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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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麗質對上他平靜無波的臉色,心裡頓時一凝,掩在袖中的指尖緊緊掐住,直到疼痛傳來,才掩飾住眼底的慌亂與恐懼。

  她腦中飛快地回想著他方才那短短一句話,來來回回仔細琢磨。

  裴濟怎會突然勸他將自己放了?他又為何忽然來問她?難道——他知道了?

  她悄悄咬著舌尖,強迫自己對上他的視線,半點不閃躲。

  他仍是容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只靜靜打量,耐心地等著她答話。

  他不會知道的。

  她慢慢定下心神。裴濟沒那麼傻也沒那麼衝動,既然已做好準備要靠手中的羽林衛來幫她離開,再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是有原因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會對李景燁說出要放了她的話?

  她細忖片刻,忽然明白了——

  一定是李景輝出事了!

  這個念頭一出,心口登時砰砰狂跳起來。

  她極力壓抑著異樣的激動,作出毫無動容的模樣,道:「妾沒什麼好想的。」

  「是嗎?」李景燁雙眼微眯,又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忽然輕笑一聲,鬆開捏住她下巴的手,背在身後,「沒有就好。」

  麗質也跟著微笑,雙眼彎得像月牙一般:「妾如何想的,於陛下而言,難道有關係嗎?妾身在宮中,生與死都不過陛下一念之間。」

  李景燁的目光撫過她晶亮的眼眸,面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似感慨,又似遺憾。

  「是啊,麗娘,你的命在朕手中握著,一切都不過在朕的一念之間。」他輕輕撫摸她的唇瓣與臉頰,話音近乎低喃,「所以,朕愛的究竟是這副皮囊,還是別的,又有什麼關係?朕,絕不會放開你。」

  他在回答中秋那日,二人間未盡的那段對話——

  他愛的是她的皮囊也好,是她的人也罷,只要是他想要的,便都逃不脫他的掌控,至於她的意願如何,無關緊要。

  有那麼一瞬間,麗質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猛然竄起的憤怒,一雙杏眼死死瞪著不遠處一枝插在瓷瓶中的行將枯萎的桂花。

  再美的花,開得再得意,待花期一過,也只有懨懨凋零的下場。

  她深吸一口氣,慢慢閉上眼,冷冷道:「妾明白了。今日妾身子不便,不能伺候陛下,陛下若無事,便請早些另去它處歇息吧。」

  屋裡先靜了片刻,隨後才傳來遠去的腳步聲。

  麗質睜開雙眼,一手抓著門框,瞪著他乘上步輦,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好半晌才回神,像溺水得救一般,用力地喘息,將胸中憋悶的濁氣重重吐出。

  ……

  今日夜色極好,只一彎弦月,卻星漢燦爛。

  李景燁坐在步輦上,仰頭望著天幕間閃爍的群星,心中一片空茫茫無處安放。

  「麗娘啊……」他想起當初在望仙觀時,也是這樣趁著夜色,不得不離開她,回到紫宸殿去獨宿。

  可即便如此,他也覺得高興,覺得滿足。

  他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頭一回能像夢裡想過的無數次一般,從弟弟手中搶來一件他也一眼便看上,想要拿來放在心尖上的玩物——

  她生得那樣美,那樣有韻致,從頭至腳,沒有一處不為他所珍愛,仿佛就是上天照著他的一切喜好生造出來的一般。

  這樣的妙人兒,生來就該被他捧在手裡,養在宮裡。

  他得到了,第一次違背了眾人的期待,利用手裡至高無上的權力將她強行帶了回來。

  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孤注一擲地違背所有人的期待帶來的暢快。

  他很高興,那時一念之間選擇了出格一次,哪怕發現她始終沒有真正屈服,甚至永遠不肯屈服,也不覺得後悔。

  他已經把一切都握在手裡。

  可是,心中的空洞卻越扯越大,大得令他茫然無措,急著想找些什麼來填補。

  「陛下?」何元士聽到了方才那一聲低喃。

  李景燁靜默片刻,輕聲道:「將鍾四娘帶來。」

  御輦一路回到紫宸殿,何元士服侍李景燁更衣梳洗,服下丹藥,不一會兒,鍾妙雲便來了。

  李景燁望著跪在殿中的女人微微蹙眉。

  她沒像先前一般穿麗質愛穿的衣衫,作麗質愛作的髮式與妝容。

  唯有那張臉,無論如何變換妝發衣衫,始終與麗質有三分相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伸手取下她發間的簪釵,令她的長髮披散下來。

