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盛宴。宴席就擺在大金鵬王剛才接見的花廳里,酒菜豐富而精緻。
酒是真酒,真正上好的陳年花雕。
陸小鳳舉杯一飲而盡,忽然嘆息著道:「這雖然也是好酒,但比起剛才的波斯葡萄酒來,就差得遠了。」
大金鵬王大笑,道:「那種酒只宜在花前月下,淺斟慢飲,你閣下這樣子喝法,就未免有些辜負了它。」
花滿樓微笑道:「他根本不是在喝酒,是在倒酒,根本連酒是什麼味道,都沒有感覺出來,好酒拿給他喝,實在是糟蹋了。」
大金鵬王又大笑,道:「看來你倒真不愧是他的知己。」
這主人今天晚上非但興致很高,而且又換了件用金線繡著團龍的錦袍,看來已真的有點像是國王在用盛宴款待他出征前的大將。
丹鳳公主也顯得比平時更嬌艷,更美麗。
她親自為陸小鳳斟滿了空杯,嫣然道:「我倒覺得就要像這樣子喝酒才有男子漢的氣概,那些喝起酒來像喝毒藥一樣的男人,絕沒有一個女孩子會看上眼的!」
大金鵬王忽然板起了臉,道:「女孩子難道都喜歡酒鬼?」
丹鳳公主眼珠子轉了轉,道:「喝酒當然也有點壞處。」
大金鵬王道:「只有一點壞處?」
丹鳳公主點點頭,道:「一個人酒若是喝得太多,等到年紀大了,腿有了毛病,不能再喝酒時,看見別人喝酒就會生氣,一個人常常生氣總不是好事。」
大金鵬王還想板著臉,卻已忍不住失笑道:「說老實話,我年輕時喝酒也是用倒的,我保證絕不會比你倒得慢。」
聰明的主人都知道,用笑來款待客人,遠比用豐盛的酒菜更令人感激。
所以懂得感激的客人就該知道,要怎麼樣才能讓主人覺得自己笑得值得。
陸小鳳又倒了一杯酒下去,忽然道:「我準備明天一早就去找西門吹雪。」
大金鵬王撫掌道:「好極了。」
陸小鳳道:「這人是個怪物,一定要我自己去才找得出來,朱停就不必了。」
他從身上找出張又髒又皺的紙,鋪開,用筷子蘸了蘸醬油,在紙上畫了個龍飛鳳舞的「鳳」字,然後就交給丹鳳公主,道:「你隨便找個人帶著這張紙去見他,他就會跟那個人來的。」
丹鳳公主遲疑著,道:「我聽說你們已經有很久不說話了。」
陸小鳳道:「我並沒有想到跟他說話,只不過要他來而已,那完全是兩回事。」
丹鳳公主瞪著眼,道:「他不跟你說話,可是一看見你的花押,他就肯跟一個陌生人到陌生的地方來?」
陸小鳳道:「絕無問題。」
丹鳳公主失笑道:「看來這位朱先生倒也可以算是個怪人。」
陸小鳳道:「豈止是個怪物,簡直是個混蛋。」
丹鳳公主折起了這張紙,竟赫然是張五千兩的銀票。
她忍不住道:「這張銀票還能不能兌現?」
陸小鳳道:「你認為這是偷來的?」
丹鳳公主的臉紅了紅,道:「我只不過覺得,你們本來既然是好朋友,你用這種法子去請他,他會不會覺得你看不起他?會不會生氣?」
陸小鳳道:「他不會。」
他笑了笑,接著道:「這個人唯一的好處,就是無論你給他多少錢,他都絕不會生氣。」
丹鳳公主嫣然道:「這隻因為他並不是個偽君子,你也不是。」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在餓著肚子時,卻偏偏要恭維他是個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是條寧可餓死也不求人的硬漢。
你明明知道你的朋友要你寄錢給他時,卻只肯寄給他一封充滿了安慰和鼓勵的信,還告訴他自力更生是件多麼高貴的事。
假如你真的是這種人,那麼我可以保證,你唯一的朋友就是你自己。
上官丹鳳不是這種人,她顯然已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
除了有一張美麗的臉之外,她居然還有一顆能了解別人、體諒別人的心——這兩樣東西本來是很難在同一個女孩子身上找到的。
只有最聰明的女人才知道,體諒和了解,永遠比最動人的容貌還能令男人動心。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竟好像愈來愈喜歡這女孩子了,直到現在為止,他心裡居然還在想著她。
現在夜已很深,屋子裡沒有點燈,春風輕輕地從窗外吹進來,送來了滿屋花香。
陸小鳳一個人躺在床上,眼睛還睜得很大。如此深夜,他為什麼還不睡?莫非他還在等人?
