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 豈知窮海看飛龍

  【漢水襄陽城,平明】

  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場戰事的開始,是如何發生的了。

  事情的一開端,可能只是元廷的一個猜想、斥候的一次試探、前軍的一次開拔、野心的一次萌動,又或者例行公事的一次施壓。

  但如同蝴蝶翅膀掀起的風暴,在海面上越來越強烈,事情終於在襄陽城一次莫名其妙的騷亂後,演化成了誰都無法阻擋的災難,即將撕碎擋在他面前的一切螳臂。

  誰都知道在這座城池之外,元兵正因收到調遣而密密麻麻地蟻聚著,團抱著,滔天兵燹化作一股洪流,正朝著堅守在國境最前沿的襄陽城湧來!

  外界的戰報持續不斷刺激著這座漢水畔的天下堅城,帶來一件又一件的壞消息。

  月初,襄陽守將呂文德奉旨與敵交戰不利,前軍潰,順勢率兵駐紮在城外,大有見勢不妙就撤退的趨勢。

  川陝四路輸送的守城糧草在水路被劫,樓船遭焚,糧道斷絕,襄陽城內人心惶惶糧價飛漲,逃得十室九空。

  不久後,丐幫弟子潛入擾亂敵後,遭人泄密暗算,六袋以上弟子喪命七十九人,尋常弟子無算,前方消息暗網覆滅。

  再然後,大宋江湖人士集合刺殺敵酋,遭元廷四大高手圍攻,聯合絞殺之下死傷慘重退回大宋,江湖雖在,卻無力再起風浪。

  城中最新瘋傳的消息,則是襄陽城中的道士禱於神祠,作扶乩事,有神降均州武當山曰:「今大黑神領兵西北來,吾當謹避之。」而漢江上,人往往有見之須袍老者者跣足渡水,俗曰此即真武神。

  所有不利的消息匯聚一處,自然也將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座襄陽城中,這裡即是風暴的起點,也是風暴的中心,更是風暴的戰場,世人即便再愚昧茫漠,也知道南宋十六路間無數州縣的安危,就盡數系在這危如累卵的千鈞一髮之上。

  直至此刻,襄陽城朝南的大門還在絡繹,運送著想要逃離戰場的尋常百姓,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前往何處,腦海中只剩下「逃!逃!逃!」,臆想著只要像以往那樣一路向南,就還能找到一處黃髮垂髫、雞犬相聞的桃花源容人棲身。

  日正當中,有些刺眼,此時飄揚在襄陽城頭的「郭」字大旗,已經在風吹日曬中顯得發白髮皺,迎風招展時也難掩疲倦不堪,畢竟此刻的襄陽城中,還能突進逆流而上的,只剩下那些太陽穴高鼓、膂力絕人的武林高手,如鯉魚躍瀑般不怕死地前來赴會

  ——但這樣的次數似乎太多了,以至於襄陽城中的尋常百姓,也已經能分辨得出高手們眉間經冒的風雪,和鬢髮邊難掩的白髮。

  郭靖端坐在城樓上,若有若無的視線眺望著遙遠天際的一線,他日夜都在擔心比援軍先趕到的,會是敵人那遮天蔽日的騎兵大軍。

  「靖哥哥,喝點水吧,每天這樣風吹日曬不知休息,會把身體熬壞的。」

  已生育三個子女的黃蓉,依舊難掩眉目間的美貌狡黠,也難怪天下江湖如此廣闊,卻仍有人堅稱丐幫的黃幫主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郭靖憨笑一聲端過水碗,大口就將糖水飲盡,隨後一抹唇邊,憂慮說道。

  「蓉兒,你向來都比我聰明,能不能幫我想想看,那天漢水旁的妖人究竟是用了何等的妖術,才能讓數百人癲狂倒亂,以至於整座襄陽城都陷入惶惶不安?」

  黃蓉接過水碗,皺眉說道:「妖人在眾目睽睽飛上半空不見的事情,若不是靖哥哥你跟我說,我是委實不會相信的,想來這世間絕無此等輕功。或許是諸如通天繩、登雲梯之類的奇門遁甲、障眼戲法……」

