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陳、范二人的案子又審了半月有餘,范懷恩仍拒不認罪,最終在蕭齡甫的一力施壓下,竟在某日夜裡扛不住,當場認罪,這才草草定案。

  陳、范二人被以私下勾連、貪腐等數罪論處,未得姑息。接下來,便要定兵部尚書與幽州刺史這二空缺職位的接任者。

  兵部尚書乃中樞官職,自只能從兩位侍郎中擇一位任尚書,此事有陛下欽定。而幽州刺史,則由宰相推選議定。

  蕭齡甫果然如裴琰所料,早已盤算好了人選,推了先前跟著蕭沖一同迎擊吐蕃後「立功」升職的一位中年將領。

  大約是因蕭齡甫那一日主動請充後宮、育子嗣,令李景燁多了幾分信任,刺史的接任人選幾乎未有太多波折,定下的蕭齡甫的人。

  裴琰自不能聽之任之,當日便入延英殿,私下向李景燁進言。

  然李景燁聽罷,並無任何動搖,只冷淡地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揮手令他離去。

  事成定局,裴琰無可奈何,只能失望而歸。

  至七月末,張簡終於再度來信。

  信中提及,沉寂了大半年的突厥,終於再度蠢蠢欲動,又有興兵南下,侵擾北疆的跡象。因前幾回不痛不癢的游擊都是在盧龍附近,而河東軍又一向威名在外,只怕這一回,他們瞄準的仍是盧龍一帶的防線。

  裴濟匆匆閱後,面色沉重,當即將信點燃燒盡,直等到夜裡回府,便與父親一同商議。

  「照先前的情況看,的確更可能襲盧龍一帶。不過,年初那一仗,安義康受制於手中空有兵權,卻不掌糧財大權,致盧龍軍無法行動自如,應對突厥來犯時,節節敗退,此次當更謹慎些,尤其讓張簡也要嚴陣以待,隨時支援。」裴琰一邊說,一邊捶了捶酸痛的後背。

  也不知是不是因近來憂思不斷,他只覺自己蒼老了不少,分明還是盛夏時節,從前在秋冬或陰雨時才會頻繁發作的舊傷舊疾卻忽然復發,令他坐臥時都酸痛難忍。

  昨日夜裡,連平躺在床上都覺痛苦難忍,累得大長公主披衣起來,親手替他推揉許久,才有所好轉,勉強能入睡。

  「父親說的是,兒子回信中也是如此說。好在張簡為人素來謹慎,辦事一絲不苟,軍務上更從沒出過紕漏,咱們河東軍紀律嚴明,隨時能迎戰。」

  裴濟說著,瞥一眼父親按揉腰背的手,不動聲色將桌案上的涼茶推到一旁,換上溫熱的茶水。

  裴琰要伸出的手一頓,看一眼兒子嚴肅的臉,默默拾起熱茶抿了一口。

  裴濟移開視線,心裡又回想起從去歲年末便一直懸而未決的西北兵權與糧財大權是否該給節度使一人掌握之事,腦中竟忽然閃過一道光。

  「范懷恩私自扣下留在幽州境內的那批鐵礦,是否已追繳回來?」

  他記得當初皇甫靖派去的人跟到幽州境內,便見過運送鐵礦的人從其中偷偷扣下三成。

  裴琰點頭:「都已查清追回了,據范懷恩手下的管事交代,那批鐵礦扣下了足足兩成,是預備用來以次充好的。雖交了八成,可陳應紹撥付的錢,卻是照著十成的價來的,待下一回再送,那餘下的二成普通鐵礦,恐怕會充作上等礦石,換取更多錢財。三郎,可是想到了什麼?」

  裴濟聽得眉頭緊蹙,慢慢道:「只是覺得那批礦石還有些問題,卻還未想清其中關節。」

  他總覺得不對,他們究竟看中的是錢財,還是鐵礦?若只為謀財,何必要這樣大費周章,將主意打到朝廷正嚴格審查的工程上呢?

  他本想借著這次陛下親自下令審查,將這些細節都一一理清,然而如今案已了結,再不能有別的動作。

  難道就這樣放過嗎?

  他思來想去,待從父親處離開後,又提筆寫了一封信,命人送往蒲州,交給皇甫靖。

  ……

  轉眼八月,天已入秋。

  麗質帶著春月在太液池邊走了半個時辰,直到日暮時分,才轉身往承歡殿方向而去。

  遠處恰有鐘聲傳來,二人停步,循聲望去,便見池對岸,大角觀的方向,似有煙氣裊裊而生,不必走進入內,便能想像出其中丹爐常燃,金石相融的景象。

  大魏佛道盛行,不論民間還是上層,信方術丹道的人其實一點也不少,尤以閒散皇族最多。百姓們尚在為溫飽而掙扎,這些貴族皆是人上人,衣食無憂,自然要追求些別的,隨著年歲漸長,對塵世厭倦,便多多少少生出幾分超脫凡俗,升仙長生的幻夢。

  再沒有人像麗質一般,是真正明白丹藥弊大於利的道理。就連杜衡、裴琰這樣的臣子,也只是因恐李景燁年紀輕輕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才不贊同他服用丹藥。

  如今數月過去,她雖不知他驚悸、心神不寧的症狀緩解了多少,卻能明確地知道宮裡不論是從前的嬪妃,還是新來的美人,無一人傳出有孕的消息。

  他大約已有些急了,聽聞前幾日又有人送了三名美人入宮。

  不但他,朝中的臣子們應當也急了。

  她這個貴妃出現前,李景燁稱得上疏於聲色,臨幸後宮眾人並不頻繁,整整六七年的時間裡,有過兩次流產。那時朝臣們恐怕並不擔心他會子嗣艱難。

  後來,她入宮做了貴妃,李景燁一月里逾半數的日子都宿在承歡殿,朝臣們自然私下裡都將宮中無所出的原因怪到她的身上。

  如今這般,與她已再無干係,他們當無話可說了吧?

