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樹老形多怪

  洪文定此時被倒曳在了身後,所見無不是顛倒逆轉,只覺得耳畔風聲呼嘯極為淒涼,周遭景色也模糊不定,仿佛被一股氤氳黑氣籠罩著。

  而攥抓他的,竟是一個似人似獸的怪物,此怪周身鱗皴,斑駁如古松,發蓬如羽葆,慘澹外表全然不見人形,倒有幾分像是樹上滾滿苔蘚的猿猱,行動剽異迅猛,迥然為非人的鬼物。

  洪文定凝神看去,目之所及唯有層層迭迭的老鱗殘甲,正如破舊書冊隨風滾起,更於極為粗糙厚實,因行動碰撞而喇喇作響,像極了整裝具足的漆皮札甲,隨著一股惡臭腥風撲面,吸入鼻中讓人頭暈作嘔,竟渾似桐油與屍臭的詭異揉雜!

  洪文定此時身倒軀斜,尋常拳法難以運作,只聽得洪文定喉嚨低聲哈動,肺腑之間的內力霎時灌至雙臂,強行將身、意、氣、力合為一處,憑著雙掌狠狠向麟皴怪猱兩肋拍去,隨後陰陽並用、以氣透勁,正中了對方脅下!

  尋常人中了這一招,必然口吐鮮血、眼冒金星,可此時攜著腥風惡氣逞威的麟皴怪猱,卻好似渾然察覺不到疼痛,反而又崢嶸起一股怪力,架著洪文定就飛檐走壁、穿堂過屋,轉眼已經沿著崇安縣城那堪稱崇峻高聳的城垛奔走,如鷹隼沖林那般往城牆眼上狠狠撞去。

  洪文定心中暗驚,此時正以「二虎潛蹤」攻其不備,「大仙拱手」取其要害,可這兩招尚未建功,就察覺到一股猛力伴隨著撞擊城牆的聲響,如驚濤駭浪般傳遞到了自己身上。

  他喉頭凝結的那股氣力頓時消散大半,最後一式也且未打完,便只能急忙以「驚鴻斂翼」護住上身胸口,後背在猝不及防間,竟被麟皴怪猱狠狠摔在了堅硬岩石壘就的城壁之上!

  千鈞一髮之際,仍是天蠶神功真氣從周身穴道湧出護住了文定,似乎越是生死一線的搏殺,越能激發這門功夫如天蠶吐絲、破繭化蝶之神效,隨著天蠶真氣凝吐而出、倒卷如練,一道道柔和氣勁頓時遮擋在了洪文定的身下,緩衝消解了大半的撞擊力道。

  麟皴怪猱雙臂展伸,倒持著洪文定的雙足繼續摔打,就像山猿借用石頭對付一顆堅硬的核果,但它越是摔打,動作就越是緩慢,頹然從原先的野蠻粗暴,變成一種不勝酒力繼而微醺的遲緩,仿佛手中拎著的不是人,而是一把阻力巨大的蒲扇,越用力扇動便越發費力,直至雙臂僵疲地露出破綻,登時就被洪文定雙足對蹬,猛然掙脫了開。

  靠著天蠶真氣卸力於無形,洪文定空中倒翻兩周再次站定,穩立於城垛之上,不遠處便是怪形詭狀的麟皴怪猱,身後缺月瑟瑟發冷,映照出滿地青霜。

  只見洪文定尚未起勢,先將馬步拉開,自右向左劃出半弧,十分有禮地請手於前。他雙目炯炯有神,雙臂抖擻間便從柔猛並濟、以剛破堅的奇門少林拳法,轉換成迥然相異的另一路江湖拳法。

  這姿勢自然不是他食古不化,而是一種江湖人士之間交手的禮節,若對方也是由江湖中人喬裝打扮,他見到這種動作一定會有下意識的反應;而如果對方是某種屍怪妖物,那麼對這種活人才有的動作不免會顯得困惑,憑藉此等機會,洪文定也好掂量掂量對方是人是鬼。

  可麟皴怪猱視若無睹,鬈鬈怪發披拂於頸,它既沒有活人審慎判斷的猶豫,也沒有動物那般上躥下跳的習性,木楞古板的模樣更像是一具暴露於壙外的僵硬屍體,毫無半分活物該有的舉止。

