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李令月坐在桌前,將手中筆管擱下,長舒一口氣。
桌案上堆疊著厚厚的紙,都是她這十幾日來閉門手抄的三卷《女則》。
她疲憊地閉上雙目,揉了揉酸澀的眼周,將那一疊紙推出去些,沖守在一旁的宮人有氣無力道:「將這些送去紫宸殿,交給陛下過目吧。」
宮人應聲過來,將紙張理好,捧在手中跨出殿外。
殿外守著數十名紫宸殿撥來的內侍,寸步不離地盯著殿中的動靜,逼得李令月不得不留在屋中,耐著性子將那三卷《女則》一字一句抄完。
整整半月有餘,每日甚至還有尚儀局的女史過來,檢閱她當日所抄之書,但凡字跡不端正或有錯漏處,那一張便要重抄一遍。
她有預感,這一次陛下已下定決心,要好好約束管教她這個妹妹。
殿外的內侍接過宮人遞出的東西,其中兩個捧著往紫宸殿去,其餘的仍是守在外,一動不動。
李令月心中一陣煩躁,忍不住起身往裡間去,點上數盞燈,在屋裡來回踱步。
「公主,該用些飯食了。」一旁的宮人小心翼翼開口。
公主從前性情活潑,最不喜拘在一處,生平第一次被禁足這樣長時間,著實有些受不住了。
李令月卻像是沒聽到一般,忽然停下腳步,蹙眉將那宮人招近,低聲問:「我讓你去尋的東西,可弄到了?」
那宮女臉色一窒,下意識四下看了看,走近兩步,踟躕道:「奴婢前兩日去求了在司藥司的同鄉,的確有那樣的藥,說是叫『助情花』,是前朝時便流傳下來的秘藥,前朝不少皇帝年老昏聵時,時常服用。如今宮中無人用,只因先帝時有貴人用過,是以還備了些,只是管得甚嚴,奴婢不敢說是公主所求,只道是替家中一位年長而無子的兄弟所求,好說歹說許久,才得了一小瓶。」
說著,她將前幾日便藏在櫥櫃暗處的小瓷瓶取出,交給李令月。
李令月雙眼微微睜大,伸手接過,就著燭光打開仔細看了看,卻只見小半瓶茶色半透明液體,並無氣味。
她想起那日在雲來樓聽到那二女的私語,面上莫名有幾分泛紅。
其實,當時她並不知她們要對安中丞用什麼藥,只隱約覺得不是好事,後來問六哥,六哥亦是語焉不詳,半點不願多解釋。
她心中疑惑,連著好幾日都有些魂不守舍,被關在殿中抄書時,時常走神。
後來,她問了身邊親近的宮人,才懂了那二女話中的意思。
這世上竟會有那樣的藥,能讓男子中毒,慾念焚身,失去理智,而那毒,只有女子能解。
非但如此,那宮人還告訴她,前朝有位公主愛慕一位郎君,便命人將郎君引入宮中,對其下藥,待生米煮成熟飯,便順理成章封此人做駙馬都尉……
李令月莫名覺得雙手有些輕顫。
她將瓷瓶重新蓋上,問:「此藥果真有效?可會損傷人體?」
那宮女道:「前朝御用,兩刻內便能起效,只要及時紓解,便不會有半點損傷。」說罷,猶豫著小心問,「公主……可是要給裴將軍用?裴將軍不是普通人,而是公主的表兄,是大長公主與宰輔之子,恐怕……」
李令月沒說話,眼神中也透出幾分遲疑。
她也明白,裴濟不是普通的權貴子弟,而是真正的皇親國戚,論地位,並不比她這個公主遜色,若要對他用這樣的手段,從太后到陛下再到姑母,都不會容忍,而以表兄的性子,更不會輕易原諒他。
可也正因如此,她才一直束手無策。
她十二歲那年,頭一次從宮人們口中明白什麼叫「嫁人」,什麼叫「夫妻」。
那時她情竇初開,心裡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表兄。她想,表兄那樣沉穩那樣可靠,對她也那樣好,這輩子若嫁給他,便也能像姑母與裴相公一般,琴瑟和鳴數十年。
連母親都曾說過羨慕姑母的婚姻,盼她這個唯一的女兒也能有那樣如意的姻緣。
她認定了表兄,穿上最好看的衣裙,央宮人替她梳了長安城裡最時興的婦人髮式,紅著臉到跑馬樓中尋正在與六哥一同練習射箭的裴濟。
她記得那時正值夏日,他原本白皙的面龐上有被日光曬出的紅痕,因練武而略顯粗糲的手掌中有被弓弦勾出的痕跡。
他沉默地聽完她少女懷春的心事,饒是六哥在一旁咧嘴笑著起鬨,也未曾有半點波動,只緩步後退,以臣子之禮向她垂首躬身,喚了她一聲「公主」。
至今四年,除非必要,他再沒同她多說過一句話……
猶豫之中,方才往紫宸殿去的內侍回來了,正躬身立在外間,沖裡面道:「公主抄的《女則》陛下已看過了,禁足令可解,只請公主日後好自為之,修身養性,開春之後,陛下會替公主在新科進士中擇青年才俊。」
說罷,那人退出,領著殿外其餘內侍列隊離開,回紫宸殿去了。
腳步聲漸遠,李令月手中握著瓷瓶沉默半晌,忽而起身,低聲道:「不必說了,就中秋夜宴那日吧。」
……
數日後,鍾家人果然入宮來了。
麗質本只欲在承歡殿中略見一見,卻不料李景燁早已命人在清暉閣中替她備下一桌小宴,令她好與家人賞一賞宮中景致。
麗質過去時,叔母楊氏與堂妹鍾妙雲已到了。
