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0章 凡人(五)
他們一開始僅僅只是討論而已,當發現說服不了對方的時候,討論變成了爭執,爭執又在求生的意念之下很快發酵成了爭吵。
主張向北的一方認為如今躺在狹小貨櫃內的彌賽亞準確預言了天啟的降臨,她就是人的救世主,普通人就應該聽她的。
主張向南之人則以之前獲取到的信息為憑藉,想要讓隊伍掉頭向南,以儘快得到帝國政府的幫助,他們認為隊伍儲存的資源用不了多久,與其尋找一個僅僅只存在於夢囈中的天空之城,不如追尋更實在的帝國救援艦船。
他們堅持己見,每個都好像說的很有道理,仿佛沒人是錯誤的。
爭吵爆發的另一個原因,則是他們明白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如果無法說服對方,則必定會導致隊伍分裂,力量減少,萬一遇到麻煩的情況,或許會很難解決。
爭吵並不以妥協告終,而是在兩方的疲憊和尼德·羅德迪的話中結束了:
「他們說昨晚凌晨之後電台會接到消息,我們就今晚等等看看,我們在這裡紮營,電台整晚都開,看能不能接收到類似的消息。」
瑪琳娜僅僅是守在沉睡的女兒身邊,注視著女兒的臉,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
他們在冰面之上扎了營,用從亞楠市帶出來的塑料箱、硬紙板和加厚的泡沫布搭建了簡單的營地。
在此期間有個學生悄悄跑來告訴尼德·羅德迪,冰層好像變厚了,之前還能隱約借著光線隱隱約約看到冰層之下的海水,可今天即便是太陽直射的時候,冰層之下也完全是白茫茫一片,完全看不到任何海水的存在了。
尼德·羅德迪安慰他,這樣才是安全的,如果冰層不夠厚,他們也不敢隨隨便便就前進了。
尼德·羅德迪並沒有表現出焦慮的樣子,即便他知道整個世界是一個大循環,當最重要的海洋被冰封之後,循環被打破,生存環境必定會更加惡劣。
想那些好像也沒什麼用。
尼德·羅德迪並未寄希望於帝國,因此當夜晚降臨,冰面上颳起白毛風,大家都圍在電台旁邊的時候,他就和瑪琳娜一起守在彌賽亞身邊,呆呆的看著被包裹的如同身處襁褓一般的少女。
「羅德迪先生。」
在被眾人放大了的無線電台無序電流聲中,在黯淡到幾乎消失的燈光之下,瑪琳娜輕聲問詢:
「您為什麼相信彌賽亞呢?」
尼德·羅德迪低聲回答:
「或許是因為她預言了天災的降臨……也或許是因為她成為了我內心的慰藉。」
也或許是因為我相信傑克·巴爾多先生能在海嘯中活下來,活在第一島鏈的機械蜂巢,活在……天空之城中。
他至今仍未能從末日降臨的噩耗中甦醒過來,他的精神狀態還停留在海嘯降臨之前,仿佛他站在講台上,學生們坐在講台下的日子發生在剛剛之前。
他想起了他的教鞭,想起了粉筆摩擦大拇指和食指的感覺,他甚至想起了他寫到一半的教案,下一學期應該教什麼來著?
按照他和傑克·巴爾多先生商量好的,下一學期應該教授簡單社會學了。
社會學……
學生們學習了社會學,大概能夠更好的生活吧?
