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李令月自在廳堂中行過禮後,便由身邊的宮人們簇擁著離開宴席,入了新房之中。

  這座府邸和這間新房都是早先就建好的,雖婚禮倉促,屋裡的布置卻半點不失華貴氣派,從錦繡被衾到梨木折屏,這些年裡母親一點一點替她挑選備下的新房妝奩都一一陳設在屋中。

  她望著滿室閃耀的金玉器物,只覺眼底一陣刺痛,忍了一整日已經有些麻木的面龐慢慢垮下,幾乎就要哭出來。

  身邊跟來的宮人心有不忍,不由勸道:「今日是公主的好日子,公主可千萬別哭。太后殿下定還念著公主呢,若是知道了,恐怕也要跟著傷心。」說著,她又看一眼李令月隆起的小腹,「況且,公主還懷著胎,女官說過,不可憂思過度。不如叫人給公主送些飯食來吧!」

  如今已到十一月,李令月腹中之子已三月有餘,漸漸顯懷,近來嘔吐得更嚴重了。可她每日都鬱郁的,一味地犯噁心,卻什麼也吃不下,每回需要身邊的人反覆勸說才肯稍稍吃下一些。

  尋常婦人懷孕,身型免不了要變得更豐腴些,可她卻在得知後的這短短一個多月里瘦了不少。

  如今身邊的宮人都是太后親自指派而來的,一心替公主著想,心中不免都有些著急。

  李令月坐在銅鏡前,看一眼鏡中妝面精緻艷麗的自己,又垂首撫了撫小腹,忍耐片刻,才將那一陣淚意憋回去。

  「不必了,我累了,先歇吧。」她面色冷淡,伸手將發間的金釵取下。

  宮人望一眼屋外,詫異道:「可是駙馬還未回來……」

  李令月將金釵重重擱下,發出一聲響:「不必等他,這是我的府邸,難道我不能做主?」

  那宮人見狀,不再多說,當即捧溫水巾帕來,替她將妝面卸下,換上寬鬆的起居服,到寬闊的床上躺下。

  熄了燈,屋中陷入黑暗,前廳之間的喧鬧聲卻時不時透過屋門縫隙傳入耳中。

  李令月只覺心底一陣煩躁,將錦被拉上來些掩住雙耳。可那聲響仿佛無孔不入,隔著厚重的錦被仍舊源源不斷地鑽進來。

  她深吸一口氣,終是忍無可忍,仰面躺著,瞪眼望著床頂,面無表情地等著這一切過去。

  她的新婚之夜,在無限的煎熬里過去了大半。

  後半夜,喧鬧漸歇,她終於模模糊糊的闔眼陷入淺眠中。

  然而不出片刻,原本復歸寧靜的屋外忽然傳來一陣沉重凌亂的腳步聲,隨即便聽宮人緊張道:「駙馬,公主已睡下了——」

  來人正是在宴上喝得醉意熏然的鐘灝。

  他一張白皙的俊俏麵皮泛著紅,眼神也混沌不清,仿佛沒聽見宮人的話似的,不耐煩地一揮手將她推搡出去,自己則跌跌撞撞撲到門上,一下將門扇推開:「公主——我,我回來了……」

  屋裡仍是一片漆黑,他腳步不穩,才衝進去兩步,便踢到一處坐榻,登時疼得跌坐下來,不住呼疼。

  宮人慌忙進來將燈點上,沖已緩緩坐起來的李令月躬身道:「公主恕罪,駙馬擅自闖入,奴婢實在阻攔不住。」

  李令月沒說話,只沉著臉看坐在地上蹙眉叫痛的鐘灝,眼中閃過毫不掩飾的厭惡。

  若說真正為這樁婚事感到喜悅的,除了鍾家人,恐怕再沒有旁人了。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吏之家,只因家中出了個美貌的侄女,不但搖身一變成了公侯之家,還娶到了她這個公主,從此成了真正的皇親國戚。

  這樣的好事,恐怕歷朝歷代都難見到。

  她想起婚儀之上,鍾承平與楊氏二人望著她既諂媚,又得意的目光,只覺一陣厭惡。

  她撇開眼,面無表情道:「把他趕出去。」

  緊接著跟進來的幾個宮人忙應聲要靠近。

  鍾灝似乎清醒了幾分,抬眼望向床上的李令月,嬉笑道:「今日是公主與我的新婚之夜,我自然要留在新房裡。」

  他說著,伸手扶著一旁的坐榻,勉強站起身來就要往床上去。

  宮人們被他喝醉後跌跌撞撞,不知輕重的模樣嚇了一跳,忙聚攏上前將他拉住往屋外送:「駙馬,公主要歇下了——」

  鍾灝被拉得不耐煩,伸手用力一掙,呼道:「滾,我命你們出去,不得打擾我與公主的好日子!」

  他含糊地說著,站立不穩,眼看就要栽向床上。

  「駙馬——」

  眾人驚呼,七手八腳要上來攙扶。

  李令月也已捏緊手邊的瓷瓶,隨時要往他身上擲去。

  然而鍾灝晃了晃,腳下一軟,沒倒向床榻,反而一頭撞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

  架上一座木雕砰地一聲落在地上,裂開一條縫。

  鍾灝連連呼痛,一手捂著腦袋再度跌坐在地上,晃了兩下,竟是兩眼一翻,昏睡過去了。

  「公主……」宮人看一眼地上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李令月冷笑一聲:「將他拖到門外去,他要睡,就讓他睡個夠,你們都不許管他。」

