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的未來有過什麼期望?
奧黛麗認真思索了一下,才給出她的回答:
「在成為非凡者之前,我的期望其實也很簡單。除了了解神秘學世界的那部分,大多數時間都是希望身邊的人一切都好,然後,自己也能做到最好。
「我不想讓爸爸、媽媽對我失望,不論是言行、禮儀,或者每天學習的音樂課程、騎馬課程,不過偶爾我也會想,讓教學的老師不要那麼嚴厲。
「我總是期望以後的自己也能很出色,成為能讓霍爾家驕傲的女兒。當然,還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時候,我也在期望一場美好的婚姻,像我的父母那樣相愛,希望能有一位理想中的『王子』……」
奧黛麗很好地收住了話頭,她甚至有點臉頰發熱的錯覺,不過並沒有將心情的波動展現在話語間:
「唔,這些事,可能對『世界』先生來說顯得有些幼稚,畢竟現在我回憶過去的自己,都會有些不一樣的感覺。」
另一側的克萊恩低垂著頭,蜷縮在更加狹小和封閉的黑暗隔間裡,他的雙肩往下耷拉著,虛脫般地坐在地上。
過去的自己嗎?
聽到「正義」這些話,閉著眼睛的克萊恩無聲地吐出一口氣,低聲地道:「不會。」
奧黛麗停頓了兩秒,見「世界」先生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便接著講了下去:
「只是在加入塔羅會、成為非凡者後,隨著我接觸非凡世界,之前的期望正變得越來越微小。在遇到了塔羅會的成員們之後,我也有了新的目標,我想繼續提升自己,以更好地保護我的家人們。
「成為『觀眾』,讓我看清了很多人的真實內心,也感受到了他們的欲望、貪婪,還有表里不一的虛偽。能看破他們的謊言,這對我來說是件有好有壞的事情,但我並不後悔,甚至很高興自己能知道這一切。
「如果我不知道,那我就會一直被蒙蔽在假象里。等到很久之後,我再察覺到這些事的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接受這樣的真面目……我也不想變成那樣的人。」
奧黛麗的最後一句話很輕,就像是在為了另一個自己而感嘆。
「世界」似乎因為這句話動了動,但是沒有開口,只是改變了一下坐姿。在奧黛麗的靈性感知里,他似乎有所放鬆。
停頓片刻,奧黛麗講述起這幾天在助學基金會的見聞,這件事似乎引起了「世界」的注意力,奧黛麗能感受到對方變得更專注了些,這個話題似乎有讓他感到些許安慰。
聽到隔壁傳來深深的吸氣聲時,奧黛麗便自如地做了結尾,停下她的講述,轉而等待著「世界」的聲音響起。
「『正義』小姐,你曾經從『太陽』那裡了解過巨龍族,對『空想之龍』的能力應該清楚一些。
「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發現你的親人、朋友,甚至……這一刻跟你說話的我,都是『觀眾』途徑天使之王所空想出來的,並不實際存在,你會有什麼反應?」
這個問題讓奧黛麗心裡升起一股寒意,如果她生活里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那她在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必然會很絕望、很痛苦,甚至可能因為崩潰而失控。
這就是「世界」先生最近在面對的問題嗎?
他的生活目標產生了強烈的落差感,以至於失去了原先支撐他的事物。從他提出這個問題的舉例來看,對他造成影響的力量,恐怕也像「空想之龍」那樣,是難以抗衡、無法反抗的外因……
奧黛麗在思索之間,也努力組織起語言,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我會很難過,或許會失去所有希望,但是……」
她停頓了兩秒,奧黛麗知道木板的隔斷對面,「世界」先生正安靜地傾聽她的答案。
「但是我想,如果我能撐過最難熬的那段時間,還是會有新希望出現的。」
「呵,希望……」「世界」似乎撐起了自己的身體,往上坐起了一些,「可惜,都變成了奢望。」
「那你願意聊聊這樣的奢望嗎?就當是把它們從心裡放出來。」
克萊恩一手按在額頭上,他覺得自己現在還沒失控,還能坐在這裡找「心理醫生」尋求幫助,已經很不可思議了。
克萊恩點點頭,也不在乎奧黛麗現在根本看不到自己,然後右手更用力地蓋在自己的臉上:「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羅塞爾大帝那些童話,啟蒙用的家教故事。」
奧黛麗當然聽過:「那是我的童年回憶。」
童年回憶,家喻戶曉的故事,轉頭成了羅塞爾的作品,如果黃濤知道了我們「穿越」的真相,他又會怎麼想?