  更古怪的是麟皴怪猱後退兩步,身形晃動猛然向外奔去,竟是放下洪文定不顧,忽然就要離開,而這等舉動,頓時讓洪文定措手不及,立馬縱身追去。

  兩人從城牆上借著草垛躍下,便沿著城外的田埂小道你追我趕,只是那斑駁如古松,發蓬如羽葆的怪物縱跳凌厲,始終比洪文定快上一程,直到天際蒙蒙魚白的時分,才閃身撞進了一處茂密山林之中。

  那裡滿地腐殖落葉,煙瘴凝雲未消,隱隱有梵音飄蕩於林間,而麟皴怪猱正躲藏在一株古樹之下,似乎要攀緣而去。

  眼見如此,洪文定再無猶豫地快攻上前,只見他雙足踏地快如流星,轉眼間步法如飛地逼近了麟皴怪猱,隨著氣入丹田,洪文定雙拳並起如百花盛開,進擊之間以爭、滾、轉、封巧打連環,上、下、左、右虛實不定,快到極致時竟然連成一體,直叫人眼花繚亂、猝不及防。

  此番搶攻如長蛟潛江,不留一絲喘息的時機,只見洪文定的拳法無孔不入,短短時間已經將麟皴怪猱的周身要穴擊打了一遍,但對方渾身黑氣彌散,卻在搖晃間不見分毫後撤。

  「鐵骨毫無破綻……竟會堅硬至此……」

  洪文定喃喃道,想不通眼前的麟皴怪猱為何竟然毫無反應,無數勁道都如泥牛入海,於是雙掌併攏經脈交匯,天蠶真氣霎時運轉至極點,側身猛地擊出一拳,終於在這一拳下,麟皴怪猱終於後退兩步,起落倏忽地猛然躍起,再度逃竄!

  此怪在山林更是如魚得水,洪文定只能勉強憑著地面足跡追索,直到耳邊猛地聽見噗通一聲,所有屬於怪物的蹤跡闃然寂滅,才只剩他一身孤零零地站在崔巍古樹之間,若有所思地茫然四望著。

  洪文定於影影綽綽間,儼然看見一座寺廟的輪廓,卻又擔心那裡不辨深淺有所埋伏,故而站在原地稍作等待,準備等到老林中天光大亮再做打算。

  今夜經歷太過曲折離奇。

  先前在水門小鋪之外,他已經察覺到了其中的古怪,那更夫雖然行為詭異,但細細觀察之後,卻更像是在提醒著幾人多加小心,試圖以銅磬之聲驅趕走什麼不祥之物。

  若是以此推斷,小石頭與趙二官早在回家路上便已經被尾隨,真正的兇徒則應該是眼前的麟皴怪猱——洪文定之所以主動選擇被擒走,正是想轉移戰場遠離二人,也好為自己尋得一處更加有利於發揮的所在。

  對此洪文定已經思考得很清楚,有時候打架不是人越多越好,比如自家師父就經常輕裝潛伏消失數日,等他再回來時,便能胸有成竹地破解出各種謎題疑案。

  在這一點上,洪文定自覺是遠不如師父江聞的能力,譬如自己雖然通曉不少的武功,卻不管是在拳腳還是兵器方面,始終缺乏一擊制勝、一錘定音的能力,除非再度使用詭譎萬分的秘傳龍形拳,否則與強敵對戰,極其容易被拖入久戰不勝的泥潭之中,最後也僅僅能維持個不勝不敗的局面。

  而自己的師兄小石頭在這方面,則遠遠勝過自己。他守則依靠著刀槍不入的鐵布衫,功則不論擒拿之術還是鐵掌崩摧,都有辦法讓敵手吃足苦頭。

  但他的缺點也極為明顯,以至於這次不管怎麼看,都只能由他來孤身尋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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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寂之時,崇安縣城之中,趙二官舌舉不下地呆立於門板破洞之前,仍未從震驚之餘醒來,嘴裡只能嘟囔著「有鬼」「有鬼」,直至小石頭警惕萬分地從屋中鑽出,他才好似抓回了亂飛的魂魄,緊貼小石頭的肩膀說道。

  「不妙!洪師弟……洪師弟他被抓走哩!」

  小石頭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土,有些心疼這件破爛了的棉衣,神情沉悶地點了點頭。