他心中總是抱有一種奢望——奢望著傑克·巴爾多和他的公司還能正常運營,能夠在末日中繼續教育事業——
尼德·羅德迪天真的想,如果人類能夠在末日中擁有那麼一塊不被天災影響的伊甸園,教育就更重要了——天災決定了他們這一代人會生活成什麼樣子,而決定下一代人生活樣子的則更多是在出生之後對他們人生的塑造,環境已經不可改變,那麼能夠改變的就只有他們自身。
尼德·羅德迪每次想到這裡的時候,內心就誕生了無數雜念——
如果孩子們學會了愛人,他們就會團結起來,在末日中生存的機率更大;
如果孩子們學會了知識,他們就會知道人類過去是什麼樣子的,現在面臨著怎樣的困境,未來將會成為什麼樣;
如果孩子們學會了樂觀,他們就能夠用勇氣面臨末日降臨之後的一切,這份勇氣或許會成為他們延續文明的可能性;
……
他想了很多很多,從學校到學生,從如碎片一般破裂的社會和末日中有可能生存下來的社會團體,他在腦海中模擬那些社會團體的生存狀況,妄想著用什麼樣的辦法將他們聯結在一起,讓人類能夠調用的力量達到最大。
不知過了多久,他飛散的神思被一股徹骨冷風帶了回來。
注視著面前無邊的黑暗和腳下的冰面,尼德·羅德迪恍然意識到,他僅僅只是一個弱小的教師而已。
甚至連生存都還困難。
他做不到任何事。
他或許會死在冰面上,死在前往天空之城的路上,或許會被凍死,也或許會被人殺死。
他看向圍在電台旁的學生們。
我或許會被他們殺死。
他內心毫無徵兆的出現了這個想法。
『不會的。』
一個莫名的聲音出現在他腦海中。
他愕然扭頭,只見彌賽亞躺在貨櫃里,連眼睛都沒有睜開。
出現了幻聽……我壓力太大了……
他捂住了耳朵,於是越來越大的耳鳴聲出現了。
電流音一般的耳鳴聲中,不知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完全聽不出年齡的聲音在他腦海中迴蕩:
『你將會成為一名合格的教師。
你將會為了你所追尋的事業奉獻一生,而不是把生命浪費在其他任何事情上。
你終將抵達心中的伊甸園。』
一陣冷風吹來,尼德·羅德迪拍了拍自己的臉。
腦袋裡的聲音連同耳鳴聲一同消失了。
當他的手被瑪琳娜拍開時,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想要觸碰彌賽亞的臉。
他看著瑪琳娜略顯慌張的表情,低頭看了一眼瑪琳娜手中已經出鞘的水果刀,尷尬的說了一句抱歉,也沒有解釋,僅僅是狼狽的逃往守在電台旁邊的人群,在他們身邊坐了下來。
……
……
次日早上,當尼德·羅德迪醒來的時候,小隊少了兩個人。
「昨晚並沒有收到無線電。」
一個學生非常困惑。
「明明沒有收到帝國的救援無線電,為什麼他們還要走呢?」
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伊甸園,尼德·羅德迪心想。
也許他們的離開並不是因為偏執和崩潰,僅僅是因為他們去追尋心中的伊甸了。
人被災難造成的劇變影響了自身,他們發生了改變而不自知,僅僅因為被激發了作為野獸的本能而遵照這樣的本能行事。
13人的小隊剩下了11人,剩下的物資卻基本上沒有少——離開那兩人為了不驚動其他人,無法動用雪橇,因此帶走的物資極其有限。
尼德·羅德迪算了算剩下的油量和發動機的功耗,和戴斯島的距離一對比,在略為喜悅的情緒中告訴大家,剩下的油足夠他們在戴斯島和亞楠市之間往返兩次。
這意味著,一旦「天空之城」的預言是假的,他們也依然有資格付出試錯成本。
接下來的一天裡,他們搭建了以發動機為核心、能夠搭載所有人一起前進的雪橇系統——以塑料板為雪橇的軀幹,本身不需要進行其他的深度改裝,就能夠讓冰面上的摩擦力減到最小。
