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宵禁時刻,各坊間都已人煙稀疏,只等更鼓敲響,便關坊門,唯有平康坊中,燈火通明,衣香鬢影,歌舞聲聲,往來之人絡繹不絕。
裴濟趕到平康坊雲來樓時,李景輝已獨自在雅間中坐了許久,桌上的杜康酒也已被飲得只剩小半,正眯著眼喃喃自語,儼然已醉了七八分。
坐在外間懷抱琵琶的歌姬口中唱著近來盛行的艷曲,一見裴濟進來,才要起身行禮,便被他揮揮手示意下去。
曲聲戛然而止,李景燁自醉意中回神,看看蹙眉走近的裴濟,又看看歌姬方才的位置,勉強撐著桌面要起身:「我道怎麼曲子沒了,原來是子晦你來了。」
裴濟瞧他搖搖晃晃,極不穩當的模樣,不由揉揉眉心,上前去扶著他重新坐回座上。
「殿下喝成這樣,哪裡還要我作陪?」
李景輝擺擺手,沖他慘澹一笑,道:「今日我來,本是想多謝你昨日劈手給了我那一掌,否則,我就要連累麗娘了……」
裴濟望著眼前這位表兄的模樣,又想起宮中的那一位表兄,不由氣笑了。
他也不喚「殿下」了,只像從前還未入仕時一般,蹙眉問:「六郎,為了個女子,何至於如此?她跟了陛下,早已將你拋在腦後了!」
「胡說!」李景輝當即要同他爭辯,「麗娘是被迫的,是陛下——哎,為何我沒比兄長早生那幾年呢,這樣,今日便……」
他聲音越來越低,說到一半也沒繼續,伏在案上便要睡過去,仿佛只是隨口念叨,卻讓裴濟嚇出一聲冷汗。
這樣的話可不能讓別人聽到,傳到陛下耳中,這兄弟二人二十年的情誼只怕真的要到頭了。
他疲憊地揉揉眉心,恨不能將望仙觀里那禍水捉來,讓陛下和睿王都看看她的真面目!
雲來樓人多口雜,是不能再待了,他即刻命石泉去付帳,又將守在門外的睿王侍衛喚進來:「殿下醉了,將殿下扶到靜捨去吧。」
靜舍是他的私宅,就在平康坊中。此時外頭已經宵禁,坊門出不得,想回府也不可能了,便暫在靜舍歇一晚。
兩個侍衛應聲,一同將人攙著下樓,上了馬車。
裴濟也未騎馬,坐在車裡閉目養神。
車身行過鬧市,顛簸不已,只聽咚的一聲,一物件落在鋪了竹蓆的車底,隨即骨碌碌滾到李景輝手邊。
他被晃得半昏半醒,模糊間摸到個冰涼的物件,舉起來看了兩眼,道:「子晦,這是——手藥?」
裴濟睜眼,望著他手中的碧色瓷盒,抿了抿唇角,「嗯」了聲。
正要伸手拿回,李景輝已先一步打開,露出其中撒滿乾花瓣的膏體來。
饒是李景輝酒意上頭,也不由愣了愣,道:「子晦,你何時用這種帶花的手藥了?難道是哪家娘子送你的?」
「不是。」裴濟心裡一緊,含糊地否認,將瓷盒取回,重新蓋上,放回囊中,腦中卻閃過一個熟悉的女子身影,仿佛嘲諷一般意味不明地沖他勾唇輕笑。
他喉結動了動,隱約嗅到幾縷海棠幽香,不由暗罵一聲矯情,心道那禍水連這小玩意兒里也暗藏心機。
那海棠香,與她那日衣裙上的香氣如出一轍。
李景輝眯著眼輕笑一聲,嘟囔道:「不是就好,否則令月該鬧起來了……」他動了動鼻翼,面上一陣惆悵,「這是海棠,麗娘也喜歡……」
鼻尖暗香幽幽纏纏,裴濟抿唇,望著混沌睡去的李景輝,心中盪著一陣異樣的情緒,甚至莫名閃過一絲心虛。
……
望仙觀中,李景燁將抱在懷裡的麗質鬆開,掀起床帳,命宮人奉水進來。
麗質歪在床榻上,望著他披衣由宮人侍奉梳洗的模樣,心神有幾分渙散。
方才在涼亭中,皇帝已將她折騰得渾身癱軟,可他今日似乎興致格外高,抱著她乘步輦進瞭望仙觀,又是一番擺弄。
