些東西成了你的,那就是你的魔怔,從此就會讓你牽腸掛肚。你把這些玩意收在手裡,天天看著、守著、保護著,痴迷其中,這就是自討苦吃。」

  寧衛民被說得更糊塗了。

  「這怎麼會是苦呢?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兒啊。我樂在其中,高興還來不及呢。老爺子您放心吧,我敢肯定,不會的。」

  而他的態度,反而讓康術德情不自禁苦笑著感慨起來。

  「哎喲,我說前門樓子,你說的是胯骨肘子。」

  老爺子無奈地搖搖頭。

  「你小子,現在肯定想不明白四大皆空的道理。那就得經歷紅塵之苦啊。」

  「現在我再怎麼跟你掰開揉碎了說,全沒用。恐怕你只有到老了,才懂得這個道理。」

  「真等你能像張伯駒一樣,到了捨得把你的這些東西都捐了的時候。你也就全明白了。」

  完完完,寧衛民聽著這些話,徹底的暈菜。

  他心說了,怎麼師父都開始胡言亂語了?

  我這精彩的人生崛起可才剛開始呢。

  這筆生意要做成了,十有八九我以後就是書畫界的無冕之王了。

  何況誰搞收藏不是好東西越多越好啊?沒聽說還會嫌東西多了的?

  我是一個人用不了,可看著就高興啊,還可以傳給子孫後代啊。

  幹嘛就非得捐了,非得讓它轉頭成了空啊。

  還可悲可憐?應該只有窮人才談得上這倆字兒吧?

  看著寧衛民完全是一副沒睡醒似的迷糊樣兒。

  康術德不禁再嘆一聲。

  「哎,人盡皆然啊。許多人明於斷事,卻昧於外物,都避免不了一個『貪』字。」

  「我把話擱這兒,早早晚晚,你終歸會明白過來。發現你自己不過是個過手的財神,守著金山的窮人。」

  「也許你還會覺得自己可悲、可憐……」

  …………

  把康術德的九千塊揣進了自己兜里,寧衛民轉臉就忘了老爺子借錢時的那些話。

  他感激是真感激,可卻不信那個邪。

  而且也沒工夫去琢磨老爺子跟他打的機鋒。

  眼前的事兒他還忙不過來呢。

  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手裡不過一萬五,也就勉勉強強像個樣兒吧。

  下面當然還得接茬借錢,繼續盡最大的努力籌措資金呢。

  自不用說,寧衛民下一個目標,那就得奔著財大氣粗的張士慧開口了。

  這小子可有錢啊。

  寧衛民知道,他們混在一起的一年半,張士慧和劉煒敬到手的錢不比他少多少。

  他們倆掙的錢除了吃喝、穿戴,買家電,剩下的還能幹什麼?

  就只能存起來吃利息唄。

  甚至早從今年四月份,張士慧和劉煒敬家就都是一水進口家電了。

  為這個,他們還自己給自己個兒封了個「七機部長」的官兒。

  那意思是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錄音機、照相機、計算機、電風扇一應俱全。

  所以據寧衛民估算,張士慧手裡至少能拿得出五萬塊的現金。

  而他的期望值,是在張士慧身上弄三萬塊就行。

  有人或許會覺得,這是不是有點狠啊?

  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拿走人家的大半身家。

  倒也不能這麼說。

  因為且不論這是借錢,不是拿走了不還。

  寧衛民也並沒有打算玩兒純粹的空手道。

  其實他是想把自己手頭的貨,那些電視、菸酒,都轉讓給張士慧。

  然後再從張士慧手裡借一部分。

  這就是說,實質上,寧衛民從張士慧手裡借到的錢,也就一萬多或者是兩萬而已。

  他認為自己是有這個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