當天下午,當他們再次啟程的時候,天上再次下起了雪,這一次的雪花明顯和之前不同,尼德·羅德迪露在空氣里的皮膚和雪花一接觸,竟在短短的十幾分鐘裡出了凍瘡。
寒冷升級了,但學生們的禦寒裝備沒有升級。
入夜後驟起的寒風讓發動機的熱效率急劇降低,油耗和尼德·羅德迪計算出的數值已經發生了很大差別,因寒風而導致的行駛速度也變慢了。
當寒風將雪花變成鋒利的武器時,他們不得不停下來,再次在冰面上安營紮寨,好讓自己不至於在短時間內被裹挾著雪花的寒風殺死。
尼德·羅德迪守在彌賽亞身邊,想要聽到新的預言,可即便他徹夜未眠,新的預言也並未出現。
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有三個學生永遠停留在了睡夢中。
尼德·羅德迪和其他學生並未將他們埋葬在雪中,因為他們無法觸碰這種能夠讓人皮膚生出凍瘡的雪。
好消息是雪沒有昨晚大了,只要足夠小心,就不會讓皮膚處碰到雪花,也不會讓手上和臉上密集的凍瘡因觸碰產生疼痛。
也或許是已經疼麻了,尼德·羅德迪長滿了凍瘡的臉完全僵硬下來,即便因學生的死而內心悲愴,也沒有流下眼淚來。
發動機再次啟動,雪橇逐漸遠去時,尼德·羅德迪看著逐漸被大雪掩蓋的三個學生的身影,忽然心生羨慕。
這一瞬間,他誕生了連自己都認為荒誕的想法:
如果我也能這麼安然入眠不復醒,就好了。
這個想法很快隨風遠去了。
……
他們行進的速度明顯遠遠低於當初的計算和預期,戴斯島和亞楠市之間的距離雖然很長,但也沒有達到雪橇無法到達的地步,可他們原本預計一天的路程,如今已經走了整整三天,海平線上……視野可及的冰面之上,依然沒有看到城市的身影。
尼德·羅德迪注視著依然沉睡的彌賽亞,心中祈禱預言的再次出現。
『即便只是安慰也好。』
可沉眠的女孩並未有更多的聲音出現,像是遠去的神明不再聆聽信徒的呼喚。
今天的氣溫降到了可怕的地步,氣壓也明顯發生了變化——僅僅只剩8人的小隊已經無法點燃打火機了!
「氣壓變低了,空氣太稀薄,氧氣含量太少了……打火機需要氧氣參與燃燒,所以……」
氣喘吁吁的眾人很快意識到,連人可以呼吸的氧氣都變少了。
失去火焰這件事很快引起了極大的恐慌,這樣的恐慌不僅僅是來自於沒辦法做飯——吃食的問題尚且能夠解決,因為他們還有包裝食物,雖然生硬難啃,但還不至於被餓死。
他們怕的是黑暗——和氣溫與氣壓一同發生變化的還有光線本身,今天的天上出現了密密麻麻望不到盡頭的層狀雲,那些如棉花一般的東西遮擋了視野,也遮擋了來自太陽的光,讓大地之上變得一片晦暗。
大雪則是讓視野進一步晦暗的另一個元兇,遮天蔽日的雪花不僅遮蔽視野,還讓人不敢抬頭,隊伍里已經有人因抬頭而被雪花襲擊了眼睛,失去了視力。
急劇惡化的一切讓恐慌和恐懼一同在小隊中開始蔓延,當天下午的時候忽然有「我們當初就應該南下」的說法誕生。
剩下的8人在忍受飢餓中再度產生了分歧,這一次的分歧並非來自理智和思考,而僅僅來自對死亡的恐懼。
8人中最小的學員在這天下午天黑之後倒在了尼德·羅德迪懷中。
「羅德迪先生,我看到了烤麵包。」
他雙眼上的凍瘡已經結冰,同樣結冰的睫毛和眉毛讓他看起來漂亮極了,像是冰封中誕生的精靈。
「我拿到筆記本了,羅德迪先生,明天的課程是什麼?」
尼德·羅德迪為他抗著風雪,艱難的說道:
「明天的課程是工程零件體系概覽……之前給過你們課件,是不太容易學會的學科,但很有用……只要學會,一定能成為重工業工廠的中流砥柱……」
他越說聲音越小,越說越沒底氣。
哪裡還有工廠呢?
