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裴濟出發前往北方邊境。
事成定局,朝中的爭論也沒了必要。杜衡本就年邁,經此事,仿佛又萎頓了許多,其餘事上,幾乎不再多言,就連徐慵的事,也不敢再開口求情,只恐適得其反。
韋業青的彈劾奏疏看來證據確鑿,並無虛言,實則多是誇大其詞,甚至肆意捏造。放在平日,徐慵甚至不必入大理寺獄,眼下風波過去,只待查證後,不久便該將人放出來了。
然而他雖是個文弱書生,卻素有傲骨,因平白蒙冤,心中難免鬱結,入獄後為了自證清白,竟是不吃不喝,絕食度日。
到底年歲已不小,不過三日下來,便在牢獄中一病不起。
獄中艱苦,又有蕭齡甫等暗中作梗,徐慵連就醫也不方便,每日大半時間昏睡著,只靠獄卒草草餵兩口米湯吊著一口氣。
徐家人好容易得了機會探視一回,當即嚇得直接入宮,求告徐賢妃。
無奈之下,徐賢妃只好再度往紫宸殿去,欲求見李景燁,替年邁的父親求情。
這日無朝會,李景燁將政事處理完後,便將麗質召到紫宸殿中,二人一同用了午膳,正要披上冬衣,往太液池邊去觀雪後初霽之景。
今日麗質發間插的是支搖曳生姿的金步搖,身上披的是李景燁才命尚服局替她新制的一件氅衣,顏色鮮麗,金線繡紋繁複精緻,格外耀眼,再配上他親自獵來的狐皮製的手籠,整個人立在一旁,仿佛冬日裡驟然盛放的嬌花。
李景燁才穿好玄色大氅,一轉過頭,恰將她帶笑的容顏看在眼中,一時失神不已。
他情不自禁牽起她的手,另一手慢慢撫過她的眉眼,俯身吻了吻她貼了朱色花鈿的眉心。
他一連數日都獨自宿紫宸殿中,此刻美人在側,心底自然意動,連貼上了的唇瓣也帶著幾分乾燥的灼燙。
然而張御醫的話還在耳邊,他心裡始終惴惴不安,猶豫一瞬,終是慢慢退開,仔細端詳著她,微笑道:「走吧。」
只是才走出兩步,還未到門邊,殿外的內侍便匆匆進來,躬身道:「陛下,徐賢妃在殿外跪著,想求見陛下。」
李景燁面上笑意稍稍收斂。
何元士忙低斥:「陛下不是吩咐過,徐賢妃來,便小心勸回去嗎?」
那內侍連連道是,面露難色:「大監,實在是賢妃一來,便跪在殿外,說今日若見不到陛下,便不回去了……」
李景燁面色又難看了幾分,隱隱有煩躁閃過。
麗質冷眼旁觀著他的反應,轉頭看一眼窗外堆滿積雪的寒冬光景,輕聲道:「天這樣冷,陛下便讓賢妃在殿外跪著嗎?」
李景燁沒說話,目光也跟著望向屋外積雪。
他自然也不忍如此苛待徐賢妃。可他一向不喜旁人步步緊逼,越是想焦急勸說,越會令他煩躁厭惡。
麗質隱隱明白他的性子,有心幫一幫徐賢妃,遂慢慢垂下眼眸,幽幽道:「若妾那一日也落到這樣的境地,陛下是否也會讓妾就這樣跪在冰天雪地里,不聞不問?」
李景燁微微一怔,一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眼神頓時軟了大半,忙捧著她的手鄭重道:「不會,麗娘,朕絕不會這樣對你!」
麗質的眼前頓時閃過夢境之中,扶風城下被掩埋在沙土之下,只餘一截雪白皓腕的屍身。
她心底不禁冷笑一聲,面卻不顯,只輕咬下唇,似乎並不信他的話。
「麗娘啊,」李景燁輕嘆一聲,捏了捏她的手,無奈道,「這麼久了,你仍是不信朕。」
說著,他揉了揉眉心,沖何元士揮手,示意他讓徐賢妃進來。
麗質見狀,似鬆了口氣,沖他笑了笑,行禮後便先行離去。
殿外,晴朗暖陽下,卻是一片冰天雪地。
徐賢妃未披氅衣,只穿了尋常冬衣,面色木然地跪在積雪間,見何元士出來,淡漠的眼中才微微波動:「大監,陛下如何說?」
何元士心下不忍,忙將她攙起來,道:「幸好有鍾貴妃在,勸了陛下兩句,眼下陛下正等著呢,賢妃快進去吧。」
徐賢妃眼神波動,自冰雪間勉強起身,待雙膝的麻木與刺痛過去,才慢慢邁步往屋裡去。
恰見麗質出來時,二人視線對上,不約而同停住腳步。
殿外的長廊上,凜冽寒風吹過。
麗質白皙紅潤的面龐被颳得有些麻,望著徐賢妃時,卻仍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她們都厭惡殿中的那個人,只是都心照不宣。所以賢妃不會揭露她和裴濟的事,而她也會幫賢妃一把。
若不是走投無路,這樣孤傲的人怎會放下尊嚴,屢次祈求?