他等的當然不會是花滿樓,花滿樓剛剛才跟他分手沒多久。
夜更靜,靜得仿佛可以聽見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聲音,所以他聽見了走廊上的腳步聲。
腳步聲很輕,但他的心卻忽然跳得很快了,這時腳步聲已停在他門外。
門沒有閂,一個人輕輕地推開門,走進來,又輕輕地將門掩起。
屋子裡暗得很,連這個人的身材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
但陸小鳳卻沒有問她是什麼人,好像早已知道她是什麼人。
腳步聲更輕,更慢,慢慢地走到他的床頭,慢慢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摸著他的臉。
她的手冰冷而柔軟,還帶著種鮮花的芬芳。
她摸到了陸小鳳的鬍子,才證實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確實是陸小鳳。
陸小鳳剛聽見衣服落在地上的聲音,就已感覺到一個赤裸的身子鑽進了他的被窩。
她的身子本來也是冰涼而柔軟的,但忽然間就變得發燙起來,而且還在發著抖,就像是跳動的火焰一樣,刺激得陸小鳳連咽喉都似被堵塞住。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嘆了口氣,喃喃說道:「我警告過你,我是禁不起誘惑的,你為什麼還是要來?」
她沒有說話,她身子抖得更厲害。
他忍不住翻過身,緊緊擁抱著她,她緞子般光滑的皮膚上,立刻被刺激得起了粒粒麻點,好像是春水被吹起了一陣陣漩渦。
她的胸膛已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她的胸膛就像是鴿子般嬌嫩而柔軟。
陸小鳳忽然推開了她,失聲道:「你不是……你是什麼人?」
她還是不肯開口,身子卻已縮成一團。
陸小鳳伸出手,剛碰到她的胸膛,又像是觸了電般縮回去,道:「你是小表姐!」
她終於不能不承認了,吃吃地笑了起來,道:「我知道你是小表弟。」
陸小鳳就像是突然中了箭般,突然從床上跳起來,道:「你來幹什麼?」
上官雪兒道:「我為什麼不能來,你剛才以為我是誰?」
聽她的聲音,她好像已生氣了。
一個女孩子最不能忍受的事,也許就是一個男人在跟她親熱時,卻將她當作了別人。
陸小鳳的嘴並不笨,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上官雪兒冷笑了一聲,又道:「她能來,我為什麼不能來,你說?」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因為我跟你一比,簡直就像個老頭子。」
上官雪兒道:「我到這裡,為的就是要證明給你看,我已經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說謊,你難道以為我喜歡你?告訴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聲音愈說愈大,愈說愈氣,已好像要哭出來的樣子。
陸小鳳的心又軟了,剛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髮,剛想說兩句安慰她的話……
忽然間,房門又被推開,黑暗的房子立刻亮了起來。
一個人手裡舉著燈,站在門口,穿著件雪白的袍子,臉色卻比她的白袍子還蒼白。
上官丹鳳!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鑽到床底下去,他實在受不了她看著他時的那種眼色。
雪兒臉上的表情,也好像一個正在廚房裡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見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地站起來,歪著嘴向陸小鳳笑了笑,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要來,我本來可以早點走的。」
上官丹鳳看著她,連嘴唇都已氣得發抖,想說話,卻又說不出。
雪兒也已披上了長袍,昂著頭,從她面前走過,忽又歪著嘴對她笑了笑,道:「其實你也用不著生氣,男人本來就全都是這樣子的。」
上官丹鳳沒有動,也沒有開口,她全身都似僵硬。雪兒的腳步聲終於已漸漸遠去。
上官丹鳳還是站在那裡,瞪著陸小鳳,美麗的眼睛似已有了淚光,喃喃道:「這樣也好,我總算看清了你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她跺一跺腳,扭頭就走。
可是陸小鳳已趕過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鳳咬著嘴唇,道:「你……你還有什麼話說?」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必說什麼的,因為你應該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鳳垂下頭,聽著,過了很久,也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本來是想來的。」
陸小鳳道:「現在呢?」