  人稱女諸葛的黃蓉越說越緩,最後忽然語氣一轉輕快地說道,「可再離奇,還能有林朝英女俠,徒手在石頭上寫字離奇嗎?我爹爹博通百家,星算曆法、三教九流無所不知,等他明日抵達襄陽,自然就有眉目了。」

  郭靖聞言喜上眉梢,連連叫好。

  「老泰山即將抵達了?這可太好了,襄陽城終於又得一方臂助了!」

  黃蓉微微一笑,神秘地說道:「你以為這次就我爹孤身前來嗎?」

  郭靖聞言一愣。

  黃蓉莞爾一笑道:「我爹會帶著門下的師兄師姐前來助陣,更不消說你的好義兄周伯通、一燈大師也放下讎隙,還有平日裡和咱們有所往來的英雄好漢們,都在丐幫弟子的通知下星夜兼程……」

  「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靖哥哥你便無需擔心,這麼多年的襄陽我們都守下來了,絕不會因這點風波就失守的。」

  郭靖大喜過望地站了起來,目光中連連閃過異彩,隨即拿出了一份布置精妙的作戰計劃,開始和黃蓉探討了起來。

  精研過《武穆遺書》,又在戰陣中浸淫多年的郭靖,早已對於戰爭有了一個充分的認識,深知戰爭真諦不外乎是有心算無心、己實擊敵虛。

  原本的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上籌碼只有襄陽城的三千守軍、一萬義軍,根本無法支撐任何作戰計劃,哪怕想要守住鐵桶不失都是空想。

  但如果加上這些外部力量,或許他就能有一戰的可能了。

  兩人就著作戰計劃推演許久,黃蓉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對郭靖嗔怒道:「靖哥哥,聽你這話里的意思,該不會今晚又要在城上守夜吧?」

  郭靖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重重點了點頭。

  「如今情勢瞬息萬變,襄兒、破虜又尚且年幼離不開娘親,只能委屈你了……」

  黃蓉臉上的嗔怒臨到發作,卻忽然破為笑靨,看得郭靖說不出話來,才知道自家娘子又在逗自己玩。

  「放心,禦敵之計我已經悉數記住了,靖哥哥你便在這裡安心值守,等爹爹來了我會轉告給他們,一人計短三人計長,不會有事的。」

  郭靖聽著寬慰的話語,此時似乎又出神地看向地平線,天地間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拖拽著明燦至極的太陽,一點點墜入無形的黑暗深淵。

  俗世的黃昏明明還沒到來,但郭靖在地平線之下的恍惚交界地,已隱約看見了比黑暗更暗的事物……

  「但願吧……」

  【漢水襄陽城,黃昏】

  趕在擊鼓關門前的最後一刻,蒙面的郭靖已經喬裝打扮好,偷偷離開了襄陽城樓。

  此時他正站在一具死屍面前,沉默不語。

  郭靖有些憐憫地看著地上的死屍,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時見到的那些蒙古牧民,每日逐水草而居,逢節日歡歌起舞,面前這個臉龐仍有些稚嫩的敵軍,或許就是當年某個朋友的子侄,也如他們父輩一樣受到徵召,便辭別心愛的姑娘,盛滿最烈的奶酒,跨上最好的駿馬,頭也不回地奔馳向了戰場。