徐賢妃定定看著她,張了張口,吐出一串水汽:「謝謝。」
麗質望著那一陣水汽消失在空氣里,待回過神來時,二人已擦肩而過。
春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低聲道:「小娘子,咱們回去吧,外頭冷。」
麗質朝遠處看了一眼,沒急著回去,卻起了興致,帶著春月步行過北面的蓬萊殿,往太液池邊去了。
冬日的太液池沒了春夏秋三季的碧波蕩漾,水天輝映,只在嚴寒的溫度下結了層厚厚的冰,再覆上一層白雪,一片銀裝素裹。
遠處有數個宮人在岸邊最厚的一片冰面上嬉戲,笑鬧聲忽高忽低。
春月想著方才徐賢妃略顯狼狽的模樣,心中頗不是滋味,趁著周遭無人,小聲嘀咕:「陛下也忒狠心了些,徐賢妃入宮多年,不曾有過打錯,如今有事要求見,都得費這麼多功夫。奴婢聽許多人都說,徐尚書雖比不上當年的徐相公,可品行卻是一樣的,哪裡會做那樣的事?」
麗質望著眼前雪景,聽著那一陣一陣的笑鬧聲,面色似乎漸漸好了起來,只是說出的話仍帶著幾分不明的情緒:「是啊,這些事,陛下自然也知曉,可他仍是把徐尚書關進了大理寺獄中。」
春月情緒也跟著低落:「也不知徐賢妃向陛下求情能不能奏效。」
麗質沒再說話。
說到底,李景燁除了自私自利,也常優柔寡斷,先前不見賢妃,恐怕也是不想見了她後便即心軟。
眼下事情已過去,應當不會再為難徐慵。可他每每舉棋不定,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準。
她腦中閃過日後自己有可能落到的下場,心口一陣緊縮,竟忽然想到了才離開不久的裴濟。
那是她的一根浮木。
……
徐慵到底沒熬到能出獄的時候。
聽聞那一日,徐賢妃在紫宸殿中聲淚俱下,哀哀懇求,本已令李景燁心底鬆動,答應不必等結案,翌日便先下旨讓徐慵回家中延醫養病。
可徐賢妃才離開,不過一個時辰後,舞陽公主府卻忽然傳來太后病倒的消息。
自李令月流產後,太后便親自去了公主府照料女兒,連日操勞憂思,令她好不容易在溫泉宮修養好的身子一下又垮了。
李令月年輕,幾日下來,已經恢復了不少力氣,太后卻當眾昏厥了過去。
內侍宮人們送回來時,李景燁再顧不得其他,徑直去了太后殿中,親自捧藥侍疾。
徐慵自然也沒被放出來。
錯過一兩日,本就已是奄奄一息的他,竟未能撐過最後幾日的牢獄,於臘月二十這日咽氣了。
消息傳入宮中,徐賢妃幾乎當場腳下一軟,癱倒在地,渾渾噩噩地被人抬回仙居殿,昏睡了一整日。
第二日起來,她卻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靜靜寫了書信送回家中,隨即又像往常一樣,有條不紊地打理宮中事務。
春月心中疑惑,悄悄道:「先前在紫宸殿時,賢妃分明焦急狼狽得很,怎徐尚書沒了,反倒無動於衷了?」
麗質蹙眉,輕聲道:「並非無動於衷。」
近來幾次見她,都覺她雖表面看來全無異樣,可稍仔細觀察,便能發現她近來瘦了些,本來秀麗的面龐間多了幾分楚楚動人之姿。
不知為何,麗質想起夢境裡懸樑自盡的徐賢妃,心底隱隱有感覺,她一定在暗暗謀劃著名什麼。
……
自調兵的旨意馬不停蹄地先行送達,留後張簡便即下令軍中整裝,翌日奔赴北方戰線。
河東軍本駐河東道太原府,幽州則位於東北方向的河北道,六萬大軍一路北上,到達靈丘附近時,恰遇領輕騎日夜兼程趕來的裴濟,遂由其率領,終於在年關時趕至薊縣以北。
此時恰值隆冬時節,長城以北的大片荒漠與草原間都被風雪覆蓋,正是物資糧草最短缺的時候,突厥人為了搶奪糧財,也比平日更兇悍數倍。
