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松花江下

  01

  燈籠雖然沒有點著,銀鉤卻還是不停地在風中搖晃。

  陸小鳳大步走入銀鉤賭坊,只覺得手裡滿把握著的都是好運氣,幾乎忍不住要停下來擲幾手骰子。

  他沒有停下來,他不願把這種好運氣浪費在骰子上。

  李神童遠遠地看見他走進來,就趕緊溜了,這個人今天看來好像顯得有點面黃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說不定整夜都在瀉肚子。

  陸小鳳微笑著走過去,走到那間門口寫著「帳房重地,閒人免進」的密室外,立刻有兩條大漢迎上來擋住他的路。

  一個人指著門上的木牌,沉著臉道:「你認不認得字?」

  陸小鳳微笑道:「字我倒也認得幾個,但我卻不是咸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這人怔了怔,還沒有會過意來,陸小鳳已從他面前走過去,他想伸手,忽然覺得腰眼上一麻,整個人都軟了,連手指都抬不起。

  陳靜靜果然在房裡,李神童也在,看見陸小鳳,兩個人都勉強作出笑臉。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早。」

  陳靜靜嫣然道:「現在已不早了。」

  陸小鳳道:「你既然知道現在已不早了,為什麼還不給我消息?」

  陳靜靜輕輕咳嗽了兩聲,道:「我們正想去請賈大爺今天晚上過來吃便飯。」

  陸小鳳道:「我一向不吃便飯,我只吃整桌的酒席。」

  陳靜靜勉強笑道:「當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時候李大姐也一定會來的。」

  陸小鳳道:「我現在既然已來了,現在就要吃。」

  陳靜靜道:「那怎麼辦呢?」

  陸小鳳道:「辦法很簡單,你只要去告訴你那李大姐,說我已來了,假如她還不出來見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兩隻耳朵,一隻鼻子。」

  李神童臉色又變了,陳靜靜笑得更勉強,道:「只可惜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裡,叫我們怎麼去告訴她?」

  陸小鳳道:「你們不知道她在哪裡,我倒知道一點。」

  陳靜靜道:「哦?」

  陸小鳳道:「這裡本來有兩個大水缸的,現在外面卻已只剩下一個,還有一個到哪裡去了?」

  陳靜靜的臉色好像也有點改變。

  陸小鳳道:「水缸在哪裡,李霞就在哪裡。」

  陳靜靜道:「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陸小鳳道:「你應該懂的,除了瘋子外,誰也不會賣了房子來做這麼樣兩個大水缸,只為了要接雨水喝。」

  陳靜靜同意這一點,她不能不同意。

  陸小鳳道:「丁老大並不是瘋子,他這麼做當然另有目的。」

  陳靜靜道:「你說他有什麼目的?」

  陸小鳳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這裡來的,生怕別人追來,就做了兩個這麼樣的水缸,準備必要時好藏在水缸里。」

  陳靜靜道:「水缸里能藏得住人?」

  陸小鳳道:「平時當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裡,就是再好也沒有的藏身之處了,誰也想不到冰河下面還有人的。」

  陳靜靜還想笑,卻已笑不出來,李神童卻忍不住問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裡?」

  陸小鳳點點頭,用腳踩了踩地上鋪著的木板,道:「就在這裡。」

  陳靜靜看著李神童,李神童看著陳靜靜,兩個人還沒有開口,木板下卻已有人開口了。

  一個低沉沙啞的女子聲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面,為什麼還不下來?」

  02

  兩丈多高的水缸,居然還隔成了兩層,下面一層鋪滿了柔軟的皮毛,正是個極舒服的床鋪,從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層,就是飲食起居的地方了,裡面居然有桌椅,四面都掛著厚厚的毛氈,還有個極精緻的黃銅火爐。

  陸小鳳嘆了口氣,心裡在幻想著,假如能和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到這裡來住幾天,那種日子一定過得像是在做夢。

  一個長得還不算太難看的中年婦人,正坐在對面盯著他。

  這女人頭髮梳得很亮、很整齊,一張四四方方的臉,顴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嚴肅,實在連一點好看的地方都沒有。