  而再遙遠,哦,或許也不算太遙遠,郭靖自己也曾穿著這身衣服,站在西遼巍峨的花剌子模城上俯瞰天下,覺得全天下英雄捨我其誰。

  如果那時候的故事繼續下去,或許今天的郭靖就正穿著貂裘坐鎮中軍,成為揮師攻克襄陽的統帥。

  可事情沒有如果。

  他的口才不算出眾,因此沒辦法用漂亮的語言說出一番大道理,更沒辦法像黃蓉一樣三言兩語讓人折服,但他的心智並不駑鈍,相反還比一般人更加敏銳。

  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察覺到了自己身份的異樣,按師父們的囑咐踏足中原四處歷練;因為這份敏銳,郭靖能在楊康搖擺不定左右為難的時候,逼著這個結義兄弟勘行正道;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在江湖行走的無數個選擇之間,沒有行差踏錯過一步,憑著武功殘害過一個無辜之人;也是這份敏銳,讓他選擇在花剌子模選擇為百姓求情,制止了一場大屠殺。

  也是在最後這個過程中,郭靖察覺到了自己和鐵木真等人,刻在骨子裡的不同。

  他們眼裡的征服是赤裸而暴力的,帶著對其他民族的強烈鄙夷,就像郭靖當初之所以能夠為花剌子模求情,是因為他在攻克城池中立下大功。♔💋 ➅9𝐒ĤǗ𝐱.ᑕ𝐨м 💘💥

  他們覺得以功勞換取的和平,可以。

  但這份令蒙古人側目驕傲的功勞中,本身就沾滿了鮮血與眼淚,他根本就不是救世主,而只是一個殺了人之後虔誠弔唁的屠夫。

  在年輕的時候,他還能用一將功成萬骨枯來麻痹自己,認為或許這份抵抗會招來更大的仇恨,就不如用自己的計策瓦解對手,但當他看見鐵木真的軍帳里出現了南下侵宋的計劃時,他再也無法麻痹欺騙自己。

  那片在母親和師父們眼中,晝夜思念魂牽夢繞的土地,即將淪為鐵木真和他子弟們全新的獵場,他的選擇難道能是親自揮起屠刀,再用這些功勞騙取大慈大悲的名譽?

  那時的郭靖終於知道,一切的禍首不在西遼和南宋的抵抗,而在於蒙古想要的征服,只要征服者還是這些人,那麼他的功績再大,也絕無可能救下大宋土地上的人們。

  時光飛逝,如今重擔再次壓在了他的肩上,所有人都認為元軍會在攻城拔寨、清除四野之後,才展開粉碎一切的雷霆一擊,宋廷之所以命呂文德強行出城作戰,也是存著半渡而擊的想法。

  但只有郭靖最為清楚,元兵絕對不會按他們的自以為是來用兵。

  襄陽多年的局勢早已形成僵持對立的局面,此時宋朝所沒有料想到的意外事件,元廷也絕不可能掌握得更快,在雙方信息差在微乎其微的情況下,比拼的就是雙方的反應速度。

  不可否認的是,在積貧積弱的南宋面前,雙方的差距是客觀而全面的,元廷就像是一架雷霆萬鈞的戰爭機器,一旦開動就不死不休,因此在對等的情況下,郭靖防守襄陽城,依靠的就只能是更為靈活機動、輕捷剽勇的武林中人,想盡辦法來巧妙繞開腐朽沒落的大宋制度。

  況且郭靖很清楚元廷的風氣,他們仍舊延續著草原上侵略如火、兇狠如狼的戰爭風格。

  如今他們察覺到了獵物的衰弱,絕不會困在籌措糧草、徵召民夫的瑣事中坐觀時機喪失,領軍大將必定趁著機會奇兵突襲,此時的行動甚至可能比消息傳播的速度得更快,甚至已經在來襲路上了!