上官丹鳳道:「現在……現在我卻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頭,凝視著陸小鳳,眼睛裡帶著種又複雜,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還是在惋惜。
陸小鳳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會跟雪兒……」
上官丹鳳用指尖輕輕掩住了他的嘴,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這裡。」
無論誰看見這種煞風景的事,都絕不會再對別的事有興趣了。
陸小鳳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開手。
上官丹鳳忽然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親,輕輕說道:「你也應該知道我本來並不想走的。」
陸小鳳忽然笑了,微笑著道:「現在你最好還是快點走,否則我說不定會……」
上官丹鳳不等他的話說完,已從他懷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頭可真是個小妖精,你下次看見她時也最好快點走,我吃醋的時候會咬人的。」
夜更深,更靜,天地間充滿了寧靜與和平。人的心呢?
02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剛剛被太陽曬得發燙,兩旁的店鋪還有幾家未曾開門。
大城裡的人,又有幾個還能習慣那種「日出而作」的生活?陸小鳳和花滿樓正站在發燙的青石板上。
丹鳳公主用綴滿鮮花的馬車,一直將他們送到這裡才回頭的。
「我們一有消息,就會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在等你,你還有什麼可埋怨的。
花滿樓忽然笑著道:「我看你只怕遲早總免不了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陸小鳳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這個人的耳朵簡直比兔子還要靈呢,下次我倒要提防著他些。」
花滿樓微笑著道:「她說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飛燕的妹妹?」
陸小鳳苦笑道:「像她那樣的小妖怪,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很難找出第二個。」
花滿樓沉吟著,終於忍不住問道:「她有沒有找到她姐姐?」
陸小鳳道:「好像還沒有——我剛才應該問問上官丹鳳的,她也許會知道你那隻燕子飛到哪裡去了?」
花滿樓又笑了笑,道:「你不問也好,問了說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陸小鳳道:「我雖然沒有問,但雪兒卻已應該問過。」
花滿樓道:「看樣子她也沒有問出來!」
他雖然在微笑,但臉上卻又掩不住露出了憂慮之色。
陸小鳳沉思著,忽又問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飛燕有多大年紀?」
花滿樓道:「她說過,她是屬羊的,今年才十八。」
陸小鳳用指尖抹著他的鬍子,喃喃道:「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會不會有一個二十歲的妹妹?」
花滿樓笑道:「這就得看情形了。」
陸小鳳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滿樓道:「若連你這樣聰明的人,都會問出這麼笨的話來,十八歲的女孩子為什麼不會有二十歲的妹妹?二十歲的妹妹說不定還會生出八十歲的兒子來!」
陸小鳳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歲的姐姐顯然絕不會有二十歲的妹妹,上官飛燕也就絕不會有意外。」
花滿樓道:「哦?」
陸小鳳道:「雪兒說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裡,卻故意用那些話來唬我,現在我才知道,她說的話連一個字都不能相信。」
花滿樓又笑了笑,仿佛已不願再討論這件事,他忽然改變話題,問道:「你不是說你要到這裡來找人?」
陸小鳳點點頭。
花滿樓道:「西門吹雪好像並不是住在這裡的!」
陸小鳳道:「他本來就不在這裡,我找的是別人!」
花滿樓道:「你找誰?」
陸小鳳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動,也許還不知道江湖中有兩個很奇怪的老頭子,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來所有奇奇怪怪的事,他都知道一點;另一個的本事更大,無論你提出多奇怪困難的問題,他都有法子替你解決。」
花滿樓道:「你說的是大通和大智?」
陸小鳳道:「你也知道他們?」
花滿樓淡淡道:「我雖然是個瞎子,卻一點也不聾。」
陸小鳳苦笑道:「有時我倒真希望你還是聾一點的好。」
這時他們已走到陰涼的屋檐下,對面正有一個和尚垂著頭,規規矩矩地走過來。
這和尚長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所穿的卻又破又髒,腳上一雙草鞋更已幾乎爛通了底。
