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9章 拯救者

  她並非沒有嘗試過和它們接觸。

  可她甚至不需要和它們對話,僅僅是靠近一些,就會引起它們強烈的反應:

  它們向她發出嘶鳴聲,爆發出強烈的恐懼感和敵意,持著它們各自的武器,面對著她,不斷後退,根本不想和她接觸。

  她很恐慌。

  她不喜歡被討厭。

  她發自內心的想要親近它們,她在潛意識裡從它們身上感覺到莫名的親切,就像是……

  家人。

  她被家人們孤立了。

  於是天井中遍布孤獨。

  她沒有再主動去到過那個地方。

  沒當那些聲音太多的時候——當數不清的聲音形成洪流時,無數個重迭起來的聲音會變得模糊不清,那些模糊不清的聲音變成了某種變奏的呢喃吟唱,並因此完全無法聽懂。

  每當這些變奏的呢喃吟唱出現在耳邊時,她的一部分意識會不受控制的被「拉進」天井之中,在這樣的時候,她無論身在何處,現實中的視野會和天井中的幻象發生重迭,就像是顯示器上不斷爆發的頻閃。

  好在那些聲音並無惡意,她因此得以在龐大如洪流一般的聲音中倖免於難。

  天井似乎是擁有魔力的,她時常在午夜夢回昏昏沉沉時,感受到天井中有某個「東西」在不斷呼喚著她。

  她不想再去到那個地方了,對那個「東西」產生了強烈的抗拒,於是那個「東西」不再發出呼喚。

  可那些稀奇古怪的聲音卻沒有停下。

  那無數紛亂的、尋常人在祈禱時才會發出的可憐聲音,不斷通過天井,出現在她腦海之中。

  她疑惑極了,那些聲音從天井而來,可天井裡明明都是怪物,怪物怎麼會發出尋常人才會發出的聲音,訴說那些平凡的祈求呢?

  她什麼都不明白。

  現在,那些聲音再次出現了,可她並沒有被「拉進」天井之中,因為那些聲音比較微弱,力量不夠。

  她站在原地,思考著關於天井的一切,整個人陷入迷茫。

  直到一聲呼喚將她從迷茫中喚醒。

  「彌賽亞,我們走了。」

  她回頭一看,沃爾夫·瑞博特站了起來,雖然臉色依然慘白,但已經停止了嘔吐。

  他揉了揉自己眉心的位置,低聲道:

  「今天不是集中運輸日,所以岸邊沒什麼船,我的線人已經在礦區的某個角落等著咱們了,路途並不遙遠,咱們抓緊時間……」

  他顯然已經對自己的壞狀況有了準備,從背包里拿出一根伸縮登山杖,將其打開,一隻手扶著登山杖,一隻手拿著手機,看著手機上特製地圖app上的衛星定位,帶著糯米果和彌賽亞向礦區方向走去。

  加基島上沒有比較高的山,大都是一些丘陵,而且植被並不密集,丘陵上原本覆蓋的寒帶落葉林已經被砍伐殆盡,遠遠看去不見林木,只見運輸管道如鋼鐵巨蛇一般蜿蜒穿行在林地的屍體之上。

  所以,三人唯一的阻力就是地面上的積雪——作為比亞楠市維度更高的地區,加基島一年中有9個月都在下雪,剩下1個月極夜,2個月溫度並不高的夏天。

  即便在夏季,加基島上也僅僅是白天穿夾克不冷,晚上在室外行動必須穿棉服的地步。

  而現在,在極夜剛剛結束的2月,加基島的皚皚雪原上刮著能穿透厚棉服的白毛風,三人在因被大量砍伐而變成平地的寒帶落葉林中留下的一行行腳印很快被小雪掩蓋住了。

  如果不是有手機地圖的衛星定位幫忙,正常人很難在加基島上找到正確的道路,因為島上的丘陵和溝壑之間遍布著大型的石油運輸管道和用來運送煤礦的蒸汽軌道,兩人高的管道遍布整座島嶼,在加基島的地表上形成了一座巨大的鋼鐵迷宮。

  糯米果用手機記下了這裡的場景,並準備回去之後將這些場景整理到自己的筆記里。

  沃爾夫·瑞博特則謹慎的注視著蒸汽軌道,聆聽著蒸汽軌道之下枕木和石子之間的震動,他知道這座島嶼並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寧靜祥和,所以一切處于謹慎的警惕都是必須。