  宮人們面面相覷,只好下去喚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內侍進來,將鍾灝架出去,放到屋外廊下。

  屋外風雪交加,廊下只屋檐擋住了雪花,北風的凜冽卻半點未減。

  兩個內侍對視一眼,終是有些害怕,躊躇著給他扔了一隻暖爐與一床被褥。

  ……

  第二日,麗質仍像先前一般,天亮時分便幽幽轉醒。

  平日,李景燁留宿在她宮中時,天未亮就要起身上朝,因而即便昨日她到後半夜才模糊睡著,今早仍能準時醒來。

  只是昨夜到底太累了,此時醒來,腦中仍是混沌一片,感到身後緊貼著的光裸身軀,下意識便伸手推了把,含糊道:「陛下,該起身了——」

  這本是她每回覺得最欣喜的時候。

  只要將李景燁送走,她便能有至少大半日的自在時候。

  可今日,貼在她身後的那具滾燙軀體一僵,卻沒退開,反而靠得更近,環在她腰際的大掌更是自發地向上重重地揉動起來。

  粗糙的掌心划過她細膩的肌膚,帶起陣陣戰慄,身後的胸膛也比印象中更寬闊堅實,不住磨蹭著她光潔的脊背,既熟悉,又陌生。

  她終於慢慢想起自己如今不在宮中,身後與她同眠的人也不是李景燁,而是裴濟。

  昨夜的旖旎情狀一點點浮現在眼前。

  「裴將軍——」她伸手覆在他不停游移的那隻大手上,微微扭轉身子,正要說話,卻一下被他湊近吻住雙唇。

  短短兩個時辰,裴濟幾乎不曾睡著。

  月余不曾碰她,昨夜那兩回實在不能令他滿足。可他知道她已力竭,不忍心再折騰,只好壓抑著自己,一動不動地抱著她入睡。

  方才她微微一動,他便已察覺到了。可還不待他開口,她便先脫口喚了聲「陛下」,像當頭棒喝一般,令他幾乎不能面對事實。

  她是陛下的貴妃,不是他能覬覦的人。

  他翻身將她壓下,按住她兩條胳膊,俯首重重地咬著她的唇瓣,一點點向下親吻,卻始終垂著眼,幾乎不敢直視她嫵媚動人的面龐。

  他一貫的年輕力盛,即便整夜未眠,此刻也精神奕奕,滿身勇武之氣,如堅硬雄偉的山石一般籠罩著她。

  麗質怔了怔,腦中的混沌還未全然散去,渾身還有些酸軟,憑著本能就想伸手纏繞住他的脖頸,可雙臂卻被他壓著,動彈不得。

  她只好微微扭動著身子,盡力仰著頭與他吻在一起。

  醒來時,身邊的人不是李景燁,這種感覺令她心中有片刻愉悅。

  二人皆是一言不發,只格外投入地交纏在一處,令沉寂了許久的屋中再度瀰漫起旖旎春意。

  許久,呼吸方逐漸平復。

  裴濟慢慢起身,披了件外衫,取來巾帕替她擦淨,隨即將地上的衣物撿起。

  麗質只搖搖頭,沖一旁的櫥櫃道:「拿一件乾淨的來吧。」

  昨夜在外沾了風雪,不能再穿了。

  裴濟遂將衣物擱在一邊的榻上,轉身打開櫥櫃,取了春月疊放好的一套衣物來。

  然未待他將麗質抱起,屋外便有腳步聲傳來,緊接著就是春月急促的聲音:「小娘子,公主那邊,與夫人鬧起來了,正請小娘子過去呢!」

  麗質本擁著被衾靠在床頭,唇邊含笑地望著裴濟,聞言不由面色沉下,眼底閃過幾分不耐。

  她頓了頓,冷聲道:「知道了,且等一等我。」

  說著,她將被衾掀開,伸出光潔的雙足踩在地上,逕自起身,接過裴濟手中的衣物,對著銅鏡不疾不徐地穿戴起來。

  裴濟立在身後,從鏡中望著她穿戴的模樣,默默走近,替她將垂下的髮絲攏起,令她將絲裙的系帶收緊,沉聲問:「可需要我做什麼?」

  「不必。」麗質言簡意賅,面無表情地睨他一眼,「將軍該走了。」

  裴濟被她冷漠淡然的模樣,刺得心口一縮,下意識移開視線,望向透過紗窗投入屋中的一縷熹光,沉默片刻,終是沒說話。

  待她將外衫也披上,他才將她的髮絲放下,後退兩步,飛快地將衣物穿戴好,啞聲道:「臣走了,貴妃——多加小心。」

  說著,也不從屋門處離開,只行到最靠角落的窗邊,悄悄推開些,左右觀望確認無人後,翻身出去。

  屋裡一時只剩麗質一人,她握著木梳呆立片刻,有那麼一瞬覺得身邊空落落的。

  可不過須臾,便回過神來,將春月喚進來,替她淨面盥洗,將髮髻梳好,也不抹脂粉,披了件氅衣便推門而出,直往李令月那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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