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凡人

  第303章 凡人

  陳宴來到伯明罕街南區791號的時候,天空已經開始大範圍的放亮,即便有煤灰霧霾遮掩,依然會有一些太陽光透過霧霾,灑向大地,驅散被冰封城市角落裡的陰霾。

  伯明罕街791號是一棟三層別墅,有獨立的院落, 其中坐落著積滿了雪的花圃和一顆比別墅還要高一些的松樹,這樣的松樹幾乎是伯明罕街中產們的標配。

  陳宴在松樹的樹梢上看到了代表著聖歌團的祈願鈴,這說明這家人是【聖光】的信仰者——

  如同帝國大多數的中產一般,他們也一定把自己享受優渥生活的一部分原因歸功於無所不能的【聖光】。

  他按響了門鈴,很快有傭人的身影出現。

  那是一個腿有點瘸的老爺子。

  「請問您是?」

  老爺子雖然瘸了腿,但腰板卻直的很, 眼神不卑不亢。

  「我是安迪爾小教堂的傳教士,聽說你們家有人遭到了厄運,安迪爾神父差我前來為其禱告。」

  禱告哪有這個時候做的……

  老爺子內心雖有疑惑,但聯想到自家主人遭遇的禍患,和女主人這一整日來的以淚洗面,便嘆了口氣,說道:「願聖光護佑著我們,請進吧。」

  安迪爾神父的名號雖然很管用,但老爺子並不信那一套,他此生的經歷告訴自己,謊言無處不在。

  可現在這個關頭,這即便是個騙子,用來哄一哄陷入悲愴不可自拔的女主人,也好。

  畢竟,騙子的嘴比他這麼個笨拙的普通人要強多了。

  老爺子看向陳宴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寒芒。

  可如果這人心存不軌,他也一定為主人守護好妻兒不被欺負。

  陳宴跟著老人進了屋子, 便看到屋內點著一盞守魂燈, 聖歌團讓民眾相信燈光是聖光的一種,可以守護已經逝去的靈魂不被邪魔侵擾, 從而更安全的回歸聖光意志。

  守魂燈前癱坐著一個穿著一身黑衣的魯克女人,她有著濃重的黑眼圈,直勾勾看著守魂燈旁的男人照片,眼神空洞。

  照片上是個看起來並不英俊的魯克男人,臉上麻子不少,五官還算端正,身上的紳士服讓他看起來氣質好了許多。

  這就是鹿。

  「你好,太太,我奉安迪爾神父的囑託,前來為逝去的先生祈禱。」

  女人聽到他的聲音,抬起臉來,空洞的眼神中終於有了一絲情緒。

  一絲陳宴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她做出一副」神秘」的表情,用雙手捂住嘴,只在指尖留出一道微小的縫隙,小聲道:

  「其實啊,我的丈夫沒死!」

  一旁的老爺子繃不住了,急忙對陳宴說道:「夫人過度悲傷,精神已經不正常了!請儘快為她祈禱吧!」

  陳宴抓住她的手。

  老爺子如果不是聽到了他接下來的話,差點就一腳踹上去。

  「我相信你的話。」

  他朝她眨了眨眼。

  「我相信他還活著。」

  像是看到了他眼神中的真誠,女人眼神中竟然綻放出一絲光芒。

  「謝謝!」女人滿是血絲的眼睛裡有淚流出, 帶著顫音道:「謝謝你!」

  她像是因過度悲慟而傷了身體, 說出這句話之後,身體竟搖搖欲墜,向一邊倒了過去。

  陳宴一手將她攬住,一手伸向老爺子。

  老爺子眼睛瞪圓了,但發現自己現在竟然沒什麼辦法,只好遞了紙巾給他。

  女人撞在他懷裡,感覺到了陳宴外套上的晨霜,立刻清醒了一些。

  她輕輕從他臂彎中掙了出來,低聲道:「對不起……」

  陳宴嘆了口氣,把紙巾遞過去:「我能感受到你的悲傷,願聖光護佑著你。」

  女人沒有去接紙巾,而是再次捂著臉哭了:「詹森看到我這幅樣子,一定會很生氣吧……」

  鹿的本名叫詹森。

  老爺子聽著她的嗚咽聲,一時間束手無措,他只是個傭人,只會幹家務,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人這回事。

  他茫然無助的看向陳宴。

  陳宴投給他一個「鎮定」的眼神,並看向女人。

  「夫人,詹森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女人精神虛弱,聽到他這麼問,沒有產生排斥的念頭,反倒是腦海中泛起的記憶驅散了情緒中的一些悲傷。

  「詹森啊……他是個很好的人。」

  「我那時候還不認識他,只知道他已經經歷過幾場戀愛,我很害怕,因為家裡安排我和他見面,我們這樣信仰聖光的家庭管教很嚴,我要想出嫁,只能聽從家裡的安排。」

  「我在伯明罕街的蜂鳥咖啡館見到了詹森,遠遠的看著他穿著西服,一副興致懨懨的樣子。

  他也是被家裡安排來的嗎?