哪裡還會有工業呢……
「羅德迪先生,這節課我已經預習過了。」
年輕人的聲音平靜,就像是平時上課時候提問環節的那般。
「之前羅德迪先生聯繫的工廠,我在課餘時間也去過了,工廠的車間主任是個還算不錯的人,雖然依然有其他工廠這樣那樣的毛病,但福利尚且還算可以……哪裡不都是這樣麼?」
尼德·羅德迪不知道該說什麼,僅僅只是無措的回應道:
「啊,是……那家工廠……是還行……」
年輕人笑了:
「羅德迪先生,下課了嗎?」
尼德·羅德迪用力點頭:
「嗯,下課了。」
年輕人不再說話。
過了許久,尼德·羅德迪才發現,年輕人的笑容已經被凍僵在了臉上。
死亡引發了並不基於理智的衝突——一個學生忽然拿出手機砸向另一個學生,並叫囂著他們之間往日的矛盾。
尼德·羅德迪認出他們的衝突並不來自狂怒,而僅僅只來自對死亡的恐懼罷了。
恐懼擊垮了他們。
暴力引發了更多的暴力,營地之中亂作一團,死亡悄然蔓延,在黎明之前帶走了應該屬於它的一切。
……
……
次日黎明的時候,尼德·羅德迪艱難的拖著自己被凍僵的左腿,從被大雪掩蓋的營地里爬起身。
他在死人堆里找到了瑪琳娜和彌賽亞,學生們僵硬的身軀為他們擋了一夜的寒風,那是他們倖存下來的原因。
他叫醒了瑪琳娜,將搭載在大塊塑料板上已經凍裂開的發動機解綁,吃了兩片凍硬了的乾麵包,拖著負載有彌賽亞的雪橇,再次上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堅持下去的,他已經瘸了,完好的那隻腿也很快開始酸痛,即便有瑪琳娜幫忙,他的速度也很快慢了下來。
『必須在天黑之間找到天空之城。』他心想。
他已經捨棄了一切裝備,一旦入夜,凜風再起,他們三人將會被永遠掩埋在雪中。
他倔強的相信自己能夠到達,他之前已經計算過,自己三人現在距離戴斯島的距離不過二十公里——二十公里的距離而已,一天的時間,一定能夠到達!
可他拖著雪橇走了很久,視野之中依然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大雪就是冰面,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只是依靠著生命的慣性一直向前走,直到大雪將他的身影掩埋,直到巨大的壓力讓他產生了連綿不斷的幻視和幻聽——
他看到傑克·巴爾多先生出現在了身邊。
「羅德迪先生,想來一口咖啡嗎?」
狼狽不堪渾身長滿了凍瘡的尼德·羅德迪接過咖啡,吃了一口,只感覺渾身都熱乎起來。
他看著寒風中只穿著單薄紳士服的傑克·巴爾多先生,磕磕絆絆的問道:
「巴爾多先生,你不冷嗎?」
只聽傑克·巴爾多先生嘆了口氣:
「冷有什麼辦法,天地巨變,怎麼都回不到往日了。」
尼德·羅德迪用十分卑微的語氣問道:
「您之前說的學校……還辦嗎?」
只見傑克·巴爾多先生面容一整,回答道:
「當然要辦!學校是我的心血,無論如何想辦法都要辦成的。」
尼德·羅德迪看到了傑克·巴爾多先生昂揚的鬥志:
「我不但還要辦學校,還要把學校辦好,辦長久!教育本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要讓學校在機械蜂巢……哦,不,天空之城,始終存在!」
尼德·羅德迪被他的鬥志感染,激動的扯爛了嘴角的凍瘡:
「我也想來幫忙!」
傑克·巴爾多先生攬著他的肩膀,指向前方茫茫的風雪之中:
「羅德迪先生,你看,還有不遠就要到了,我在那裡等你!」
尼德·羅德迪注視著和之前完全沒有任何區別的風雪,渾身充滿了鬥志:
「你……你等著!我來了!」
尼德·羅德迪忽然從積雪中睜開雙眼,拉住瑪琳娜的手掙紮起身,掙脫開雪堆,重新站起來,拉著雪橇,用搖晃但堅定的步伐再次踏入凜冽的風雪之中。
PS:慰藉,是漢語詞語,拼音:wèi jiè,意思是著意安慰、撫慰:愁苦之心稍得慰藉。
《後漢書·隗囂傳》:「光武素聞其風聲,報以殊禮,言稱字,用敵國之儀,所以慰藉之良厚。」
魯迅《「吶喊」自序》:「有時候乃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於前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