  「嗯,我看到了。」

  趙二官愣了一下,似乎沒領悟出這個反應的用意,便著重音量再次強調道。

  「他真的被抓走了!」

  小石頭也很篤定地點了點頭。

  「嗯,我真的看到了。」

  趙二官猛拍了拍大腿,仿佛膽氣都從腔子裡泄走,這次連話都說不出來,而小石頭卻在他身邊的門前石階坐穩,托著下巴鬱悶且坦然地說道。

  「……主要是我追不上。」

  小石頭說的也是實話,江聞在傳授他武功的時候,想的是讓小石頭既有銅皮鐵骨,又要擒敵制勝,卻從沒有想過教授給小他輕功步法一類的武功——

  姿勢稟賦暫且不提,光說小石頭如今穩定在六歲的短小身量,縱使輕功練到了舉世無雙,也得花三步才趕得上別人一步的長短,這屬於是天生的短板,與其浪費時間在這裡,不如好好再把降龍十八掌的另外幾招學會。

  可放到了今日,就導致小石頭根本追不上洪文定與麟皴怪猱,固守有餘靈動不足,追擊一事終究只能將他排除在外。

  而就在此時,屋外忽然閃現出幾道或立於屋脊間、或掩映門樹下的皂袍青靴身影。

  他們漸漸步向了癱倒在地的趙二官,略過了無語望天的小石頭,而隨之片刻,狹窄的小道間又有一群平民百姓打扮的人,正敲鑼打鼓、擎著火把地往這裡湧來,只是他們全都腳步猶豫、神情憂恐,生怕見著什麼令人恐懼的事物。

  先來皂袍青靴的幾人圍上來,後並未說什麼話,只是保持警惕著四處探查,既看見了癱倒在地的更夫,也檢視了滿地狼藉的小鋪,直至最後才對視一眼,緩緩說道。

  「不好,我們終究來遲了一步。」

  手持令牌的皂袍青靴之人面容嚴肅,對著身旁兩人說道,「剛才那人恐是遇害,只有這二人僥倖逃生。」

  邊上腰插令旗的皂袍青靴人怪道:「師哥你看,那不是城隍廟趙家的二郎嗎?他怎麼又冒冒失失,鬧出事情來了?還有邊上這個小孩是誰家的,為何城裡從未見過?」

  「哎,可嘆那少俠一身好武藝,竟是被鬼物給害了……

  這時有身後舉火把之人附上來,小聲解釋道:「這孩子是前兩日住過來的,像是方家布號的人,剛才我也見他一道撲跌出來,根本就不懂武藝,只會齜牙咧嘴的。」

  說話之人是附近居住之人,方才小石頭只在撲摔更夫時被他瞧見,而小石頭出手姿態向來不雅觀,遠不及洪文定的身手雋秀飄逸;而小石頭惡鬥麟皴怪猱之時,又是單獨發生在小鋪之中,那時候一邊黑燈瞎火一邊雞飛狗跳,更是什麼都看不清。

  於是陰差陽錯間,眾人都以為洪文定是帶小石頭出遠門的哥哥,而這個傻弟弟如今驚嚇過度,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小石頭倒也不在意他們在說什麼,傻愣愣地問起對方:「剛才那是什麼?」

  手持令牌的皂袍青靴人,聞言忌憚萬分地對他解釋道:「「此乃旱魃,猱形披髮、踉踉行者,為獸魃也!你們一無所知也真的是福大命大,居然能從這種鬼怪手下逃生!」

  隨後高舉令牌喊道。

  「大家放心,如今有淨鬳教坐鎮崇安縣城,什麼妖魔邪祟都只能避退!」

  小石頭默默地「哦」了一聲,就站到一邊不說話了,只剩下鄉鄰在嚷嚷著要讓趙家快來領人回去,今後可不能這麼夜行弄險了。

  隨即又有一群穿著皂衣之人匆忙趕到,一齊將癱倒在地的中年更夫抬走,才算是盼到了天際生白、旭日將起,崇安縣城中又恢復了幾縷生氣。

  不久之後,趙二官家的親眷也匆匆忙忙趕來,似乎是他家中的大姐,可趙二官卻說什麼都不肯走,非要拉著小石頭同去往他家才甘心。

  頓時街面又是幾番爭吵,唯有小石頭還在鬱悶地托腮望天,直至人群中有一個皂衣人從樹下閃出,悄悄來到了小石頭的面前,拿胳膊肘推搡了他一下說道。

  「還真是你啊!你怎麼在這兒?」

  小石頭濛濛登登地轉頭看向那人,發覺是個模樣頗為標誌的陌生女子,瞥完之後就扭回頭來,臉上沒有任何反應,直到對方繼續問道。

  「再好好看看,真不認識我了?」

  小石頭盯著對方好一陣子猛看,臉上全是苦惱思索的神色,直到一陣微風吹起,他才忽然動了動鼻子,眼中恍然地答道。

  「是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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