  別人會覺得她並不難看,也許只因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別人的時候,眼睛裡就仿佛有一層淡淡的雨霧,你若沒有看見過她,絕對想不到這麼一雙眼睛,會長在這麼一個人臉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著陸小鳳,「你當然就是賈樂山。」

  陸小鳳點點頭。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別人都說你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道:「我本來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來並不老。」

  陸小鳳道:「因為我知道有個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輕。」

  李霞道:「什麼法子?」

  陸小鳳道:「女人。」

  李霞眼睛裡仿佛也有了笑意,道:「這法子聽來好像很不錯。」

  陸小鳳也在盯著她,微笑道:「你看來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陸小鳳道:「你是用什麼法子保持年輕的?」

  李霞沉下臉,冷笑道:「你以為我用的是男人?」

  陸小鳳淡淡道:「只要你不用我,隨便你用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李霞又開始盯著他,眼睛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聲吩咐:「來人,擺酒。」

  陸小鳳道:「我不是來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陸小鳳道:「為什麼?」

  李霞道:「因為我要你喝,你要的東西,也正巧在我手裡。」

  陸小鳳心裡在嘆息,鼻子裡已嗅到一陣香氣,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的香氣。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李霞還沒有開口,陸小鳳已搶著道:「這酒當然是你從外地帶來的,而且一直都捨不得喝。」

  他以為李霞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他怎麼能說出她心裡的話。誰知李霞卻搖搖頭,道:「你錯了,這酒是你那女人送來的,我所以沒有喝,只因為我怕酒里有毒。」

  陸小鳳只有苦笑,每個人都有錯的時候,他苦笑著道:「所以你要我先試試?」

  李霞並不否認,陸小鳳已舉杯一飲而盡。

  他天生就有種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覺遠比大多數人都敏銳,酒里若有毒,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覺到,否則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幾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著他,忽又問道:「聽說你那女人長得很不錯,她叫什麼名字?」

  陸小鳳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麼好看的女人,還要在外面東勾西搭,連別人的老婆都不肯放過?」

  陸小鳳笑了笑,道:「紅兒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別人的老婆,我喜歡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現在我再也不是別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陸小鳳淡淡道:「只可惜我眼中看來,你只不過是個跟我做買賣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現在我們的買賣豈非已做完了?」

  陸小鳳道:「好像還沒有,我雖然已付了錢,你卻還沒有交貨。」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東西,明天一早我就會交給你。」

  陸小鳳道:「為什麼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眼睛裡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緩緩道:「我們都是大人了,用不著再像兩個孩子一樣玩把戲。」

  陸小鳳道:「我也不想玩把戲。」

  李霞盯著他,道:「這裡的男人,都是又臭又髒的土驢,幾個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見就嘔心,可是你……你……」

  陸小鳳道:「我怎麼樣?」

  李霞道:「你不但長得比我想像中年輕得多,你的身體看來還這麼結實,這麼棒。」

  她眼睛裡的雨霧更濃,呼吸也忽然變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麼,你難道還不明白?」

  陸小鳳道:「我一點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個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卻已有好幾個月沒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過來,用手握住了陸小鳳的手。

  她握得實在太用力,連指甲都刺入陸小鳳肉里。

  她的臉上已有汗珠,鼻翼擴張,不停地喘息,瞳孔也漸漸擴散,散發出一種水汪汪的溫暖……

  陸小鳳沒有動。

  他看見過這種表情,那只有在某種特別興奮的時候,一個女人臉上才會露出這種表情,但現在她卻只不過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明白她為什麼跟丁老大私奔,為什麼會嫁給藍鬍子。

  她無疑是個性慾極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慾最旺盛的年紀。

  她長得雖不美,可是這種女人卻通常都有種奇異而邪惡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總能讓男人聯想起某種原始的罪惡。

  陸小鳳沒有動。

  但是連他自己也不能否認,他的心又開始動了。

  他的喉結在上下滾動,嘴忽然發乾,他想走,李霞卻已倒在他身上,壓在他身上,像章魚般緊緊纏住了他。

  就連陸小鳳都沒有遇見過需要得這麼強烈的女人,他幾乎已透不過氣來,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間,「砰」的一聲響,上面的木板被掀開,一個人在嘶聲呼喊:「讓我進去,我要進去,誰敢攔住我,我就殺了誰。」