陸小鳳看見了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實和尚,你好!」
老實和尚抬頭看見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沒有變得老實些?」
陸小鳳笑道:「等你不老實的時候,我就會老實了。」
老實和尚遇著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陸小鳳又道:「看樣子你今天好像特別開心,莫非有什麼喜事?」
老實和尚苦笑道:「老實和尚怎麼會有喜事?像你這樣不老實的小伙子才會有喜事。」
陸小鳳道:「但今天卻好像是例外。」
老實和尚皺了皺眉,又嘆了口氣,道:「今天的確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已不願陸小鳳再問下去。
只可惜陸小鳳偏偏有點不識相,還是在問道:「為什麼?」
老實和尚苦著臉,訥訥道:「因為……因為我剛做過一件不太老實的事。」
他本來不想說的,卻又不能不說,因為他是個老實和尚。
所以陸小鳳更覺得奇怪,更要問下去:「你也會做不老實的事?」
老實和尚道:「這還是我平生第一次。」
陸小鳳覺得更有趣了,壓低聲音,道:「你做了什麼事?」
老實和尚的臉似已有點發紅,囁嚅著道:「我剛去找過歐陽。」
陸小鳳道:「歐陽是什麼人?」
老實和尚看著他,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竟好像有點沾沾自喜的樣子,又好像對陸小鳳的無知很同情,搖著頭道:「你怎麼連歐陽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
老實和尚悄悄道:「因為歐陽就是歐陽情。」
陸小鳳道:「歐陽情又是何許人也?」
老實和尚的臉更紅,結結巴巴地說道:「她是個……是個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了出來,才總算說出了最後這兩字。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要跳了起來,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老實和尚也會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裡雖然覺得又驚奇,又好笑,臉上卻偏偏不動聲色,反而淡淡道:「其實這也算不了什麼,這種事本來就很平常的。」
老實和尚反而吃了一驚,忍不住道:「這種事還很平常?」
陸小鳳正色道:「和尚既沒有老婆,也沒有小老婆,一個身強力壯的人,若連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們怎麼辦?難道去找尼姑?」
老實和尚已聽得怔住。
陸小鳳接著道:「何況,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對,而且本來就有種很密切的關係。」
老實和尚忍不住問道:「什麼關係?」
陸小鳳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名妓卻是做一天鐘,撞一天和尚……這種關係難道還不夠密切麼?」話還沒有說完,他自己忍不住笑得彎了腰。
老實和尚卻已氣得發了呆,呆呆地怔了半天,才嘆息著,喃喃道:「我佛慈悲,為什麼叫我昨晚上遇見孫老爺,今天早上又遇見陸小鳳?」
陸小鳳忽然不笑了,急急問道:「你看見了孫老爺?他在哪裡?我正要找他。」
老實和尚卻好像沒聽見他的話,嘴裡還是念念有詞,道:「阿彌陀佛,看來壞事真是萬萬做不得的,我真該死,菩薩應該罰我爬回去。」
他念著念著,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一路爬著走了。
陸小鳳也只有看著他苦笑,全沒有半點別的法子。
花滿樓忍不住走過來,問道:「他真的在爬?」
陸小鳳嘆了口氣,苦笑道:「這個人若說要爬十里,就絕不會只爬九里半的,因為他是個老實和尚。」
花滿樓笑道:「看來他不但是個老實和尚,還是個瘋和尚。」
陸小鳳道:「但他卻是在裝瘋,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花滿樓道:「孫老爺又是何許人也?」
提起孫老爺,陸小鳳的興致又高了,道:「這孫老爺的全名應該是龜孫子大老爺。」
花滿樓失笑道:「他怎麼會起這麼樣個好名字?」
陸小鳳道:「因為他自己常說他自己沒錢的時候雖然是龜孫子,但有錢的時候就是大老爺了,他又恰巧姓孫,所以別人就索性叫他孫老爺。」
花滿樓笑道:「你認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陸小鳳道:「幸好十個怪物,倒有九個都不太討厭,這孫老爺尤其不討厭。」
花滿樓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還是他?」
陸小鳳道:「大通大智本是兩個怪物,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們,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行蹤,除了孫老爺外,誰也找不到他們!」
花滿樓道:「想不到這孫老爺的本事倒不小。」
