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邊,夜色晴好。
麟德殿中恢弘磅礴的樂聲越過高高的坡地,一路傳至太液池畔。
寬敞的涼亭中,裴濟正襟危坐,面無表情地望著眼前的嫵媚女子,手邊石桌上的一壺海棠花酒動也未動。
只見她立在正中空地處,隨著樂曲聲,伸出一隻纖細的胳膊,將插在發間的一支玉簪緩緩取下。
原本綰做慵懶墜馬髻的烏髮霎時傾瀉如瀑布,在半空中盪出一道流暢的弧度,最後洋洋灑灑披落到肩背之上,在燭光下泛出比錦緞還鮮亮的柔軟光澤。
玉簪細長,被她手中輕捻著遞到烈焰般的紅唇邊,兩片紅唇輕啟,若隱若現的潔白貝齒將那根細長玉簪叼住。
白玉與紅唇,仿佛寒冰與烈焰,衝突著交織在一起。
裴濟面無表情地望著,巋然不動,看來不為所動,石桌之下,擱在膝頭的雙手卻悄悄攥緊了。
他目光無聲自那一支橫亘在女子紅唇間的白玉簪上輕撫而過,喉結不由上下滾動。
那是支海棠玉簪。
他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幽香,引得心中一陣躁動不安。
麟德殿的樂聲幾度變換,終於換成一曲帶著西域風情的絲竹管樂。
麗質迎風而立,一雙含春杏眼直勾勾望進他的眼眸中,紅唇邊笑容明艷,竟是隨著樂曲甩動廣袖,扭轉腰肢,踏著鼓點翩然起舞。
胡樂奔放激昂,恰如她的舞步,輕快躍動,熾烈明艷。
旋轉之間,她一身金紅相接的留仙裙裙裾飛揚,宛若一朵烈火中盛放的瑰麗花朵,艷煞眾生。
裴濟有一瞬恍惚。
七夕佳節,數百丈外的麟德殿,數百教坊伶人正給皇帝與嬪妃們獻上盛大歌舞。
而這座孤零零的涼亭里,他卻獨自欣賞著那禍水一般的女子一支驚艷獨舞。
遠處飄來的西域樂曲漸至尾聲,明快激盪的曲調也轉為輕緩悠長。
麗質的舞步也隨之放緩,翻飛的衣擺慢慢落下,裹住纖軟如柳枝的婀娜身段。
她一雙杏眼始終帶著不容忽視的烈焰,直勾勾望著裴濟,此刻腳步也隨著止息的樂曲,一步一步向著他的方向靠近,終在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時,貼近他的身畔,如一隻歸巢倦鳥一般,軟軟伏下身去。
兩具身體隔著輕薄布料摩挲著,帶起一簇如火的熱度。
激烈的舞動過後,麗質歪坐在裴濟腳邊,咬著玉簪的口中不住喘息著,帶出一陣幽香的氣息,自他身畔縈繞而過。
她伸手取下玉簪,一手覆在他擱在膝上捏緊成拳的大手上,微微攀附著,仰頭問:「裴將軍,妾這一舞如何?」
裴濟沒說話,一動不動望著她,視線毫無波動,可被她攀著的那隻大手,卻溫度滾燙,身上的肌肉更是繃得緊緊的,宛如磐石。
麗質未等到他回答,杏眼裡閃過毫不掩飾的失望。
她輕咬著唇,將一張因方才的舞動而泛起緋紅的臉頰伏到他膝上,失落道:「將軍既不飲酒,也不愛妾的舞,方才又何必要進這涼亭中來,令妾空歡喜一場。」
裴濟默然,無聲閉了閉眼,像在自我悔悟。
是啊,他為何要進來?明知道眼前這女子心思深沉,定不會安好心,他又何必自投羅網?
分明是魔怔了。
「娘子幾次三番出現在我眼前,究竟有何目的?」
他忍住伸手將她推開的欲望,垂眸凝視石桌上白瓷酒壺,聲音低沉而隱忍。
麗質倚在他膝邊,慢慢自斜坐的姿態變為半跪,上身攀著他蜿蜒而起,緊貼在他身側,一張嫵媚的面龐湊近他眼前,盈盈杏眼像一汪春水,引他沉溺。
「將軍難道不懂妾的意思嗎?」
女子的聲音帶著說不清的憂愁與失落,聽得裴濟心底一陣控制不住的悸動。
她的暗示已這般明顯,他哪裡還能不懂?
若說最初那一次睿王闖進來時,她主動向他求援,是因知道他身份特殊,既能將睿王帶走,又不會鬧到皇帝面前,那後來呢?