  陸小鳳一驚,李霞坐起,還在不停地喘息。一個女人從上面跳下來,圓圓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卻瞪得很圓,在這一瞬間,陸小鳳幾乎已認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遺風」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來,怒道,「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快滾出去!」

  唐可卿狠狠地瞪著她,冷笑道:「我偏不管,這地方我為什麼不能來?你不許我碰男人,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偷漢子?」

  李霞更憤怒,厲聲道:「你管不著,無論我幹什麼你都管不著。」

  唐可卿也叫起來:「誰說我管不著?你是我的,我不許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衝過去,一掌重重地摑在唐可卿臉上,她臉上立刻多出幾條紫痕,她忽然也撲上來,纏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剛才纏住陸小鳳一樣。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頭雨點般打在她身上,她卻還是死纏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樣好,你知道的,你為什麼……」

  陸小鳳不想再聽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這件事只讓他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嘔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裡已明白,唐可卿為什麼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還曾經拉過她的手,他簡直忍不住要吐。

  03

  夜色忽然已降臨。

  陸小鳳甚至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開始黑的,也沒有回到天長酒樓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裡,買了一大壇酒,一個人坐在這裡來喝。

  他心裡充滿了悲哀和沮喪,情緒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為他雖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醜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願看到。

  這裡是個沒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裡的人,想必已遷到那冰河上的市鎮去了,木屋的門都幾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風從窗縫中吹進來,從木板的空隙吹進來,冷如刀鋒。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諾言,明天一早就把羅剎牌交給他,他拿了就走。

  剛來的時候,他也曾覺得這地方是輝煌而美麗的,到處都充滿了新奇的刺激。

  現在他卻只想趕快走,愈快愈好。

  破舊的木板桌上,還擺著盞油燈,燈中仿佛還剩著點油。

  可是他並不想點燈,甚至連自己都不知道,這兩天他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這裡,歲寒三友就好像忽然從地面上消失了。

  遠遠望過去,冰上的市鎮仍然燈火輝煌,這裡的天黑得早,現在時候想必還不太晚,距離明天早上,時候還很長。

  這漫漫的長夜要如何打發?

  陸小鳳捧起酒罈,又放下,他忽然聽見外面的冰雪上,傳來一陣很輕的腳步聲。

  此時此刻,還有誰會到這種地方來?

  忽然間,窗子被撞開,一個人跳進來——門已被封死,陸小鳳也是從窗子裡跳進來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這人身上披著件又長又大的風氅,手裡還捧著一大包東西,「砰」地放在桌上,用冷得直發抖的手,從包袱里拿出個火摺子,點著了桌上的油燈。

  然後她才回過頭,面對著陸小鳳,微笑道:「我果然沒有猜錯,你果然在這裡。」

  她的臉凍得發白,鼻子凍得紅紅的,笑容卻如春花般溫柔美麗,竟是陳靜靜。

  陸小鳳並沒有吃驚,卻忍不住要問:「你怎麼會猜到我在這裡?」

  陳靜靜嫣然道:「我看見你捧著一大壇酒往這邊走,附近又只有這麼一個可以避風的地方,我雖然不聰明,卻也不太笨。」

  陸小鳳道:「你是特地來找我的?」

  陳靜靜道:「嗯。」

  陸小鳳道:「找我幹什麼?」

  陳靜靜指著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來。」

  她微笑著打開包袱,又道:「你總是我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你餓著肚子的。」

  陸小鳳冷冷地看著她,道:「你不該來的。」

  陳靜靜道:「為什麼不該來?」

  陸小鳳道:「因為我是個色鬼,你難道不怕我……」

  陳靜靜沒有讓他說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為什麼要來?」

  這句話如果是丁香姨說出來的,一定會充滿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說出來,就會變得像是在挑戰。

  但是她的態度卻很平靜,因為她只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個君子,所以我來了,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像個君子般對我的。

  這件事豈非本來就應該像是「二加二等於四」那麼樣簡單明顯?