  又像了些。

  他眉心稍稍舒展,又將目光往下,落到她淺藍色的裙衫上——有些礙眼。

  「將衣服脫了,不許穿。」

  「陛下——」妙雲面色有些難堪,咬著唇瞥周圍還沒下去的兩個內侍。

  「也不許說話。」李景燁像沒察覺到她的尷尬,只在聽到這道嗓音後,再度蹙眉,「笑一笑。」

  妙雲臉色青白,艱難地將身上的衣衫褪下,□□地站在殿中,勉強扯出一抹笑。

  李景燁似還不滿意,盯著她半晌,取來一塊半透的紗巾蓋在她頭上,遮住她的面容。

  難堪的表情與尖銳的氣質被統統掩下,只餘一道朦朦朧朧微笑著的影子,恰與他心裡的人重合在一處。

  他慢慢牽過她的手走到床邊,拉著她並肩躺下。

  「睡吧。」

  他仰面朝上,輕輕闔眼。

  妙雲僵著脖頸轉頭去看他,想將仍蓋在臉上的紗巾取下。

  「不許摘下來。」他仍閉著眼,卻像知道她在幹什麼似的。

  妙雲動作一滯,想開口應「是」,又想起他方才說的不許她說話,忙生生憋住,戰戰兢兢收回手,隔著紗巾瞪著床頂,不敢再動。

  ……

  等了整整五日,李景燁才終於下令革去睿王官職,命其即刻回長安,同時調動義武軍前往幽州一帶以震懾的消息。

  這是李景燁與幾位大臣商議後的結果,與先前裴濟所提直接調義武、河東兩軍前往的辦法不但晚了整整五日,更少了一方兵力,的確也符合皇帝一貫謹慎、保守的態度。

  而幾乎就在第二日,幽州便有急報傳來。

  派去巡按幽州,重查范懷恩一案的監察御史竟被李景輝命人當眾斬殺,就連先前由蕭齡甫親自擇選的新任幽州刺史也差點慘遭毒手,多虧他跑得快,才倖免於難。

  如此一路狼狽地逃回長安,他連面子、儀容都已顧不上了,當即衝到大明宮外,將捏在手裡已皺成一團的檄文交給羽林衛的人後,便當場昏了過去。

  當那皺巴巴的檄文送到宮中時,李景燁正坐在長安殿中,聽著女官說太后的病情。

  母子兩個相顧無言。

  何元士捧著羽林衛侍衛才交來的檄文匆匆進來,奉到李景燁手中,又將幽州刺史暈倒前說的話轉述了一遍,整個人已抖如篩糠。

  李景燁卻慢慢展開那一紙檄文,將邊角抹平,當著太后的面,一字一句將其從頭至尾念了一遍。

  每念一句,太后的臉色便慘白一分,本就虛弱渾濁的眼神,更是從震驚錯愕慢慢變得恐慌害怕。

  李景燁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母親,你看,你先前總怨朕心狠,怨朕六親不認,要害死弟妹。可是你看啊,先動手的人,是令月和輝兒啊。也許,早在一年前,他便一直盼著這一日了……」

  「大郎……」太后顫抖著伸出枯瘦的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兒子,盈在渾濁眼裡的淚終於滾滾而下,不知是安慰的淚,還是後悔的淚。

  「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母親,這是你養的好兒子啊,讓我不得不殺他了。」

  他起身後退一步,讓太后伸過來的手落了空。

  太后整個人撲在塌邊,一手捂著心口,沉痛不已:「是我養的兒子,你們——一家子兄弟啊……」

  說著,她只覺心口絞痛,捂著心口的手開始用力捶打,面色也漸漸漲紅。

  女官忙帶著銀針上前來要給太后施針。

  李景燁望著母親痛苦掙扎的模樣,眼中閃過一層水光,隨即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

  燕國公府中,裴濟自聽說消息後,心便已跌到谷底。

  陛下已失去先發制人的機會,又果然沒全聽他的建議出兵,如此一來,以安義康的深沉心機,定早有應對的後招,大約不久後,朝廷便不得不來一場大調兵了。

  只是,這些都不是眼下的他能力挽狂瀾的,除了關心軍國大事,他亦十分擔心父親。

  好在,幾日後,裴琰的事便有消息了。

  在刑部大牢中關押了數日,經三司推定,也始終沒將那封信的來龍去脈查個水落石出,既沒有證據證明此信就是裴琰寫的,如先前的御史大夫所言,便該定裴琰無罪。

  李景燁未再為難,當即同意了放人,只是同杜衡的處置一樣,暫令在家中休養,不必操心政事。

  大長公主已顧不得別的,一聽消息,便親自帶著兒子到刑部大牢外將人接了回來。

  裴琰到底老了。

  牢里待了七八日,雖然沒人敢為難他,他整個人卻還是憔悴了許多,尤其是反覆發作的傷痛,更折磨得他數個夜裡都未能安睡,出來時,原本魁碩的身形萎縮了許多。

  裴濟將父親攙回屋裡躺下,又請了御醫來問診開藥,待將藥熬好,看著母親一勺一勺親手給父親將藥餵下,只覺眼眶有些泛酸。

  他默默走出屋去,望著遼遠的天際,第一次生出一種大廈將傾時,面對眾生百相的無力之感。

  周遭的一切看似都還在一如既往地運轉,可分明底下一個缺口已經裂開了,裂痕正飛快地往四方蔓延,而他,從最初的那個小小缺口出現時,便已最先察覺到了,卻始終沒能填補上。

  他望著空空如也的雙手,生出一絲困惑。

  是什麼樣的力量,才能將傾頹的一切控制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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