楊氏正襟危坐,由著宮人替她倒茶,看來鎮定不已,可執起茶杯時微微顫抖的手卻顯露出她心底的緊張。
倒是一旁才十五歲的鐘妙雲,面目間是毫不掩飾的好奇與艷羨,正自若地同服侍的宮人說話,絲毫不見畏懼與緊張。
她生得與麗質有三分肖似,也是極明艷動人的美人坯子,可惜眉眼間還繼承了幾分楊氏的刻薄之態,少了些韻味與風姿。
見到麗質,宮人們忙躬身行禮,那母女二人也跟著起身,喚她「貴妃」。
待宮人們退下,鍾妙雲便半點也不拘禮,直接沖還未坐下的麗質道:「想不到幾月不見,阿姊竟一下成了貴妃。我瞧只這一座殿宇,便比咱們整個宅子都寬敞。」
長安遍地權貴,叔父鍾承平不過是個七品的京兆府士曹參軍,掌婚姻、田土、鬥毆等事宜,家中不過略有幾分薄產,比不得真正的皇親貴戚,尋常打交道的,也多是田間地頭的百姓,於權貴們眼中,算得上真正的小門小戶。
楊氏仍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看,見的確沒有宮人在,方舒了口氣,捧起桌上新鮮的石榴汁飲了一口,笑道:「正是,先前經過睿王府時,便覺那地方實在氣派,如今進了這大明宮,方知天底下竟還有這樣廣闊富麗的地方!三娘啊,你果然出息了,叔母當日沒看錯!」
麗質扯了扯嘴角,笑意不達眼底。
她與長姊蘭英幼年起父母雙亡,寄居叔父家中。叔父一家收下了她家的田產,待她姊妹二人卻並不太好。尤其後來,見姊妹二人都生得美貌出眾,更是強行斷了二人幼時由父母定下的兩門親事,一心想將她們送入權貴府中為妾,好替叔父的仕途鋪路,替堂兄鍾灝謀個前程。
外人看來,鍾承平為人忠厚,替兄長撫養了兩個孤女,實則夫婦二人卻將兩個女孩當作揚州瘦馬一般教養。
麗質能歌善舞,便是因楊氏悄悄命人尋了外教坊司的歌舞妓專門教習過。
她沒理會母女二人的話,只問:「阿秭這幾月里可還好?」
她的運氣極好,及笄那日出行,遇見睿王,才免於被叔父一家當作物品一般送與權貴。
可是長姊蘭英卻沒這樣的運氣。
蘭英長她三歲,十七歲那年,恰逢幼時定下的未婚夫魏彭千里迢迢自蜀地尋到長安,欲與其完婚。
奈何鍾承平並不認帳,他早替蘭英尋好了人家,仗著自己掌婚姻之事,拒不承認這樁婚事,更命人將魏彭悄悄趕出長安。
絕望之下,蘭英在某日夜裡,悄悄至後院馬廄處,令馬車車輪壓過自己的一條左腿。
當日她左腿腿骨斷裂,痛不欲生。鍾承平氣急敗壞,不願請醫來治,拖了整整一日,恐鬧出人命,才勉強請了位大夫來。
因傷得重,蘭英落下了跛足的毛病。原本美貌出眾的小娘子,稍一走動,便儀態全無,醜陋不堪,這才免了被鍾承平拱手送人的命運。
只是這樣一來,鍾承平與楊氏對蘭英越發苛刻,若不是還有她這個妹妹在,只怕早已將人趕出家門了。
她不過是穿越而來的一縷幽魂,對鍾家人並無太多愛憎,可她欣賞蘭英的勇氣,更知道蘭英待她是真心愛護的,不由便想多關照些。
楊氏早料到她要問蘭英,卻還是眼神一閃,勉強笑道:「大娘還不是同從前一樣,在家中不大出去……」
麗質挑眉,面上仍是含著笑意,眼神卻有些冷厲:「叔母且同我說實話。」
楊氏未料從前一貫柔順的麗質竟變得有了幾分氣勢,不由嚇了一跳,下意識道:「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她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不過這兩日已大好了,無礙的。」
一場風寒能教她這樣遮掩,想來也不是普通的「風寒」,大約是叔父又不願替蘭英請大夫了。
麗質冷笑一聲:「無礙便好,如今我不在家中了,且請叔母替我好好照顧長姊,她若不好,想來叔母也不會太好。」
楊氏被她說得莫名膽寒,連連點頭應下,末了見女兒遞來的眼神,這才想起臨行前丈夫與兒子的反覆叮囑,陪笑道:「三娘啊,如今你出息了,是否也該幫襯著你叔父與堂兄一些?咱們家若是好了,蘭英自然也能過得更好些……」
麗質又是一聲冷笑。
果然是要她給鍾承平父子謀官。
鍾承平還好些,本就是個七品官,鍾灝卻著實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他不思上進,學著旁人同權貴子弟廝混。可又因家世不顯,能結識的權貴子弟也多是末流,每日鬥雞走狗,吃喝玩樂,不做正事。
鍾承平想方設法將鍾灝送入官學中讀書,盼其日後能參加科考,謀來一官半職,可不出半年,便因次次考校都在末等,被官學趕了出來,如今二十有二,仍是毫不見長進,卻想靠她這個堂姊謀官爵。
正要拒絕,卻見候在外的宮人進來,道:「稟貴妃,陛下與裴將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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