陸小鳳道:「這個人從小就吃喝嫖賭,浪蕩逍遙,平生沒做過一件正經事,也沒有別的本事,就憑這一樣本事,已經足夠他逍遙半生了。」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無論誰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從各種地方贖出來。」
花滿樓道:「贖出來?為什麼要贖出來?」
陸小鳳道:「這個人花起錢來比誰都凶,所以他大老爺總是做不了三天,就要變成龜孫子,等到沒錢付帳時,他就把自己押在那裡,等著別人去贖,這樣的日子他居然一過就是十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滿樓笑道:「看來這個人不但有本事,而且還很有福氣。」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若要是沒福氣的人過他這種日子,不出半年準會發瘋。」
花滿樓道:「現在你準備到哪裡去贖他?」
陸小鳳道:「我當然要先去找歐陽。」
花滿樓道:「歐陽?」
陸小鳳笑了,悠然道:「連歐陽你都不知道?歐陽就是……」
歐陽情。怡情院裡的花牌上,第一個名字就是她。
據說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對什麼人都一樣,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禿子也好,只要你有錢,她就會把你當作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干她這行的,只要有這一樣本事,就已足夠了。
何況她長得又的確不醜,白生生的臉,烏油油的頭髮,笑起來臉上一邊一個酒窩,一雙眼睛總是笑眯眯地看著你,讓你覺得無論花多少銀子在她身上,都一點也不冤枉。
現在她正笑眯眯地看著陸小鳳,看著陸小鳳的小鬍子,就好像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英俊的男人,這麼漂亮的鬍子。
陸小鳳卻被她看得有點飄飄然了,口袋裡的銀票,也好像已長出翅膀要往外飛。
歐陽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從沒有到這裡來過?」
陸小鳳道:「從來也沒有。」
歐陽情道:「你一來就找我?」
陸小鳳道:「我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歐陽情垂下了頭,輕輕道:「這麼樣說來,難道我們真的有緣?」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假!」
歐陽情眼波流動,道:「可是,你又怎麼會知道有我這麼樣一個人的?」
陸小鳳道:「有個神仙今天早上在夢裡告訴我,說我們八百年前就有緣了。」
歐陽情驚笑道:「真有這回事?」
陸小鳳說道:「連半點都不假,那神仙是個和尚,看樣子就很老實,他還說連他自己都來找過你呢!」
歐陽情居然還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個和尚來過,我到床上睡覺時,他就在這裡坐著看了我一夜,我還以為他有什麼毛病,卻想不到他竟是神仙。」
她忽然走過來,坐到陸小鳳腿上,輕撫著陸小鳳的小鬍子,咬著嘴唇笑道:「只不過這一點你可千萬不能學他。」
陸小鳳道:「我不是神仙。」
歐陽情附在他耳旁,輕咬著他的耳朵,吃吃地笑道:「其實做神仙也沒什麼好處,只要你這朋友出去,我就可以讓你覺得比神仙還快活。」
花滿樓一直微笑著,靜靜地坐在較遠一個角落裡,他好像已不願讓這齣戲再演下去,忽然道:「我們是來找孫老爺的,你一定知道孫老爺在哪裡?」
歐陽情道:「孫老爺,聽說他還在隔壁的瀟湘院,等著人去贖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瀟湘院的了。」她希望花滿樓快走。
但是陸小鳳卻先推開她站了起來。
歐陽情皺起眉,道:「你也要去?」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歐陽情道:「你要去贖他?」
陸小鳳道:「不是去贖他,是陪著他一起等人來贖。」
他苦笑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實說,現在我們身上剩下的錢,連買塊大餅都不夠。」
歐陽情雖然還在笑,但卻已經變成另一種笑了,一種讓你一看見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陸小鳳卻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們既然有緣,我又怎麼能走?我看不如還是讓他……」
歐陽情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既然有緣,將來應該還是會在一起的,現在你還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覺得有點不舒服,我肚子疼。」
陸小鳳走過來,迎著從東面吹過來的春風,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微笑著道:「你若要擺脫一個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自己說肚子疼,一個出來玩玩的男人,至少應該懂得三種法子能讓女人肚子疼。」