她主動給他送手藥,給他的手下送酒,更主動邀他來飲酒,給他跳舞……
大魏民眾開放,男女之間沒有太多忌諱,女子若看上那一位郎君,主動追逐者也並不鮮見。
可眼前的女人不一樣。
她是皇帝的女人,睿王也對她有意。
他自知論身份地位,權勢財富,都比不過兩位表兄,即便平日有不少女子對他主動示好,他也不會自負到認為眼前的女子也會這般。
她定另有所圖。
沉默之下,裴濟眯起雙眸,仔細打量起近在咫尺的精緻面龐,黑沉的眼眸里滿是戒備與揣度。
麗質在他的視線下幽幽別開眼,做出一副受傷的模樣,一手捂了捂胸口,稍稍退開些,伸手執起桌上白瓷酒壺,往杯中斟滿一杯澄澈酒液。
霎時一陣海棠花香飄散而來,令裴濟心中一顫。
她一手執杯,奉至他面前,眼中水光瀲灩,期期艾艾道:「今日七夕,闔宮歡慶,只有妾一人在此,孤寂冷清,幸好有將軍在。妾身無長物,無以言謝,唯有親手替將軍斟這一杯酒,望將軍勿怪。」
裴濟垂眸,俯視著她盈盈的眼眸,心道這女子大約沒一句實話。
他自坐下起便巋然不動的身軀終於有些繃不住,攥成拳的手猛然伸出,一把握住她纖細的手腕,將她拉得更近。
晃動之中,杯中酒液潑灑而出,沾濕了他手背的肌膚。
他絲毫不顧,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怒火與冷嘲:「娘子不必誆騙我,裴某何德何能,能讓娘子放著身邊的陛下不管,幾次三番地有意糾纏?今日若不說清楚,我——」
他話未說完,忽然倒吸一口冷氣。
方才還期期艾艾望著他的女人,此刻已俯下臉去,湊近他濕潤的手背,一點一點將上面殘餘的酒液吮去。
溫熱柔軟的觸感自相觸的那一塊肌膚一下蔓延開來,帶著幾分酥麻,讓他一下失語。
他的手先是無意識地收緊,再是慢慢放鬆,直到她將酒液仔細吮盡,他已徹底將她放開。
她緩緩抬頭,泛紅的眼眶柔弱地望著他:「妾不說清楚,將軍要如何?」
說著,也不待他回答,她又將杯中餘下的酒一飲而盡。
「妾不過覺得將軍是個好人罷了。」
「妾沒看錯,廢了這樣多的心思,將軍也仍是不為所動,若換做別人——」她自嘲一笑,將酒杯放回桌上,又替自己斟了一杯,仍是一飲而盡,「這世間最難的,便是一直做個好人。將軍這樣的人物,是妾高攀不上。」
「別人」指的是誰,二人皆心知肚明。
她默默飲酒,面色清冷,唇邊的胭脂已暈染開去,帶出一種頹靡淒清的風情,與方才的嫵媚妖嬈截然相反。
麟德殿的樂聲已又起一陣,越發顯得此處荒僻。
裴濟只覺心中像是被什麼敲打了一下,忽而有股壓抑已久的衝動迸發出來。
「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好人?」
他嗓音有些嘶啞。
麗質通紅的眼眶固執地望著他:「將軍不就是嗎——」
話未說完,兩隻大掌已握住她的腰肢,微微用力,輕而易舉便將她托起,坐到石桌之上。
男人堅實寬闊的身軀貼近,一手扶在她纖瘦的背脊,一手掌住她後腦,低頭便吻上她被酒液濕潤的紅唇。
……
麟德殿中,燈火輝煌,樂舞不斷。
為了七夕的這場夜宴,教坊伶人們已經準備了整整一月,不但有皇帝平日最愛的綠腰舞蹈,還增加了不少才從西域傳入長安的新鮮花樣。
更有兩個美人、才人,為博皇帝一笑,親自換上舞衣,與伶人們同舞。
若換作往日,李景燁早已欣慰讚賞不已,可今日,他卻始終有些心不在焉。
坐在下首的蕭淑妃不經意抬眸,望著皇帝出神的模樣,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
皇帝雖然正值年輕氣盛的時候,又貴為天下之主,卻並未廣納妃嬪,六年下來,未立皇后,宮中四妃九嬪、婕妤、美人更是大半位置都還空著。
人人都以為他並不沉迷女色,便是她這個妃嬪之首都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望仙觀里那位的出現,才讓眾人恍然明白過來,皇帝哪裡是不沉迷女色?分明是還未遇到能令他沉迷的人。
若不是顧及著太后還未鬆口,睿王面上也不好看,只怕皇帝早已將人弄進後宮來了。
先前皇帝已連續半月都留宿望仙觀,後宮眾人多日未見天顏,早有怨言,好容易等到七夕,皇帝對著後宮佳麗,卻頻頻走神,越發讓人心寒。
蕭淑妃想了想,沖皇帝笑道:「今日的歌舞,諸位姐妹們一同準備了一月之久,陛下以為如何?」
李景燁這才稍稍回神,望著底下看似各自說笑,實則正仔細觀察著他的各宮嬪妃,面上扯出個笑,道:「甚好,難為你們這樣用心。元士,晚些時候將賞賜都分下去吧。」
聽了這話,眾人心中才稍好受些。
可李景燁心裡卻更不好受了。
麟德殿越是熱鬧,他心中便越記掛著望仙觀里的麗質,生怕宮中盛景引她傷心難過。眼下賞了眾嬪妃們,更覺她一人孤苦伶仃,著實可憐。
蕭淑妃素來會揣度皇帝心思,見狀壓下心底的幾分嫉妒,微微傾身,低聲道:「陛下,七夕是官民同慶的日子,不拘身份,可要命人去將蓮真娘子也一同請來?」
此話說到了李景燁的心坎上。
他側目看一眼蕭淑妃,心中的確有些動搖。
然而思忖片刻,仍是搖頭:「罷了,元士,你將朕桌上這幾樣吃食都照著送一份給麗娘,她心善,放身邊的宮人內侍都去掖庭宮了,莫教她一人孤單。」
蕭淑妃沒再說話,只靜靜看著何元士帶了兩個內侍,捧著食盒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