  在正常情況下,一個女人用這種態度來對付男人,的確可以算是最聰明的法子,只可惜陸小鳳現在的情況並不正常。

  現在他不但情緒沮喪到極點,不但氣楚楚,氣李霞,氣唐可卿,更氣自己,只覺得自己這兩天做的每件事都該打三百大板,事實上,這幾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對勁。

  陳靜靜又道:「我特地替你帶了風雞和臘肉來,你總該吃一點。」

  陸小鳳盯著她,緩緩道:「我只想吃一樣東西。」

  陳靜靜道:「你想吃什麼?」

  陸小鳳道:「吃你。」

  沒有反抗,沒有逃避,甚至連推拒都沒有,這件事無論怎麼樣發展,她都好像已準備接受了。

  她的反應雖不太熱情,卻很正常——一個女人在正常的情況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來就應該是這麼樣簡單而自然的。

  現在他們的激動已平息,她慢慢地站起來整理好自己,忽又回過頭向陸小鳳笑了笑,柔聲道:「現在你想吃什麼?」

  陸小鳳也笑了:「現在我什麼都想吃,就算你帶了一整條牛來,我也可以吞下去。」

  兩個人微笑著互相凝視,一件本來應該令人悔恨憎惡的事,忽然變得充滿了歡愉。

  陸小鳳看著她,除了這種和平安詳的歡愉外,心裡還充滿感激!

  所有不對勁的事,都已像是陽光下的冰雪般融化消失了,他忽然覺得全身上下都很對勁——一個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變化,往往就像是奇蹟。

  陳靜靜眼睛裡閃動著那種光芒,也是快樂而奇妙的:「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陳靜靜道:「無論多好的菜,裡面假如沒有放鹽,都一定會變得很難吃。」

  陸小鳳微笑道:「一定難吃得要命。」

  陳靜靜道:「男人也一樣。」

  陸小鳳不懂:「男人怎麼也一樣?」

  陳靜靜嫣然道:「無論多好的男人,假如沒有女人,也一定會變壞的,而且壞得要命。」

  她臉上還帶著那種令人心跳的紅暈,笑容看來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陸小鳳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這一次陳靜靜卻輕輕地躲開了,忽然正色道:「我本來是想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陸小鳳道:「你剛才為什麼不說?」

  陳靜靜道:「因為我看得出你情緒不太好,我不敢說。」

  陸小鳳道:「現在你是不是已經可以說了?」

  陳靜靜慢慢地點了點頭,她當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緒現在已經很穩定:「我只希望你聽了這件事之後,不要太著急。」

  陸小鳳道:「我不會著急,你快說。」

  他嘴裡雖然說不著急,其實心裡已經在著急。

  陳靜靜終於嘆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裡的。」

  陸小鳳皺眉道:「李霞殺了她?為什麼?」

  陳靜靜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沒有問她?」

  陳靜靜道:「我沒有問,因為李霞已不見了,這次是真的不見了,我們找了很久,連影子都沒有找到。」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陸小鳳已跳起來!

  陳靜靜道:「我就知道你聽了這件事,一定會跳起來,因為除了她自己外,誰也不知道她把羅剎牌藏在哪裡。」

  陸小鳳又跳起來,跳得更高。

  陳靜靜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別人也不知道送到什麼地方去了。」

  陸小鳳大叫道:「這種事你為什麼等到現在才告訴我?」

  陳靜靜苦笑道:「我現在才告訴你,你已經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剛才告訴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陸小鳳坐下來,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陳靜靜道:「就是因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給她的。」

  陸小鳳道:「嗯。」

  陳靜靜道:「現在你的箱子沒有了,她的人也不見了,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陸小鳳冷冷道:「你已經想出個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陳靜靜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輕輕道:「你若認為我這麼樣對你,只不過是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錯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帳,我也一樣可以逃走。」她的眼圈發紅,淚已將落。

  陸小鳳心又軟了,忽然站起來,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陳靜靜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陸小鳳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這次就一樣能找到。」

  他嘴裡雖然這麼樣說,其實心裡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04

  他只不過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個女人有了某種不尋常的關係,就算她做錯了事,你也只有原諒她,還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對不起你,你也只有認了。