  到底是誰的原因,幾乎一目了然。

  麗質看了片刻,慢慢別開眼,輕聲道:「走吧。」

  這時候各宮大約都在用晚膳,白日在延英殿附近往來的朝臣們也都已離開了,路上並沒什麼人。

  途徑清暉閣時,北面教坊中的樂聲與歌聲斷斷續續傳來,偶然停一停,又繼續,似乎正在排演。

  春月想起去歲陪著麗質在教坊練舞時的情形,不禁嘆了聲:「日子過得真快,眼看又要到千秋節了,宮中近來忙碌得很,只有咱們殿裡最清閒。」

  麗質笑睨她一眼,打趣道:「怎麼,你可是懷想起過去的日子,羨慕其旁人來了?」

  春月圓圓的眼登時瞪大,忙不迭搖頭:「不不,怎麼會羨慕旁人?上一個千秋節,奴婢跟著小娘子日日到教坊來,分明整體擔驚受怕,唯恐小娘子遭人嫉恨,受了委屈呢。如今才好,什麼也不必擔憂,奴婢高興還來不及。」

  麗質輕笑一聲,迎著晚風望向天邊夕陽,輕聲道:「是啊,如今清閒著呢。」

  只是不知這清閒還能持續多久。若還有很久,與她而言無疑是種痛苦的消磨,若來得太快,又恐到時應對不及。

  如今有許多事已與她在夢境裡記下的大不相同,這樣難以預料的情況讓她有些不踏實。

  幸好,無數個不確定中,總有裴濟是可靠的。

  她的心緒一點點平靜下來,經過左藏庫時,正要繼續往西去,身邊的春月卻忽然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朝南面看一眼。

  南面的宮道上,幾個內侍正抬著步輦匆匆過來,步輦上坐著的正是許久不見的妙雲。

  她似乎瘦了些,面色不佳,表情冷淡中含著些委屈與憤怒,稍細看兩眼,更可見她眼尾的濕意。

  姊妹二人隔著十餘丈的距離遙遙相望。

  妙雲幾乎下意識便坐直身子,換上一副倨傲的模樣,昂著頭看向前方,仿佛要證明什麼似的,毫不停留地令步輦從麗質眼前行過。

  麗質面色平靜,只站在原地等她過去後,再看一眼她來的方向,便繼續往承歡殿去。

  春月又悄悄拉她,耳語道:「小娘子,四娘正偷偷看你呢。」

  麗質往右瞥一眼,果然對上妙雲扭過頭來窺視的目光,一與她對上,便像被人撞破心思一般,飛快地縮了回去。

  「她呀,還是心氣那麼高,半點不肯輸。」麗質慢慢收回視線,輕輕搖頭。

  春月道:「聽聞陛下雖已不大到紫瀾殿去了,卻仍是賞賜不斷,她還有什麼不滿的呢?方才也不知是同什麼人起爭執,那臉色倒與從前在家中時一樣了。」

  麗質扭頭看一眼南面的宮道:「還能從哪裡來?南面是光順門,自然是去見了家眷。」

  光順門外便是命婦院,本是皇后受命婦朝見時的待朝處,如今宮中無皇后,命婦院便成了低位嬪妃們見家中女眷的地方。

  妙雲雖是一品夫人,卻因是外命婦,不好直接讓家眷入紫瀾殿,自然只能到命婦院去。

  想來楊夫人也不會對她有好臉色。

  如今有李景燁的旨意,令鍾灝不得納妾,李令月又斷不會替他生子,這幾乎就是絕了鍾灝的路。而這一切,都是拜妙雲所賜。

  她為了自己的私心,不顧後果惹惱了李令月,李令月固然有錯,可楊夫人不敢指責,只能將滿心的怨恨都轉移到女兒身上。

  從小寵愛著長大的女兒,如今卻連累了兄長,自然便得不到家人的諒解。

  春月亦點頭:「是了,夫人現下恐怕要恨死四娘了。先前她還總責怪小娘子在宮中不替娘家人多說話呢,如今可好了,只怕這輩子都賠進去了。」

  「妙雲嫉妒我的生活,如今也不知後悔了沒有。」

  如今的妙雲,是一品國夫人,如願以償地住進了大明宮,成了皇帝的「新寵」——至少是旁人眼中的「寵兒」,自然也成了旁人議論、嘲諷、貶損的對象。

  這樣的處境,與先前的麗質如出一轍,恰是她羨慕的生活。可她看起來似乎並不覺滿足與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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