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7章 眾生相（9）：迫近的人禍
懸浮在同溫層中的飛艇很少受到亂流干擾，所以即便宴會廳中擺滿了易碎的陶瓷和玻璃器皿，也並未傳出任何破碎的聲響。
「你再忍忍。」
老者的背有些駝了，深陷的眼眶中眼球暗淡，雖然並未出現血絲，但眼珠暗紅，即便神態還算正常，也難以掩飾殫精竭慮以至心血衰竭的事實。
常年來遊走於各種勢力之間讓他耗幹了心血，好在他的權勢足以讓他為自己提供頂級的保養，延續本該熄滅的生命。
他是菲爾·貝薩流士，天底下少有的從聯邦地方升遷到帝國核心的幸運兒，他曾經在一段時間內充當亞楠市和帝都某些不方便聯繫的部門的樞紐，因自己特殊的地位和不被官方賦予的「職能」而享有和自己身份不匹配的權勢——他既在亞楠市議院掛職，又在帝都的某些實權部門擁有職位。
這些權勢在過去的幾十年裡讓他受益匪淺，也讓整個貝薩流士家族達到了原本不該達到的地步——作為帝都和亞楠市之間某些渠道的二道販子，他能夠獲取的資源即便只有信息，也能夠讓整個家族受益匪淺。
天啟降臨之後，亞楠市完全失聯，菲爾·貝薩流士大人失去了他曾經的一切榮耀。
好在他在過去的幾十年裡已經積攢了足夠的人脈，帝都的大人物們也不都是一天到晚只為了賺錢而活著的機器，他們需要朋友，需要感情，而菲爾·貝薩流士這個「小鎮青年」則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困於囚籠中的他們對遠方生活的嚮往。
於是他得到了一張船票，於是他想盡辦法把克萊恩送進了第一島鏈物流中心的核心。
他本來已經為克萊恩的前程想好了：在第一島鏈做出一番事業，也站穩了腳跟之後，就想想辦法運作一番，把他調往第三島鏈萬維物聯中心，在那地方深耕幾年，人脈和地方勢力都接觸發展……他的最終目的應該是星鏈，因為星鏈才是帝國的未來。
可現在……
菲爾·貝薩流士看著雖然沉穩，但眼神已經暴露了不知所措的克萊恩，說道：
「並非完全沒有希望……」
他不知道從哪得來的消息：
「我們並非唯一的倖存者，克萊恩，事實上，在海嘯降臨之前，我們就已經收到了某種【天啟預報】，那是帝國各地飛艇能夠及時起飛的原因。」
克萊恩神色僵硬：
「這種預報……是不能播的嗎……」
菲爾·貝薩流士點了點頭：
「是的，會造成很大混亂……」
他只把話說了一半，後半句是：人們並不需要經歷這樣的混亂，因為無論混亂如何出現，天啟都會摧枯拉朽的毀滅一切，人們會很快的迎接死亡，快到不必經歷痛苦。
「預報從何而來呢？」
面對克萊恩「不懂事」的詢問，菲爾·貝薩流士拉長了臉：
「這本不是我能知道的，你就更不能知道了，總之我們活了下來，還活的好好的，我們以後會活得更好。」
克萊恩的神色發生了輕微的變化：
「你要做智械改造了嗎……」
菲爾·貝薩流士在訴說這些話的時候，情緒略有些不穩：
「是的，沒辦法的事，這些年我身體越來越差，最近時常失神……我扛不住了。」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
「腦機技術已經很成熟了，最新一版的擬態神經網絡已經能夠完整模擬出人類的神經系統，號稱能夠精準到每個納米級別的神經末梢……我問過拜倫維斯的人了，這個手術現在能做。」
克萊恩被「拜倫維斯」這個名字略有些驚到，他問：
「拜倫維斯集團是保存完好的嗎？」
做手術可不僅僅需要主刀醫師，還需要其他醫生的配合，術前準備和術後的維護都要有非常專業的人去打理，對腦機軀體的維護和保養甚至和手術本身的重要程度不相上下。
而醫生們和拜倫維斯的工作人員們必定不是大人物。
也就是說，拜倫維斯很可能是完全保存下來的。
菲爾·貝薩流士的回答證明了他的猜想。
「是的，差不多，幾乎……除了那些請假的，還有因各種事情而不在公司的，其他人基本上都在，拜倫維斯是大團長在世時欽點的重點保護對象之一。」
克萊恩不解：
「即便他們搞出過那麼大的亂子？」