  我當即後悔了,我覺得應付不來這樣的男人。」

  「就在我想要離開的時候,詹森看到了我,並和我打招呼——那可是他第一次見到我啊,怎麼能認出我來的?」

  女人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她已經將近四十歲了,但那絲微笑竟像極了妙齡的女孩。

  怎麼會這樣呢……

  陳宴想起了一個不好的詞。

  迴光返照。

  陳宴感覺她的狀態不太妙,並在她沒有直視自己的時候看向一旁站著的老爺子。

  老爺子滿頭大汗,急的五官都揪到了一起,在陳宴看向他的時候,他也用更緊張的眼神看向陳宴。

  妥,老爺子鐵定幫不上忙了。

  陳宴看著女人低頭笑著陷入沉默。

  而隨著沉默的開始,她的眼皮似乎要閉上了。

  這一刻,陳宴精神開始緊張,靈視自動開啟。

  靈視中,女人身上浮現出一層薄弱的火苗。

  火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減小,而每減小一點,女人的眼睛就閉上一點。

  不能繼續這麼下去了。

  「然後呢?夫人?詹森先生然後做了什麼?」

  陳宴的話成功的引起了女人的注意,她抬起頭來,雖然眼神恍惚,但眼睛不再繼續閉合,身上的火苗也不再減小了。

  「詹森那傢伙啊,他在看到我的時候睜大了眼睛,表現出了不知所措的樣子。」

  女人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

  「我當時就在想,我知道自己並不好看,為什麼他要表現出那副樣子呢?為了把我拿下嗎?把一個未經過戀愛洗禮的、保守的聖歌團信仰者家庭出身的乾淨女人拿下?那樣會讓他有成就感嗎?」

  「他表現的很殷勤,話也很多,我們從伯明罕街的春天聊到冬天,又從我無聊乏味的人生聊到他更加無聊枯燥乏味的播音員工作。」

  「【我們同樣是無聊的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竟然不會無聊了呢!這說明了我們的緣分,不是嗎?】

  他對我說了這麼露骨的話,當時的我還是個姑娘,哪能承受得了這個?」

  「我幾乎狼狽的掩面而逃,並在心裡想著,希望蜂鳥咖啡館的客人們不要記得我的臉。」

  「後來,詹森就每天等在我和學校之間的路上了。」

  「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學,他都會準時出現在距離我家和學校不遠的地方,即便我開始的時候總是不理會他,他依然像只麻雀一樣在我耳邊說著各種各樣話。」

  「我當時為什麼不趕走他呢?」

  「也許,當時的我,對他也有好感吧。」

  「也許,精神貧乏的我,很希望被他這樣環繞吧。」

  她絮絮叨叨的說著。

  陳宴認認真真的聽著。

  也許是因為感受到了陳宴的認真,她的訴說也更有力氣,不再像之前一樣病懨懨的了。

  老爺子感受到了她的變化,看向陳宴的眼神中立刻出現了感激。

  「我始終不知道詹森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這樣的好讓我無所適從,甚至為之恐慌。」

  「我配得上他對我這樣的好嗎?」

  「我不知道,所以我始終沒有回應。」

  「我當時還在上大學,三年制的會計學專業,還有一年就要畢業了。

  家裡想讓我畢業之後就快點結婚生子,因為帝國的那些年不太安穩,聖歌團和皇帝發生了很大的矛盾,整個社會都很緊張。

  而快速成家,就會有人守護著我,讓我能夠在適合的年齡生子,同時在家人的幫助下,生活也會更輕鬆一些。

  好在詹森的報社也服務於聖歌團,我不必和他因政治鬥爭而被迫分離。

  作為聖歌團的喉舌,他每天都要報導各地被聖光庇佑的神聖事件,也因此被歸屬於皇帝的貴族勢力所記恨。

  有一天傍晚,他在等我放學的時候,被街邊的小混混打了。」

  她的聲音開始緊張。

  「我趕忙去了醫院,他已經被送進了急診室。

  聽說他被捅了幾刀,骨折也很嚴重。

  我很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終於被推了出來。

  【病患暫時安全了,但由於受傷嚴重,需要住院】。

  我向聖光發誓,那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動聽的話了。

  後來,他終於醒了過來。

  他躺在病房的床上,身上打滿了石膏,缺了牙的嘴巴咧開,想笑又因為疼痛而笑不出來。

  【嗨!見到你好高興啊!】

  他擠眉弄眼。

  【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

  我忍不住問他:

  【你為什麼喜歡我呢?】

  他糾正我:

  【不是喜歡,是愛。】

  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露骨的表達,但這一次,我竟然沒有害羞。

  【你為什麼愛我呢?】

  我永遠忘不了詹森當時的眼神。

  【愛一個人是沒有理由的。】

  我似乎終於明白了他對我好的原因了,但也好像不知道。

  我一直這樣,糊糊塗塗的。

  那天病房的燈光很暗淡,煤油燈似乎要添油了,但新油被皇帝的反抗者們堵在路上,還沒有運來,沒辦法做到很光亮的照明。

  好在我依然能夠看到,詹森用那張缺了幾顆牙的嘴笑了。

  他對我說:【我愛你,嫁給我吧。】

  我說:【好啊。】」

  「在父母的幫助下,我們很快結婚了,我也從學校畢業,得到了一份說不上好、但也不差的會計工作。

  並在幾年之後,說不上順利的有了孩子。

  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像是順理成章,平平淡淡。」

  她臉上的表情突然凝滯,隨即有痛苦浮現出來。

  「可……可……」

  她嗚咽著說不出話來,用被嗚咽持續打斷的聲音斷斷續續道:

  「二十年了,我已經習慣了和他的生活,也習慣了他的愛,可……」

  她有些上不來氣。

  「可詹森……為什麼就那麼突然離我而去……」

  她幾乎要窒息了!

  老爺子急的快要跳腳,而陳宴則看著女人,脫口而出的話語讓女人一瞬間停止嗚咽。

  「如果……我可以把詹森帶回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