  這是郭靖的猜想,也只是郭靖的直覺,但在大草原上生活過許久、與鐵木真也相熟多年的郭靖,每次都能夠敏銳地察覺出對方的意圖,這也是他多年來捷報頻傳的法寶。

  作為一代人傑天驕,鐵木真當年也看過《武穆遺書》的內容,因此他的兵法既源有自征戰的本能經驗,也有岳武穆兵法的精髓技藝,說句不客氣的話,方今全天下能夠在軍陣一道上,堪堪擋住元廷兵鋒的,恐怕也只有郭靖自己一人了……

  如果沒猜錯的話,元廷的奇兵如今已經輕騎前驅、準備夜渡——反正成功了便萬事大吉、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

  但福禍相倚,這是襄陽城最後的機會了。

  如果他們能擋住這一波侵襲,則還有機會留待援軍,若是被試探出了空城虛實,作為獵物就再也沒有掙扎的餘地了。

  說到底兵貴神速,這也是《武穆遺書》中的用兵真髓。

  郭靖交給黃蓉的禦敵之計只是大計後面的部份,而大計前面的部分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那便是「以快對快、以奇破奇」,而能比元廷百戰精銳更「快」更「奇」的,就只有………

  郭靖自己。

  沒錯,這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贏了能阻擋住對方的兵鋒拖延時間,輸了只是自己一人喪命,餘下的人化為哀兵,也未必不能給予敵人重創!

  郭靖藏身在草窠子裡,反反覆覆推演盤算著腦子裡的計劃漏洞,忽然聞見不遠處又傳來了異響,連忙將耳朵附在地面細細聆聽,並不斷調整著自己的位置。

  夜色中一名輕騎斥候又顯露出身影,披氈挎弓兇惡異常。

  郭靖用著江南七怪傳授給他的相馬知識,判斷對方已經連續奔馳了半個時辰,而這半個時辰正好是元軍斥候出擊探查的距離,期間還有無數斥候以弧線運動向外延伸,化為大軍感知外界的觸角。

  若殺得早了,等大軍經過立馬會發現端倪;若殺得晚了,探子已經將消息傳遞出去,非但起不了斬斷探知的作用,還更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大軍面前

  ——因而此時正是擊殺的最好時候,往返一個時辰的信息差,正能幫他反推大軍位置!

  諸般思緒雖然繁多,卻只在一剎那間起滅,郭靖的身體早已經先於念頭發動,猛然從草窠中飛撲而出,雙掌運起剛猛無儔的降龍十八掌,悍然拍在了元軍斥候的要害。只聽得內力澎湃呼嘯宛如龍吟,一掌之威竟然隔著皮甲,便瞬間擊碎了對方的五臟六腑。

  可就在郭靖起身突襲的同時,對面草窠里也飛撲出了一個同樣打扮、同樣姿勢的人影,只不過對方是單手握劍、突施殺招。以一種渺不可測的劍法出擊,在劍身微彈後,便輕送冷劍從元軍斥候的左頰貫入、後腦刺出,悄無聲息間奪去了對方的性命。

  兩人在空中打了一個照面,因都戴著面紗而看不清容貌,而這個倒霉斥候近乎同時遭到兩處致命攻擊,以至於不知道究竟是誰殺的,場面瞬間讓人有些尷尬。

  尷尬的另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大家從地面上蹦起來。

  眾所周知力從地起,因此趴著想要用力、雙手還要空出的話,就必須跟相撲、摔跤選手似的壓低重心,通俗點來講就是撅著屁股、擰著腰,動作很像傳說中的「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站遠點看,還跟土坷里的螞蚱蹦起來有幾分神似。

  兩個人就這樣撅著屁股,在半空中划過相似的交匯弧線,視線也不免交錯在了一起……

  走江湖混武林的,都講究個排面,郭靖連忙閃身落地、墊步擰腰,蒙面劍客也飛身站定、昂首挺胸,仿佛剛才趴在地上學螞蚱蹦的另有其人。

  全場只有飛馳的駿馬還沒察覺到主人的異樣,跑出去十幾丈才把失去生命跡象的斥候甩落,立在原地希屢屢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咳咳,大俠好掌法……未曾請教?」

  「咳咳,閣下劍法也不同凡響……」

  兩人都從對方眼睛裡看出了驚訝,基本意思可以總結為一句話——

  你這麼好的武功不去剛正面,幹嘛在這兒當伏地魔?