  彌賽亞跟在他們兩個身後,屏蔽那些出現在腦海中的聲音已經消耗了她大部分的力氣,剩下的一點力氣勉強能夠讓她在雪中行走罷了。

  好在加基島不大,三人並沒有花費很長時間,就到達了礦區的邊緣地帶。

  那是一整排看起來十分破敗的樣板房,連年的大雪已經將樣板房上的藍色油漆完全腐蝕,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樣板房後方——也就是三人來到位置的側面,被當做露天旱廁使用,所以衛生環境相當差。

  好在雪把一切污穢都掩蓋了下去,只留一條明顯經常被人踩踏的小徑出來,使人不至於迷路。

  在三人到達此地的時候,一個左手叼著煙的魯克年輕人正哆哆嗦嗦的等在樣板房的房檐下,他似乎聽力不怎麼好,三人已經距離他沒幾步了,但他依然沒有發現——他沒有把頭轉過來。

  沃爾夫·瑞博特最後看了一眼自己手機上的定位,然後打開相機,點擊攝像按鈕,關閉屏幕,將手機放在胸口的口袋裡,把攝像頭對準那哆哆嗦嗦的身影,低聲呼喚道:

  「阿魯?」

  年輕人身上一抖,轉過身來,濃重的黑眼窩差點讓人誤以為他變成了某種喪屍。

  「沃爾夫!」

  魯克人土著都比較顯老,阿魯看起來像是已經成年,人高馬大的沃爾夫·瑞博特看起來年紀也不小了。

  阿魯一瘸一拐的走上前來握住沃爾夫的手,神情激動,渾身顫抖,眼淚順著黑眼圈就流下來了:

  「你可來了……」

  沃爾夫·瑞博特接觸到阿魯只剩三根手指頭的手,心情不自覺的沉重起來。

  在阿魯接下來的訴說中,其他兩人知道了他和沃爾夫·瑞博特之間聯繫的始末——

  阿魯是一名貨真價實的亞楠市土著,在前段時間亞楠市廣場會議規定未成年人不能參與體力工作之後失業了,屆時亞楠市開放了航空港,一股「帝國將會開啟第二次大航海時代」的流言在亞楠市民間瘋傳。

  受到了身邊人的影響,阿魯和幾個小夥伴趕著時代的潮流來到了戴斯島,並在機緣巧合之下花費了自己所有積蓄,進入了戴斯島機械蜂巢內的一家音笛人開設的技術學校。

  沒上幾天課,學校就要收學雜費,收製作職業認證證書的工本費——這是在入學時候沒有提過的一筆錢。

  這也是足以讓阿魯和小夥伴們絕望的一筆錢——在繳納了學費之後,阿魯和幾個小夥伴原本就已經幾乎傾家蕩產,只能靠每天晚上熬到凌晨發傳單過活。

  現在又要繳納的學雜費,他們是無論如何都拿不出來了。

  「心善」的音笛人老師告訴他們:不用擔心沒錢,學校不會因為沒錢就不讓你們上課的。

  他們心中十分感激。

  音笛人老師又說:可學校又不能白養著你們,這樣吧,學校給你們介紹個打工的地方,你們先去打工,學籍給你們保留著,等你們賺夠了學費,再回來上課就是了。

  他們感激涕零,恨不得把老師當成親媽孝敬。

  在技術學校的安排下,他們很快坐船來到了加基島。

  島上的工作遠遠超出他們的預料。

  他們被以礦區保密工作為由沒收了手機,開始了不可思議的艱難工作。

  他們不但要每天工作超過12小時,還要借錢買安全服和安全帽!