情濃時,她似乎從他眼眸里看到幾分黑沉的光芒,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一般。
她心中隱隱有了幾分預感。
「麗娘。」李景燁不知何時已梳洗好,坐到床邊,正含笑輕拍她面頰,「去洗吧。」
麗質紅著臉「嗯」了聲,擁著被子起身,披了件衣衫,下床往一旁的淨房去了。
李景燁望著她的背影,向後靠在軟枕上,將何元士招來,吩咐道:「把芊楊幾個調走吧。」
何元士悄悄望他一眼,似乎揣度不定這話到底是何意:「可要調回紫宸殿去?」
李景燁擺手,沖西面指了指,輕聲道:「送回掖庭宮去。」
何元士一怔,隨即躬身道了聲「是」。
掖庭宮是宮中最低等的雜役宮女居住的地方,也是犯官家眷充沒勞作的地方,芊楊身為御前侍女,被送回掖庭,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皇帝對身邊人大多寬和,如芊楊那般,雖多少也知曉她平日有幾分心高氣傲,可念在她忠心的份上,多有縱容。今日忽然調走,不是因為觀里的這位,還能是為了誰?
何元士掖了掖額角,沒再說話,又聽李景燁吩咐:「把藥端來。」
他遂捧了一隻盛了烏黑的溫熱藥汁的玉碗上來,擱到矮几上。
麗質自淨房中出來時,便見李景燁穿了一身寬大的衣衫,正靠在床邊讀一卷書,手邊架起的矮几上則擱了碗濃稠的湯藥。
她頓了頓,行到他身邊,跪坐在一旁沒說話。
李景燁將手中書卷放下,拉她到懷裡,柔聲道:「明日我讓元士送些新入宮的宮人來,你自己挑兩個留在身邊服侍吧。」
麗質笑了,柔柔點頭道:「多謝陛下。」
他撫了把她的面頰,親自伸手將一旁的玉碗端起,送到她唇邊。
嫣紅唇色與碧色玉碗形成鮮明對比,令他眸色逐漸加深。
麗質垂眸看一眼晃動的烏黑藥汁,卻沒直接飲下,只迷茫地抬眸:「陛下?」
李景燁深深望著她,如平常一般道:「麗娘,你願不願意住到承歡殿去,以後名正言順地跟著朕?」
麗質眸光微閃,一個「不」字哽在喉間,在口中盤桓片刻,終是化成「願意」二字。
李景燁笑了,溫柔地撫她鬢髮:「那便喝了吧,你乖乖地喝藥,朕以後封你做貴妃,讓這宮裡其他人見了你,都要行禮,好不好?」
麗質紅唇微微翕動,一雙杏眼沉靜如水:「這藥飲下,妾是否便難有身孕了?」
李景燁沒說話,眼睛裡有愧意一閃而過。
她忽而粲然一笑,就著他的手便將藥汁一飲而盡。
「陛下可莫食言。」
李景燁望著她絲毫不見傷心之色的模樣,心中漸漸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答應你的事,朕絕不食言。」他親自拿了巾帕替她將唇邊藥漬擦淨,抱著她躺下,格外溫柔,「睡吧,今夜朕不走。」
麗質柔順地跟著他一同躺下。
宮人們將燈燭一一熄滅,屋門也悄然闔上。
四下的冰塊都在融化前換上了新的,夏日的夜裡,屋中也沁涼舒適。
麗質仰面靜臥,聽著耳邊傳來男人漸漸深長平穩的呼吸,面色漸漸冷淡下來。
她睜眼瞪著沉在黑暗中的床頂,口中殘留的苦澀滋味令她了無睡意。
方才李景燁雖未直言,卻也未否認,儼然是默認了,那碗藥,就是會令她難生育的虎狼藥。
這本也與她夢境裡看到的並無二致。
夢裡的女子,入宮三年,恩澤未斷,卻從未懷過身孕,就是因為入宮之前,皇帝親手餵她喝下了這碗藥。
只是那女子生得天真單純,即便皇帝如此,也從未生出過半點怨懟,尤其後來成了人人稱羨的鐘貴妃,更是全心地依附、仰賴皇帝。
可她不一樣。
她本就不是什麼賢良的女人,如今所做的一切,統統都是為了自己。