菲爾·貝薩流士看了克萊恩一眼，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
克萊恩眼神顫動，不再追問。
菲爾·貝薩流士像是無事發生一般扯開了話題：
「這次的災難不見得是壞事，一些企業得以擺脫原本臃腫的體型……沒錯，我說的就是威廉·亞當斯集團，那老狗現在恐怕笑得狗臉都要裂開了，他幾乎擺脫了一切公司不盈利的部門……以及盈利很少的民生部門，而幾乎把整個圖靈實驗室保存了下來，還有他那群傳說中的神眷程式設計師……總之，威廉·亞當斯集團以後必定會成為帝國的中流砥柱。」
克萊恩聽著這個消息，內心莫名煩躁，隨手端起一杯紅酒，讓冰冷的酒液冷卻自己燥熱的胸腔，而後說道：
「如果我沒記錯，威廉·亞當斯集團早就把主要戰場轉移到星鏈後半段去了，他們拿最大的資源投入了墾荒，以這件最困難的事情換來其他勢力的妥協——以財力物力而言，只有威廉·亞當斯集團能做到在星際墾荒的同時兼顧地表。
現在地表沒了，已經在星鏈擁有資產的他們得以輕易撇掉地表的一切累贅，在星鏈建立新的商業帝國……」
菲爾·貝薩流士用非常嚴肅的語氣糾正道：
「是聯盟，克萊恩，現在是聯盟，以後多半會成為聯邦，你務必要在人前叫對這個名字……這很重要，也很敏感，現在誰都不知道下一次天啟會在何時降臨，而STR-430星鏈殖民地的方舟建造中心又被叛軍占領了，所以大家其實都很害怕，只期待天啟不要來的那麼快，這樣人類的計劃就能夠得以實施。」
克萊恩重複道：
「帝國的計劃。」
菲爾·貝薩流士再次糾正：
「聯盟。」
克萊恩沒有堅持：
「無論如何，我想回到地表……我在這裡毫無意義。」
菲爾·貝薩流士在沉默片刻之後，終於鬆口：
「他們正在嘗試恢復和第三島鏈萬維物聯中心的聯繫……萬維物聯中心和其他地方不一樣，當初在建造的時候就考慮了大範圍災難的因素，除了抗災難的基礎設施之外，還有高位階的超凡者進行守護。
我認為他們必定能夠度過這次災難。
現在戴斯島沒了，你如果回去，就去萬維物聯中心吧……施展你的抱負。」
克萊恩問道：
「如何肯定戴斯島沉了呢。」
菲爾·貝薩流士回道：
「燈塔沒了，就是沉了。」
克萊恩默然不語。
忽然，菲爾·貝薩流士抓住克萊恩的手腕，捏了一下，用快速的語氣說道：
「放輕鬆，克萊恩，記得我之前跟你提過的女公爵嗎，她比你小兩歲，我好不容易才把她約出來，你一定要成功，這關係到我們接下來一段日子從這座堡壘中獲得信息的及時性……」
克萊恩看著不遠處走來那盛裝打扮的漂亮女人，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他們作為特權者而在亞楠市的災難中生存下來，成為了進入同溫層中十三座空艇的倖存者，可如今通訊還未恢復，其他空艇完全處於失聯狀態，他們現在到底在何方呢？
他很快調整了自己的心態，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回憶起自己這些天來背會的那些帝都黑色笑話，朝女公爵迎了上去。
……
……
此時此刻，星鏈STR-2390殖民地空間站。
星球表面的挖礦作業基地上，穿著防護服的礦工們被液態礦物淋了一身又一身粘稠如污泥一般的礦液，那些礦液帶有強烈的腐蝕性，被接觸到身體就會讓整個人在零點三秒之內融化，按理說這麼危險的礦物應該由機器進行開採才對。
「上面不知道怎麼想的。」
礦上沒有休息一說，但摸魚幾乎是每個前線作業者的必備技能，此時一位礦工靠近了作為隊長的傑克·巴爾多，用試探的語氣說出了這句毫不掩飾自己動機的話。
「咱們開採這玩意兒已經過去三天了，按理說這麼危險，吃的應該挺好，可今天早上的自助餐里甚至已經沒有炸雞腿。」
礦工將礦業開採頭放進自旋螺栓里，看向傑克·巴爾多：
「上面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傑克·巴爾多沒有看向他，只是說道：
「我確實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如果我知道，咱們肯定就得做點什麼。」