克萊恩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肯定很難看,哭與笑雜糅在一起,組成了一張鬼臉。
「世界」嘶啞的聲音響起:「那你應該聽過睡美人和王子的故事。」
「是的,我聽過。」
「有這麼一個人,他度過一段很漫長的沉睡,卻並不知道外面的時間過去了多久。直到某一天,他甦醒過來……」
「世界」的聲音因為沉痛而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下去:
「他一直以為,他只是、只是在另一段夢境裡,總有一天能找到出口,找到回家的路。他以為他的家人,熟悉的那個世界,還在某處等待著,所以他努力地提升自己。
「是啊,他懷抱著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從這場夢境裡醒來,這是他努力想要活下去的源頭,可是最終他發現,他沉睡得太久可能有幾百年,甚至上千年,或者比那還要久,以至於外面的世界全然改變……
「他發現自己的夢已經醒了。」
奧黛麗感覺一塊巨石落在了自己心上,那是來自於「世界」先生的絕望,他崩塌的信念似乎有著實質的重量,讓她的靈體都覺得莫名壓抑。
身為「心理醫生」,她能更完整、更真切地在自己心中模擬出對方的心理狀況,但只是客觀地復現出這份痛苦,都讓奧黛麗作為局外人而感到悲傷。
如果真的沉睡了那麼漫長的時間,那麼回頭去尋找他的家人,就是更為艱難的事情,但是奧黛麗覺得,最好還是以此作為切入口,給「世界」找到新的方向與目標。
奧黛麗花了一點時間整理思緒,然後靠近了木板:「那他的家人有留下什麼嗎?有沒有任何關於他們的線索?」
「沒有。」
「那為什麼他會陷入沉睡呢?」
「為什麼……我也想知道。」
察覺到「世界」因為這個問題有所動搖,奧黛麗順勢再度用了一次「安撫」,收到了非常不錯的效果。
在奧黛麗的感知中,「世界」似乎緊緊抓住了那句「為什麼」,正在將它當作繩索,把自己從低谷拉出來。
奧黛麗露出一個仍然帶著悲傷的微笑,幸好「世界」還能想到第一時間找她預約心理治療,他並沒有完全喪失活下去的動力,還想著尋求自救的引導。
不過在奧黛麗還想說什麼前,「世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顯得有點猶豫:
「還有,『正義』小姐,我之前詢問過你的……如果你發現,正在跟你交談的我,也是虛假的,你要怎麼處理?」
奧黛麗並沒有完全理解這個問題:「這樣的『虛假』,又是指什麼呢?」
「世界」開口的時候,似乎總是咬著牙,奧黛麗能感受到他繃緊的神經:
「『世界』作為塔羅會成員的身份是假的,展現出的形象是假的,在灰霧外的世界裡也同樣,你們見到的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
奧黛麗很是不解:「這是『愚者』先生召開的會議,怎麼可能會有虛假的成員參與呢?」
克萊恩虛弱地苦笑一聲,卻沒有說出自己想著的話——就連神明都是假的。
奧黛麗迅速反應過來,這就是「世界」的另一個心結:
「對我們而言,我們接觸到的『世界』,一直都是強大、神秘、內心卻意外溫柔的人。不論他過去是什麼情況,真實與否,我們對『世界』先生這位同伴的印象,還有對你的信任,都不會因這份虛假而消失,不是嗎?」
片刻靜默,「世界」低低地應了一聲,有點心不在焉,不過似乎聽進了奧黛麗的話。
奧黛麗思索了一下,輕聲地說道:「還有,不要戴上太厚的面具,適當展現真實的自己。」
「世界」再度沉默了幾秒,奧黛麗感知著他的情緒從低沉轉向迷茫,其間的苦澀與內疚感還在,痛苦卻已經逐漸平息,不至於影響到「世界」的精神狀態。
當隔壁的聲音再傳來時,不再像談話開始那麼恍惚:「謝謝你,『正義』小姐。衷心感謝你的開解。」
「正義」又使用了一次「安撫」的能力,微笑著安慰道:「其實我所做的最多就是傾聽與引導,真正支撐起你的,還是你自己的內心。」
「世界」的語調似乎也變得溫和了:「今天我們就到這裡,可以嗎?」
「沒問題,不過下周還請你抽出時間,我們再做一次複診,」奧黛麗知道這不是一件一次性就能解決的事情,「世界」仍然在迷茫著什麼,她推薦了一副藥劑和適當放鬆的建議。
就在離開前,奧黛麗又輕輕敲了兩下隔板:「還有,『世界』先生,雖然我不清楚緣由,但請不要過於責備自己……沒有人能把一切事情做到完美。」
送「正義」離開了灰霧,克萊恩扶著牆壁站起,走出了狹小黑暗的懺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