  最讓人憤怒的是,他們竟然沒辦法拿到全額工資——他們是作為技術學校的「實習生」過來的,和加基島上礦場簽的是「實習合同」,其收入的絕大部分歸「實習學校」所有——他們的工資,礦場是直接打給技術學校的。

  在知道這一真相之後,阿魯和小夥伴們怒不可遏。

  可他們沒辦法去質問技術學校的老師了,因為他們的手機已經被沒收,無法和外界進行交流。

  他們只能去向礦場代理人找說法。

  當著他們的面,一個小夥伴的指頭被切斷了兩根。

  代理人告訴他們,之所以只切斷兩根,是因為他們試過,斷了兩根指頭之後的雙手,是能握住礦鎬的極限,再多就握不住礦鎬,不能挖礦了。

  從那之後,阿魯等人雖然恐懼,但依然不甘心。

  他們嘗試過出逃,但每次都無法成功。

  「他們會砍斷兩根指頭,但輕易不會殺人,因為他們要人幫他們做工。」

  阿魯一邊說著,一邊用僅剩三根手指的右手捏著煙,吞雲吐霧,仿佛這樣能夠減少他內心的恐懼、焦慮和不安。

  「為什麼不搞自動化的礦場呢?我聽說已經有第一產業的礦業島嶼用上了機械自動化的生產線,甚至是一些挖礦機器人。」

  面對沃爾夫·瑞博特的問題,阿魯只簡簡單單回答道:

  「那樣一套設備很貴吧……反正肯定沒人工便宜。」

  沃爾夫·瑞博特在聽到這樣簡單的回答時,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亞楠市,仿佛走在亞楠市工業區那骯髒泥濘遍布垃圾和排泄物的道路上,仿佛看到了在苦寒冬日衣不蔽體終日勞作不可解脫的工人們。

  哪裡都是一樣。

  沃爾夫·瑞博特始終認為這樣不對,所以他懷揣著一顆敬畏正義之心來到了加基島,他認為自己作為一個記者,有必要將此地的罪惡公之於眾。

  就像是父親曾經對亞楠市工業區做的那樣。

  沃爾夫·瑞博特不禁握緊了胸口衣襟內掛在脖子上的相機。

  相機的功能大都已經被手機取代,所以他並未把父親留給自己的相機當成工具,他下意識的觸摸相機,是因為他在潛意識裡認為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潛意識告訴他,父親曾用這台相機拍下了珍貴的照片,冒著死亡的危險驅除邪惡,伸張正義。

  相機給了他一些勇氣。

  ……

  好在,阿魯的運氣沒有一直差下去。

  在有一次進行挖掘作業的時候,礦井發生了意料之外的坍塌,連同礦工和當時的監工在內,大概有十來個人被埋了進去。

  阿魯和另外兩名礦工僥倖活了下來。

  坍塌事故發生的幾天之後,阿魯再次來到塌陷區周圍的某個礦區進行挖掘作業,他鬼使神差的借著上廁所的時間來到這裡,回憶著當初監工站立的較為靠近塌陷區邊緣的位置,開始向下挖掘。

  他挖出了監工的背包,並從背包里得到了一枚手機。

  一枚能開機,並且沒有破損的手機!

  地下礦區的信號很差,阿魯雖然激動,但也把激動強行壓了下去。

  他在這一刻想到,監工們大多數貪生怕死的孬貨,在開拓新礦道時通常會站在礦道最外圍,可這次這人運氣不好,依然被埋了進去……

  當天晚上,阿魯給戴斯島機械蜂巢的警務部門打電話,可對方始終占線,無人接聽。

  第二天白天的時候,他再次給機械蜂巢的警務部門打電話,可電話依然占線。

  他意識到了什麼。

  他於憤怒中在網絡中找到了各種部門的電話,包括但不限於機械蜂巢和亞楠市的警務部門、稅務局、島鏈管理部門……

  電話幾乎沒幾個能打通的,即便打通,對方在聽到他的訴求之後也大都推皮球,要麼就是直接掛斷了。

  阿魯心裡涼涼。

  他打電話給自己認識的人——相對比較值得信任的往日同事和同學,可這些人身處亞楠市和島鏈上,工作繁忙,自身討一口飯吃都難,一聽要花費人力物力來救他,當時就想辦法找藉口掛了電話。

  世態炎涼。

  這個時候,阿魯依然沒有「如果我不是孤兒,如果我有父母,我的父母一定回來救我」之類的想法,因為他從小習慣沒有父母的生活,根本不會往這方面去想。

  他沒有放棄。

  他開始嘗試在網絡上接觸外界的人,他想要向網絡發出求救。

  可網絡上幾乎沒人在乎他說的事情,大多數人只把他當騙子,即便他說出了確切的地點,也沒人相信他,因為加基島在明面上的產值貢獻在第一島鏈幾十座島嶼中甚至排到了前十,從前的報導全是正面,從網絡中的任何角落裡挑不出半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