  ——假如你始終跟一個女人保持著某種距離,她也不會著急的,著急的也是你。

  「男人為什麼總有這麼多苦惱?」陸小鳳在心裡嘆息著,「我為什麼不能學學老實和尚,也剃光了頭去做和尚?」

  「她殺了唐可卿之後,心裡也難免有點害怕,所以才會逃走。」

  「嗯。」

  「你當時也在銀鉤賭坊,你有看見她是往什麼方向走的?」

  「我沒有。」陳靜靜道,「我聽到唐可卿的慘呼聲,趕到下面去時,她已經不見了。」

  「別的人也沒有看見她?」

  陳靜靜搖搖頭,道:「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裡去了,何況今天晚上又特別冷,那時候又剛好是吃飯的時候。」

  陸小鳳沉吟著,道:「但我卻知道一個人,不管天氣多冷,他還是會在外面瞎逛的。」

  陳靜靜道:「你說的是誰?」

  陸小鳳道:「老山羊。」

  陳靜靜道:「就是住在大水缸里的那個老怪物?」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也看見過那個大水缸?」

  陳靜靜道:「剛才我來的時候,還看見那邊有火光,就好像房子著了火。」

  陸小鳳皺眉道:「但是那邊並沒有別的房子,那水缸又燒不著。」

  陳靜靜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麼回事。」

  陸小鳳道:「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趕緊去看看。」

  天氣實在很冷,風吹在身上,隔著皮襖都能刺到你骨頭裡去。

  他們還沒有看見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風中傳來一陣陣烈酒的香氣。

  陸小鳳的鼻子已經快凍僵了,還是嗅到了這陣酒香,立刻皺起了眉,道:「不好。」

  陳靜靜道:「什麼事不好?」

  陸小鳳道:「不管什麼樣的酒,若是已裝到肚子裡,香氣都不會傳得這麼遠的。」

  陳靜靜道:「假如把酒點著了燒起來,香氣是不是就會傳得很遠?」

  陸小鳳點點頭,道:「但是老山羊卻絕不會把酒點著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裝進了肚子。」

  陳靜靜也皺了皺眉,道:「難道你認為有人要用酒點火來燒他的水缸?」

  陸小鳳道:「就算水缸燒不著,卻可以把他的人燒死。」

  陳靜靜道:「誰想燒死他?為什麼要燒死他?」

  陸小鳳道:「因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個人肚子裡的秘密若是裝得太多,就像是乾柴上又澆了油一樣,總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現在火已滅了。

  他們趕到大水缸的時候,只看見水缸已被熏得發黑,四面都堆著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燒焦。

  風中還留著酒香,這麼高的柴堆,再澆上酒,火勢一定不小,別說水缸里只有一個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條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陳靜靜道:「酒香既然還沒有散,火頭一定也剛滅了沒多久。」

  陸小鳳道:「我進去看看,你在外面等著。」

  他躍身一縱而上,忽然又跳下來。

  陳靜靜道:「你為什麼不進去?」

  陸小鳳道:「我進不去。」

  陳靜靜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裡面結滿了冰。」

  陳靜靜道:「這地方就算熱水一拿出來,也立刻就會結冰,誰也沒法子在這麼大的缸里倒滿一缸水,裡面又怎麼會結滿了冰?」

  陸小鳳道:「天知道……」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突聽「啵」的一響,水缸裂開了一條大縫。

  接著又是「啵」的一響,又是一條縫裂開來,這加工精製的特大水缸,轉眼間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面還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裡面的冰卻沒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來,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著,透明的冰山裡仿佛還有圖畫。

  陸小鳳道:「你好像帶著火摺子?」

  陳靜靜道:「嗯。」

  她把火摺子交給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點著,火光亮起,他們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陳靜靜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了。

  就連陸小鳳這一生中,都從未見過這麼詭異可怕的事。

  閃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來又像是一大塊白玉水晶,光彩流動不息,說不出的奇幻瑰麗。

  在這流動不息的奇麗光彩中,卻有兩個人一動也不動地凌空懸立著。

  兩個赤裸裸的人,一個人的頭在上,一個人的腳在上,一個人乾癟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個人的乳房碩大,大腿豐滿,赫然竟是李霞,兩個人四隻眼睛都已凸出來,一上一下,瞪著陳靜靜和陸小鳳。