  【漢水襄陽城,夤夜】

  江聞有些尷尬,沒想到郭靖這個濃眉大眼的傢伙,現在也玩兵者詭道也,淨幹些偷偷摸摸的事兒。

  如今兩人各搶了元軍斥候一匹馬,正沿著對方前來的腳印展開了反向追蹤。

  這一路上未免有些沉默,說起來兩人的武功都不弱,可剛才的模樣實在是誰也不敢笑誰,只想準備找點話題結束尷尬。

  但更尷尬的是,江聞不管怎麼明示暗示,對方也是種不肯摘下蒙面布,更絕不承認自己是一代大俠郭靖這事,非說自己只是一個憂國憂民的無名武林中人。

  對此江聞表示諒解與鄙夷,他行得正坐得端,可不會否認自己姓江名聞這件事情——反正在金庸江湖裡,江聞做事都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即便是說出去了,也不會對他本就不存在的名譽造成什麼損害

  兩人沉默著繼續翦除元軍羽翼,江聞則慢慢回想著自己在被逍遙王反挾入內景境的那一刻。

  事情發生的那一刻,他心裡就已經做好了應對異變的準備。畢竟他江某人能在妙寶法王的內景境之中,留下了一個巨大的坑讓他去踩,自然也料到對方會給自己挖坑埋雷。

  可江聞進入內景境之後才發現,逍遙王居然也是個功力不亞於他的攪屎棍,短短時間就把襄陽之戰攪成為了列寧格勒保衛戰,自己還沒有任何準備,外面就要面對數十萬敵人的大軍壓境了。

  「郭……不是,無名前輩小心,對面又來人了。」

  江聞順風聽去,立馬察覺到了對面風吹草動間的異常。

  於是兩人迅速而默契地擺好禦敵陣型,一人穿著元兵斥候的衣服假裝中箭敗逃的探馬,另一個人則竄身躲入草叢之中準備動手,而由於郭靖自小就會蒙古話,這個欺騙敵人的工作就非他莫屬了……

  迎面、搭話、佯裝不支、引入襲擊圈,出手斃命,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郭靖可能因為戴上了面具,索性摘下面具,對江聞卑鄙無恥的偷襲表示讚賞。🍫 🎀 𝟨𝟫𝓈𝒽𝓊𝓍.𝒸🍩𝓂 🎀 🍫

  「少俠好功夫,這劍又快又准不留血跡,元兵就算想要追查線索,想必也得多費一番功夫!」

  剛學完螞蚱蹦的江聞嘿嘿一笑,轉頭也誇讚道:「還得是無名前輩你帶路帶的好,當年皇軍要是碰到你帶路,指不定走到了洛杉磯才發現自己上當。相比之下我當年靠演技周旋於逍遙三老之間,表現的也不過如此嘛。」

  這倒不是江聞刻意吹捧,就單單郭靖這一口地道流利的蒙古話,還有那張人畜無害的老實臉,誰見了不迷糊,一瞅一個不吱聲,先前有一名斥候都被劍刺中了,還在用蒙語話對他大喊「兄弟快跑」!

  「無名大俠,看樣子你在蒙古呆過對吧,平時回想起來往事,心裡真就不會有產生一絲的愧疚和遺憾嗎?」

  江聞忽然問道。

  如果這個時候,郭靖能擺出那張憂國憂民的臉,向江聞開展蒙古人不算人的教育,那麼江聞一定會懷疑眼前這個郭靖是超獸假扮的——

  因為正如某艾斯所描述的那樣:「任何生物受到攻擊都會感受到疼痛、害怕、或是露出破綻,但是,超獸不會有那種感覺」。

  郭靖聽完江聞的話,臉上浮現出一絲詫異,隨後又顯露出一絲釋懷。

  這兩種交錯的情緒相持很短暫,最後就變成了他看向江聞的異樣目光,只是目光有些遙遠。

  「真沒想到,世間還有人會問我這個問題。記得上次問我這個問題的,還是我過世的結義兄弟。」

  江聞相當不開心地盯著他。

  他發覺這位郭大俠的心眼好像也不是特別寬,誰不知道郭靖的結義兄弟就是某金國小王子,一輩子都找不對父親認不准身份,他和溫侯呂布的差別,也就是沒來得及改姓歐陽罷了。

  但就在郭靖沿著回憶心馳神往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抬起頭對江聞說道。

  「小兄弟,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情,我下手固然無情,手段也不算磊落,甚至廢寢忘食地著要全殲來犯之敵,可我們心裡恨的究竟是什麼的?」