裴濟才趕至前線,便發現盧龍軍竟一時呈抵擋不住的態勢,先前一個不慎,已讓阿史那多畢的鐵騎掃蕩過兩座縣城,不但將城中糧倉一搶而空,更擄掠當地人口婦女,情狀悽慘不已。
他心中有疑慮,只是來不及細思,與張簡一同迅速定下戰略,先派輕騎為先鋒,從西面伏擊,引突厥人追趕,藉機將其兵力分散,與盧龍軍共同作戰應敵。
一番鏖戰,七八日下來,待戰局慢慢倒向大魏一方時,他始終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放鬆。
已是正月,這日,在兩軍聯營中,與眾將商議過後,他終於分出心神來,趁著周遭人都已離去,走近許久不見的睿王李景輝身邊,斟酌著詞句,將積壓多日的疑惑問出:「殿下,臣先前趕來時,見我軍似有不敵之勢。可分明數月前,朝中便已知曉了突厥有異動的消息,這些時日來,盧龍軍應當早已在備戰,怎還會令敵軍如此肆無忌憚?」
李景輝身為盧龍觀察處置使兼都防禦使,亦兼理防禦軍事,地位僅在節度使之下,如此大戰自然也是統帥之一。
他面色微沉,半眯著眼打量裴濟,道:「咱們日夜備戰,阿史那多畢自然也是如此。大約是幾年不曾有如此大的戰役,將士們低估了敵軍的兇悍與殘暴,一時有些措手不及吧。」
裴濟沒說話,對李景輝的話並不認同。
與突厥之間停戰不過數年,饒是軍中士兵已換了不少,將軍們偶有調度,卻大體仍是先前的人。尤其安義康身為盧龍節度使,在幽州附近已有多年,從前戰績不俗,如何會在已有所準備的情況下,面對敵人來犯反而措手不及呢?
他先前已看過那幾次交鋒時雙方的情況,盧龍軍似乎是為了拉長防禦線,將兵力分散開來,才讓阿史那多畢有了機會集中兵力猛攻一處,趁虛而入。安義康顧全大局,不敢捨棄一處戰線,看似沒錯,卻實在巧合了些,與他從前狠戾大膽的作風有些不符。
非但如此,這回前來,睿王也變了許多。
他打量著眼前的這位表兄,只覺陌生感撲面而來。
從前的李景輝為人爽朗,瀟灑恣意,少年氣十足,而如今,那張與過去一樣年輕英俊的白皙面容,不但被邊塞的風霜打得粗糙了幾分,連過去的青澀與明朗也褪去大半,都化作深沉與狠戾。
前日,他親眼見到李景輝將一名因連日上陣殺敵而疲累不堪,於夜間值守時昏昏欲睡的小卒當場斬殺。
饒是他早就習慣了廝殺下的血腥,也明白李景輝的本意是要殺雞儆猴,令將士們打起精神,不得鬆懈,仍忍不住覺得此舉有些過分。
短短數月,他的這位表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從前的影子了。
夜色之下,二人各懷心思,立在帳外呼嘯冷風中,沉默不已。
良久,李景輝忽然嗤笑一聲,一掌拍在裴濟後背,仿佛又成了過去那個年輕無憂的閒散親王,朗聲道:「怎麼,說不出話了?數月不見,你小子也不知道給我來信,我這做表兄的,當年真是白關照你了!」
裴濟望著他的眼神閃了閃,隨即慢慢移開視線,道:「怕殿下不願見臣的信罷了。」
他與李景輝一同長大,情同手足,自然也想過寫信往來。可李景輝當日離開長安是迫不得已,他只恐去信多了,反令其想起過去的傷心事。
更重要的是,他瞞著睿王與麗質糾纏不休,日日都在深深的愧疚與矛盾中掙扎,又怎敢再寫信往來?
李景輝笑了聲,又在他背後捶了下:「子晦,你我的關係,我怎會不願見你的信?你小子,還是從小到大的老樣子,肅著一張臉。」
說著,他也似乎也漸漸想起離開前的種種,滿是笑意的面色也收斂幾分,抬頭望著邊地寒冬里的孤月,在呼嘯的北風間輕聲問:「子晦,麗娘——她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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