  陳靜靜終於驚呼出聲,人也暈過去了,等她醒來時,她已回到銀鉤賭坊,回到了她自己的臥室里。

  屋子裡布置得清雅而別致,每一樣東西看來都是精心挑選的,正好擺在最恰當的地方,只有鋪在椅子上那張又大又厚的熊皮,看來比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後,你就不會再多加挑剔了。

  陸小鳳此刻就坐在上面,他從來沒有坐過這麼溫暖舒服的椅子,這張又大又厚的熊皮,溫暖得就像是夏日陽光下的海浪一樣。

  陳靜靜已醒了很久,他卻好像快睡著了,一直都沒有抬頭。

  爐火燒得正旺,燈也點得很亮,剛才發生的那件事,已遠得如同童年的噩夢。陳靜靜輕輕嘆了口氣,苦笑道:「幸虧我暈過去了,若是再多看他們兩個人一眼,說不定會被嚇死的。」

  陸小鳳沒有開口,也沒有反應。

  陳靜靜看著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麼?」

  陸小鳳終於緩緩道:「缸里沒有水,就不會結滿冰,既然誰也沒法子把水倒進去,那一滿缸水是哪裡來的?」

  陳靜靜道:「現在你已想通了?」

  陸小鳳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又問道:「昨天我去的時候,那邊河床上還堆著很多積雪,今天卻已看不見,這些積雪到哪裡去了?」

  陳靜靜眼珠子轉了轉,道:「是不是到水缸里去了?」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里的積雪是不是就會融成水?」

  陳靜靜眼睛裡發出了光,道:「外面的火一滅,缸里的水就很快又會結成冰。」

  陸小鳳道:「水還沒有結冰的時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經被人拋進去了。」

  陳靜靜咬著嘴唇,道:「她殺了小唐之後,就去找老山羊,因為他們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紀雖大,身體卻很強壯,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時候。

  這些話她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忍說出來,但是她卻也知道陸小鳳必定能了解。

  陸小鳳果然嘆了口氣,道:「也許他們就是在那時候被人殺了的。」

  陳靜靜道:「是誰殺了他們的?為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我想不出這個人是誰,但我卻知道他為的一定也是羅剎牌。」

  陳靜靜道:「可是他殺了李霞,羅剎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陸小鳳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願讓我到手。」

  陳靜靜也嘆了口氣,道:「我還是想不通,他殺了李霞後,為什麼還要費那麼多事,把積雪融成水,再把李霞凍在冰里?」

  陸小鳳道:「也許他本想要挾李霞,要她在水還沒有結冰之前,把羅剎牌交出來。」

  陳靜靜道:「可是李霞並不笨,當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羅剎牌,也還是死路一條,所以……」

  陸小鳳道:「所以現在羅剎牌一定還藏在原來的地方。」

  陳靜靜嘆道:「只可惜李霞已經死了,這秘密又沒有別人知道。」

  陸小鳳站起來,面對爐火,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有個朋友,曾經告訴過我,這地方只有兩個人可靠,一個是老山羊,另外一個就是你。」

  陳靜靜顯得很驚訝,道:「你這朋友是誰?他認得我?」

  陸小鳳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還是跟你從小在一起長大的。」

  陳靜靜吃驚得張大眼睛,道:「你說的是丁香姨,你怎麼認得她的?」

  陸小鳳苦笑道:「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別的事你最好不要問得太多。」

  陳靜靜凝視著他,終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陸小鳳道:「所以你絕不會欺騙我?」

  陳靜靜道:「絕不會。」

  陸小鳳道:「假如你知道羅剎牌藏在哪裡,就一定會告訴我?」

  陳靜靜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陸小鳳又長長嘆了口氣,道:「所以李霞本不該死的,更不該死得這麼慘,我總認為只有瘋子才能想出這種法子來殺人,這地方卻只有半個瘋子。」

  陳靜靜道:「誰?」

  陸小鳳道:「李神童。」

  陳靜靜更吃驚,道:「你認為他對自己嫡親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陸小鳳還沒有回答,外面忽然有人闖了進來,拍著手笑道:「她總算答應嫁給我了,我總算有了個老婆,你們快來喝我的喜酒。」

  這個人當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大紅袍,頭上還是戴著那頂大綠帽,臉上居然還抹了層胭脂,看起來比以前更瘋,卻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假瘋?