花滿樓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辦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個君子。」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你明明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一定要當面揭穿她?」
陸小鳳道:「因為我不喜歡虛情假意的人。」
花滿樓道:「可是她不能不虛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對每個人都有真情,在這種地方怎麼能活得下去?」他微笑著,接著道,「你夠義氣,夠朋友,甚至已可算是個俠客,但你卻有個最大的毛病。」
陸小鳳只有聽著。
花滿樓道:「這世上有很多人雖然很可惡,很可恥,但他們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從來沒有替他們想過。」
陸小鳳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道:「有時我的確不喜歡跟你在一起。」
花滿樓道:「哦?」
陸小鳳道:「因為我總覺得我這人還不錯,可是跟你一比,我簡直就好像是個混蛋了。」
花滿樓微笑道:「一個人若知道自己是混蛋,那麼他總算還有藥救。」
「我是個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絕後的大混蛋,像我這樣的混蛋,一百萬個人里,都找不出一個。」他們一走進瀟湘院,就聽見有人在樓上大叫大喊。
花滿樓道:「孫老爺?」
陸小鳳笑道:「一點也不錯,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並不多。」
花滿樓笑道:「所以他還有藥救。」
陸小鳳道:「現在我只希望他還不太醉,還能站得起來。」
孫老爺雖然已站不起來,幸好還能坐起來。
現在他就直挺挺地坐在陸小鳳剛僱來的馬車裡,兩眼發直,瞪著陸小鳳,道:「你就算急著要去找那兩個老怪物,至少也該先陪我喝杯酒的。」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為什麼還要給你酒喝?」
孫老爺咧開嘴一笑,道:「因為他們知道遲早總有你這種冤大頭會去贖我。」
其實他自己的頭絕不比任何人的小,沒有看見過他的人,幾乎很難想像他這麼樣一個又瘦又小的人,會長著這麼樣一個大腦袋。
陸小鳳道:「像你現在這樣子,是不是還能馬上找得到他們?」
孫老爺傲然道:「當然,無論那兩個怪物多古怪,我卻偏偏正好是他們的克星——可是我們得先約法三章。」
陸小鳳道:「你說。」
孫老爺道:「一個問題五十兩,要十足十的銀元寶,我進去找時,你們只能等在外面,有話要問時,也只能在外面問。」
陸小鳳苦笑道:「我實在不懂,他們為什麼從來也不願見人?」
孫老爺又笑了,道:「因為他們覺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卻不知天下最大的一個混蛋就是我。」
03
山窟里陰森而黑暗,洞口很小,無論誰都只有爬著才能進去。孫老爺就是爬進去的。
陸小鳳和花滿樓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陸小鳳已等得很不耐煩。
花滿樓卻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著急了,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想,這裡的風景多美,連風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個人能在這裡多停留一會兒,豈非是福氣?」
陸小鳳道:「你怎麼知道這裡的風景好?」
花滿樓道:「我雖然看不見,卻能領略得到,所以我覺得,只有那些雖然有眼睛卻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陸小鳳說不出話來了。
就在這時,山窟里已傳出孫老爺的聲音,道:「可以開始了。」
第一塊五十兩重的銀子拋進去,第一個問題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個金鵬王朝?」
過了片刻,山窟里就傳出一個低沉而蒼老的聲音:「金鵬王朝本在極南一個很小的國度里,他們的風俗奇特,同姓為婚,朝中當權的人,大多複姓上官,這王朝雖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年前已覆沒,王族的後代,據說已流亡到中土來。」
陸小鳳吐出口氣,仿佛對這答覆很滿意,於是又拋了錠銀子進去,開始問第二個問題:「除了王族的後代外,當時朝中的大臣,還有沒有別人逃出來的?」
「據說還有四個人,受命保護他們的王子東來,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謹,還有三人是大將軍平獨鶴、司空上官木和內庫總管嚴立本。」
這問題還有點補充:「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們漢唐時相差無幾。」