礦工靠近了他：
「傑克，我知道你和你那幾個兄弟前天黑進了軍械庫，我知道你們拿出了一批射線槍……」
傑克·巴爾多看向他。
對方立刻被傑克嚴肅的眼神嚇到了，連忙兩手放在胸前擺了擺手：
「別誤會，老大，我只是想入伙兒。」
傑克·巴爾多扭過頭去，沒有回應他的要求，只是再次開始操作面前的重型機械：
「上面的情況不太妙，按理說STR-56的補給船一天會來一次，可這次已經是第四天了，補給船還沒來，應該是那邊出了什麼問題。」
礦工有些膽寒：
「是因為前些天的那顆流星嗎？」
傑克·巴爾多停下手中的活，朝母星的方向看了一眼，說道：
「我不知道，兄弟，我們現在在穀神星的谷衛十六，即便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我們這邊想要看到，也要很久的吧……光的傳播沒那麼快。」
礦工結束了摸魚，換上了一副很擔憂的語氣：
「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的妻子和孩子都還在STR-56的居民區里，我拿前線合同跟公司簽了協議，換來了STR-56居民區的一套房，他們好歹有了住處……這樣我在外面打工，心裡就會踏實點……因為他們總算有個住處了，不用和之前一樣顛沛流離。」
傑克·巴爾多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但很明白他可能僅僅只是心理壓力太大而已，就像STR-2390空間站的大多數基層工人一般，他們明明知道家那邊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卻沒有接收到來自STR-56的任何通知——往常，即便是一個小小的工資福利優惠變動，都會直接給所有人發送簡訊通知的。
不但現在沒了通知，上面還削減了每個人的食物分量，今天早上已經有兩個工人因為一瓶能量飲料打了起來，因為今天早上自助餐食堂發放的能量飲料已經不夠所有工人人手一瓶了。
往常，這些東西都是喝不完直接澆花用的。
他們都是在外打工的工人，和公司簽了前往最艱苦地區墾荒的合同，他們放棄陪伴親人而來到這鬼都嫌棄的地方挖石頭，原本一切都還好好的，直到那道流星出現之後，一切都變了。
礦工看著沉默不語的傑克·巴爾多，內心焦躁的同時還有些惶恐，STR-2390星鏈殖民地不大，但工人很多，奇人異士也不少，除了傑克·巴爾多這樣口碑極佳的民間領導者之外，還有一些傳說中才存在的邪惡東西……
礦工內心已經下了決定，如果傑克·巴爾多不接受他，他就去尋求春神的庇護，聽說只要信春神就能得永生，還能得到吃不完的食物和更高的工資——傳說STR-2390殖民地的二把手就是春神的教徒，一旦信仰了春神，就成了二把手的兄弟，或許就能和STR-56取得聯繫，問問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看看他們如今過的是否還好。
「記下我的電話。」
傑克·巴爾多突如其來的回應幾乎點燃了他的熱血。
「把你的號碼發到我手機上，合適的時候，我會給你打電話。」
兩人悄然間交換了電話號碼。
這場由人力主導的採礦作業持續到了這天的深夜，礦工們疲憊的回到基地，沖洗過後大多渾身無力的回去休息了。
傑克·巴爾多衝洗過後，來到宿舍，便看到了剛剛從值班室回來的喬治·萊博斯特。
熄燈後，宿舍里迴蕩著悄聲的交流。
「今天長官們離開了基地很長時間，早上9點13分出發，晚上10點1分回來。」
這是喬治·萊博斯特的聲音。
「之後，長官們之間爆發了爭吵，我沒有聽到具體的信息，只知道他們爆發了肢體衝突。」
「會議室里響起了槍聲。」
「傑克，我們馬上就會有麻煩了。」
傑克·巴爾多一軲轆從床上滾起來，低聲道：
「叫兄弟們過來，咱們開個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