  陳靜靜忍不住問道:「是誰答應嫁給你了?」

  李神童道:「當然是我的新娘子。」

  陳靜靜道:「你的新娘子在哪裡?」

  李神童道:「當然在洞房裡。」

  「今天我洞房裡,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愛新娘……」

  他瘋瘋癲癲地拍手高歌著,又沖了出去。

  陳靜靜忍不住問陸小鳳:「你想不想去看看他的新娘?」

  陸小鳳道:「想。」

  李神童自己當然也有間臥房,房裡居然真的燃起了一對紅燭,床上居然真的有個身上穿著紅裙,臉上還蒙著紅巾的新娘子。

  她斜倚在床頭,李神童就站在她身旁,不停地笑,不停地唱,唱得真難聽。

  陳靜靜皺眉道:「我們不是來聽你唱歌的,你能不能閉上嘴?」

  李神童嘻嘻地直笑,道:「可是我的新娘子真是漂亮,你想不想看看她?」

  陳靜靜道:「想。」

  李神童立刻伸手去掀那塊紅巾,忽又縮回手,喃喃道:「我總得先問問她,看她是不是肯見你們。」

  他果然俯下身,附在新娘子的耳邊,咕咕嘀嘀說了幾句話。

  新娘子好像根本沒有開口,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李神童卻又跳起來,笑道:「她答應了,還要你們敬她一杯酒。」於是他又伸出手,這一次總算真的把新娘子臉上的紅巾掀了起來。

  陸小鳳和陳靜靜的心又沉了下去,全身上下立刻冰冷僵硬,甚至比剛才看到冰中的那兩個死人時更嘔心、更吃驚。

  新娘子的臉上也塗著一層厚厚的胭脂,可是一雙眼睛卻已凸了出來。

  這新娘子竟赫然是個死人!

  「小唐!」陳靜靜忍不住失聲驚呼,「唐可卿!」

  李神童居然還是笑得很開心,正捧著四杯酒,笑嘻嘻地走過來,給了陳靜靜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新娘子也有一杯。」

  陸小鳳和陳靜靜只好接過他的酒,兩個人心裡都很難受。

  這個人看來好像是真的瘋了。

  李神童已走到床頭坐下,把一杯酒交給他的新娘子,笑道:「我們一起喝一杯甜甜蜜蜜的酒,喝完了我就把他們趕出去。」

  新娘子當然沒有伸手來接他的酒,他就瞪起眼,道:「你為什麼不肯喝,難道你又改變了主意,不肯嫁給我了?」

  陳靜靜實在不忍看下去,她生怕自己會哭出來,更怕自己會吐出來,忍不住大聲道:「你難道看不出她已經死了,你為什麼還要……」

  李神童忽然跳起來,嘶聲道:「誰說她已經死了,誰說的?」

  陳靜靜道:「是我說的。」

  李神童狠狠地盯著她,厲聲道:「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陳靜靜道:「因為她的確已經死了,你若真的喜歡她,就應該讓她好好安息。」

  李神童忽然衝過去,道:「她沒有死,她是我的新娘子,她不能死。」

  他用力揪住陳靜靜的衣襟,拼命地搖晃,陳靜靜臉已嚇得發青,忍不住重重給了他一個耳刮子。

  一聲清脆的掌聲響過,哭聲,叫聲,立刻全都停止,屋子裡忽然變得墳墓般靜寂。李神童痴痴地站在那裡,一雙直勾勾的眼睛裡,忽然有兩滴眼淚流下,慢慢地流過他塗滿胭脂的臉。

  眼淚混合了胭脂,紅得就像是鮮血。

  他的眼睛還是直勾勾地瞪著陳靜靜,眼神既悲哀,又瘋狂。

  陳靜靜情不自禁地向後退,退了兩步,又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李神童緩緩道:「不錯,她是死了,我還記得是誰殺了她的。」