第三個問題是:「他們後來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後,他們想必就隱姓埋名,因為新的王朝成立後,曾經派遣過刺客到中土來追殺,卻無結果,當時的王子如今若是還活著,也已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
陸小鳳沉吟了很久才問出第四個問題:「若有件極困難的事定要西門吹雪出手,要用什麼法子才能打動他?」
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了四個字的回答:「沒有法子。」
城裡「上林春」的竹葉青和臘牛肉、五梅鴿子、魚羊雙鮮,都是遠近馳名的,所以他們現在正在上林春。
陸小鳳是個很講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沒有法子,這算是什麼回答?」陸小鳳喝了杯竹葉青,苦笑道,「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兩銀子,這見鬼的回答卻要五十兩。」
花滿樓淡淡地微笑著,道:「他說沒有法子,難道就真的沒有法子?」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既有錢,又有名,而且還是個徹底的自由漢,從來也不管別人的閒事,再加上六親不認,眼高於頂,你對這個人能有什麼法子?」
花滿樓道:「但有時他卻會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復仇。」
陸小鳳道:「那是他自己高興,他若不高興,天王老子也說不動他。」
花滿樓微笑道:「無論如何,我們這次總算沒有空跑一趟,我們總算已知道,大金鵬王說的那些事,並不是空中樓閣。」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說的不假,所以這件事我們更非管不可;就因為我們要管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門吹雪。」
花滿樓道:「他的劍法真有傳說中那麼可怕?」
陸小鳳道:「也許比傳說中還可怕,從他十五歲時第一次出手,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能在他劍下全身而退的。」
花滿樓道:「這件事為什麼一定非他不可?」
陸小鳳道:「因為我們要對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一個人。」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著道:「獨孤一鶴若真是青衣樓的大老闆,他手下就至少有五六個很難對付的人,何況,峨眉派本身就已高手如雲!」
花滿樓道:「我也聽說過峨眉七劍,三英四秀,都是當今武林中,後起一代劍客中的佼佼者。」
陸小鳳道:「閻鐵珊『珠光寶氣閣』的總管霍天青,卻比他們七個人加起來還難對付,這個人年紀不大,輩分卻極高,據說連關中大俠山西雁,都得叫他一聲師叔的。」
花滿樓道:「這種人怎麼肯在嚴立本手下做事?」
陸小鳳道:「因為他昔年在祁連山被人暗算重傷,嚴立本曾經救過他的命。」
花滿樓道:「霍休常年蹤影不見,他那龐大的財產,當然也有極可靠的人照顧,那些人當然也不是好對付的。」
陸小鳳道:「一點也不錯。」
花滿樓道:「所以我們非把西門吹雪找出來不可。」
陸小鳳道:「完全說對了。」
花滿樓沉吟著,道:「我們能不能用激將法,激他出來和這些高手一較高低?」
陸小鳳道:「不能。」
花滿樓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這人非但軟硬不吃,而且聰明絕頂就跟我一樣。」
他笑了笑,接著道:「若有人對我用激將法,也是連半點用都沒有的。」
花滿樓又沉默了很久,緩緩道:「我有個法子,倒也可以去試一試。」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這個法子花滿樓還沒有說出來,就忽然聽見門口發生一陣騷動,一陣驚呼。
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從門外衝進來,一個血人。
四月的春陽過了,正午已偏西,斜陽從門外照進來,照在這個人身上,照得他滿身的鮮血都發出了紅光,紅得令人連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從十七八個地方同時流出來,頭頂上、鼻子裡、耳朵里、眼睛裡、嘴裡、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蓋上、雙肩上,都在流著血。
就連陸小鳳都從未看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傷口,這簡直令人連想都不敢想。
這人也看見了他,突然衝過來,衝到他前面,用一雙已被鮮血染紅了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嚨里「咯咯」地響,像是想說什麼。
可是他連一個字都沒說出來,他的咽喉已被割斷了一半,但他卻還活著。
這是奇蹟?還是因為他在臨死前還想看陸小鳳一面,還想告訴陸小鳳一句話?