她知道,李景燁此舉是為了讓始終不曾鬆口的太后不再反對她入宮為妃。
她也的確不願懷孕,這幾個月里,每到月事前,都會提心弔膽,直到如期而至,才會暫時放下心來。
她更明白,這個時代的藥,即便出自宮廷,也不會有絕對的效果,頂多讓她這兩年身體底子差些,變得不易受孕,以後仔細調養,仍有可能恢復。
可這並不代表她就會願意用上天賦予女人的生養的權利去換取一個貴妃的位置。
屬於她的權利,不該被別人隨意剝奪。
她無聲側目,望著身邊熟睡的男人,漸漸覺得這座皇宮裡,像有一張無形的金網,正悄無聲息地不斷收緊,將她束縛在其中,而這個男人和他身後強勢的皇權,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鎖,扣在她的脖頸與手腕上,讓她動彈不得。
她需要一把利刃,替她劈開身上的枷鎖,劃破收緊的金網,助她掙脫這一切。
而這把利刃,她想她已經找到了。
是裴濟。
從先前的夢境裡,她已然知曉他不偏不倚,是非曲直辨得分明,與李家這一對兄弟截然不同。
這一點,從他後來的作為中可見一斑。
那時的他,即便早就對李景燁的許多所作所為頗不贊同,卻仍在危機時刻帶著兩萬羽林衛軍護其左後。
後來,他身為河東節度使,調來了麾下的十萬河東軍。
他明明已有了取代天子與睿王抗衡的實力,卻仍選擇站在李景燁一邊。
誠然麗質不認為他這般維護所謂的正統皇權是對的,可在這個時代,忠君才是天下第一大義。
更難得的是,敵軍營中,面對萬人唾罵的亡國禍水,他也未曾落井下石,而是親自將她護回扶風。
即便他也對那女子充滿厭惡。
可見他是個心智堅韌,又曲直分明的人,一旦認定一件事,不論如何,都不會動搖。
這樣的人,正是她需要的。
三年後的紛亂中,只要得他一點惻隱之心,她便能有機會借他的力量逃離這一切。
只是,他與其他男人不同,便是這一點惻隱之心,也需她費盡心機。
幾番試探,她已敏銳地察覺到,他的心底已隱隱擦起一簇火苗。
可是還不夠。
黑暗裡,她悄悄掐緊指尖。
她始終相信,沒有人是毫無破綻,無法突破的,從望仙觀搬離之前,她還得再做些什麼。
……
已是後半夜,靜舍之中一片沉寂。
裴濟自夢中驚醒,從床榻上猛然坐起,渾身是汗,不住地喘氣。
錦被之下有一片濡濕,提醒著他方才的旖夢。
他今年已過十九,明年便能及冠,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夜裡如此不足為奇。
可從前的夢裡,那些女子都只是個模糊的意象,無名無姓,連面容也看不真切,今日,卻變成瞭望仙觀里那個禍水!
他記得清楚,夢裡的她站在太液池邊紗簾翻飛的涼亭中,衣衫輕薄,紅唇熾烈,一隻宛若碧玉的縴手懶懶伸出,將斜插在鬢角的一枝帶露海棠取下,一片一片將花瓣扯下。
她將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裡,紅唇中輕輕吐氣。
花瓣霎時翻飛著揚起,沖他撲面而來,帶來一陣幽幽香氣……
炎熱的夏夜,裴濟心頭一片凜冽。
他微微閉目,盤腿而坐,欲默誦幾句道經以平復心緒。
可尚未靜心,腦中便閃過「蓮真」二字,是那女子的道號。
冰清玉潔的兩個字,忽然燒起他一片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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