  陳靜靜道:「是……是誰?」

  李神童道:「是你,就是你!我親眼看見你用一隻襪子勒死她的。」

  他忽然回頭衝過去,掀開了唐可卿的衣領,露出她頸上一條紫痕:「你看看,這就是你做的好事,你賴也賴不了的。」

  陳靜靜又氣又急,全身不停地發抖:「你瘋了,真的瘋了,幸好誰也不會相信你這瘋子的話。」

  李神童已不再理她,忽又撲倒在唐可卿身上,放聲大哭,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一直跟著我姐姐?因為我一直都在偷偷地愛著你,一直都在等你嫁給我,我雖然沒有錢,可是藍鬍子已經答應給我三萬兩銀子,為了這三萬兩銀子,我連姐姐都不要了,可是你……你為什麼要死?」

  陸小鳳悄悄地走了出去,只要在這裡多停留片刻,他很可能也會發瘋。

  ——一個人的確不能太愛一個人,若是愛得太深,通常總是悲劇。

  ——人生中為什麼要有這麼多悲劇?

  外面又黑又冷,陸小鳳走出來,深深地吸了口氣,忽然彎下腰不停地嘔吐。

  05

  夜已很深了。

  陸小鳳已經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大半個時辰,一盞盞明亮的燈光,一盞盞地滅了,一點點閃爍的寒星,一點點地消沉。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等他抬起頭時,才發現又走到了冷紅兒草藥店的門口。

  門裡居然還有燈光漏出,他又在門外發了半天怔,暗暗地問自己:「我是不是早就想來找她了?否則我為什麼會恰巧停在她門口?」

  這問題連他自己也無法回答。

  一個人內心深處,往往會有些秘密是自己都不知道的——也許並不是真的不知道,只不過不敢去把它發掘出來而已。

  「不管怎麼樣,我已來了。」

  他已在敲門。

  門是虛掩著的,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屋裡點著燈,卻看不見人。

  人呢?

  陸小鳳心裡忽然有了種不祥的預兆,立刻進去,前面的廳堂里沒有人,後面的臥室里沒有人,廚房裡也沒有人。

  廚房後面的一道小門也是虛掩著的,被風吹得嘩啦嘩啦地直響。

  冷紅兒是不是又睡不著,又從這道小門溜了出去,等著看那隻黑熊去了?

  神秘的寒夜,神秘的冰河,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黑熊。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仿佛到處都充滿了這種不可預測的神秘和恐懼。

  陸小鳳踏著大步,迎風而行,今夜他還會遇見什麼事?他雖然無法預測,可是他已決心要找到冷紅兒,他絕不會讓冷紅兒也消失在這神秘的黑暗中。

  冷紅兒在哪裡?黑熊在哪裡?

  他完全不知道,遠方還有幾顆寒星,他就向星光走過去。

  星光閃爍,他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叫,呼聲來自星光下,尖銳而慘厲,竟是女人的聲音。

  他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趕過去,星光照著河水,閃亮如銀的冰河上,赫然有一攤鮮紅的血跡。

  血跡淋漓,一點點、一條條從冰河上拖過去,沿著血跡再走二三十步,就可以看見冷紅兒動也不動地蜷曲在那裡。

  她的身子完全冰冷僵硬,臉上一片血肉模糊,還帶著五條爪痕,這致命的傷口,竟是一隻力大無窮的手爪抓出來的。

  她畢竟又看見了那隻熊,對她說來,這一次,黑熊象徵的已不再是欲望,而是死亡。

  奇怪的是,那飢餓的野獸為什麼留下了她的屍體血肉,連碰都沒有碰?

  她身上並沒有齒痕,顯然並不是被黑熊拖過來的,而是自己爬過來的——她為什麼還要掙扎著,用盡她最後一分力氣來爬這段路?

  她身子蜷曲,一雙手卻筆直地伸在前面,手指已刺入堅冰里,仿佛在挖掘——這冰河下難道也有什麼秘密?

  她想挖掘的究竟是什麼?

  最後的幾顆寒星,忽然消失了,大地冰河,都已被黑暗籠罩。

  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候,可是陸小鳳抬起頭來時,眼睛裡卻在發著光,就仿佛光明已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