陸小鳳看著他猙獰扭曲的臉,突然失聲而呼:「蕭秋雨!」
蕭秋雨喉嚨里仍在不停地「咯咯」直響,流著血的眼睛裡,充滿了焦急、恐懼、憤怒、仇恨。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想說什麼?」
蕭秋雨點點頭,突然發出了一聲絕望的慘呼,就像是一匹孤獨、飢餓、受了傷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發出的那種慘呼一樣。
然後他的人突然一陣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重重地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訴陸小鳳的,顯然是件極可怕的秘密,可是他永遠說不出來了。
他倒下去時,四肢已因痛苦絞成了一團,鮮紅的血,已漸漸變成紫黑色。
陸小鳳跺了跺腳,振起雙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飛鵬一樣,掠過了四五張桌子,從人們的頭頂上飛出,掠到門外。
青石板鋪成的長街上,也留著一串鮮血,從街心到門口。
「剛才有輛馬車急馳而過,那個人就是從馬車上被推下來的。」
「是輛什麼樣的馬車?」
「黑馬車,趕車的好像是條青衣漢子。」
「從哪邊去的?」
「西邊。」
陸小鳳什麼也不說,迎著斜陽追出去,奔過長街,突然又聽見左邊的那條街上傳來一陣驚呼,一陣騷動。
一輛漆黑的馬車,剛闖入一家藥鋪,撞倒了四五個人,撞翻了兩張桌子。
現在馬已倒了下去,嘴角還在噴著濃濃的白沫子。
趕車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卻是血,紫黑色的血,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臉也已扭曲變形,忽然間,淡黃的臉已變成死黑色。
陸小鳳一把拉開了車門,車廂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擺著一對銀鉤。
銀鉤上繫著條黃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鮮血寫出來的:「以血還血!」
「這就是多管閒事的下場!」
銀鉤在閃閃地發著光。
花滿樓輕撫著鉤鋒,緩緩道:「你說這就是勾魂手用的鉤?」
陸小鳳點點頭。
花滿樓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蕭秋雨手上的?」
陸小鳳長長嘆息,道:「以血還血!」
花滿樓道:「但另外一句話,卻顯然是警告我們不要多管閒事的。」
陸小鳳冷笑道:「青衣樓的消息倒真快,但卻看錯人了。」
花滿樓也嘆了口氣,道:「他們的確看錯了人,青衣樓本不該做出這種笨事的,難道他們真的認為這樣子就能嚇倒你?」
陸小鳳道:「這樣做只對一個人有好處。」
花滿樓道:「對誰?」
陸小鳳道:「大金鵬王!」
這世上有種人天生就是寧折不彎的牛脾氣,你愈是嚇唬他,要他不要管一件事,他愈是非管不可的。
陸小鳳就是這種人。
現在你就算用一百八十把大刀架在他脖子上,這件事他也管定了。
他緊緊握著銀鉤,忽然道:「走,我們這就去找西門吹雪,現在我也想出了一種法子對付他。」
花滿樓道:「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這次他若一定不肯出手,我就放火燒了他的萬梅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