  「……無名大俠,你指的是七大恨還是七殺詩?晚輩反賊認識的少,可能有些陌生啊。」

  「不是,小兄弟我的意思是,你這輩子有沒有曾經特別想做的,現在卻不屑再理會的事情事情?」

  江聞撓著頭想了想,毫不猶豫地答道。

  「那可太多了。以前我天天想著當大俠闖江湖,現在恨不得給當初自己一個嘴巴——可有些事情,大概選擇錯就沒辦法回頭了吧。」

  「哦,何出此言?難道一點回頭餘地都沒有嗎?」

  郭靖好奇道。

  「無名大俠你有所不知,我這是比喻,就是一種感覺。就跟臨結婚前想逃跑的衝動是一樣的,你大概也許應該懂的吧?」

  江聞語帶唏噓地回憶起了往昔,一副深藏功與名的模樣了,「當年我參加頂上戰爭的時候,聯軍六大掌門與左右護法、四大法王、五散人已經拼得死去活來,是我一人震住了全場兩隻手都數不過來的高手——在外人看來我可能是威風凜凜一夫當關,但那時候的我,心裡真的只想回家。」

  「啊?這跟我殺蒙古人有什麼關係?」郭靖疑惑道。

  「啊?我沒說跟殺蒙古人的事呀?我說的是娶妻生子!」

  隨後江聞繼續說道:「所以我才有點理解不了你……哦不是,是理解不了天下聞名的郭靖大俠,為啥能夠放著金刀駙馬不做,公主不娶,只因被分手了的前女友追著結婚,最後就答應了——講道理,明明是她先來的吧?」

  「……你說的愧疚是這個啊?」

  郭靖一臉黑線,本想藉機給這個大有前途卻老氣橫秋的小兄弟,做做家國大義的宣傳教育,結果他就用這個機會探聽些陳年八卦?

  意興珊的郭靖搖了搖頭,露出了中年人特有的遇事不做爭辯。

  「感情之事太過複雜,如果不曾身處當中,誰也說不清楚,依我看那位郭大俠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在這件事上未必就比尋常人聰明多少。」

  江聞不以為意地笑著:「那我可不一樣,浪跡江湖這些年,藏在心裡的我可從來沒有忘記過,也從來沒有猶豫過。說真的,只要能讓我再看上一眼,哪怕是臨死前的一眼,我也死而無憾了。」

  「不錯,如今江湖上像小兄弟這樣的痴心人,可是越來越少了啊。」

  人到中年,總會產生些厚古薄今的感慨,一張嘴就想感嘆寫人心不古,可此時郭靖腦海里驀然晃過了一個人影,赫然是至今形單影隻的楊過。

  在郭靖眼中,楊過倒是與楊康截然相反的一心一意,只可惜他愛上的是自家師父,終究為世人不容,這幾年更是落拓天涯、行蹤不定。

  「感情之事最能誤人,我此生也親眼見過許多武林前輩因此沉淪不起,因此還要慎之又慎。」

  隨後郭靖用闡述語氣地說道:「譬如襄陽城裡最近聚集了一批女俠。聽我家夫人說,她們明面上說是要來協助守城,實則是連袂而來要找一個負心人的下落。」

  「……無名前輩,你說的女俠們姓甚名誰,江湖上可有名號?」

  「說來也巧,我倒知道幾個。來人中有桃花島女弟子程瑛、陸家莊千金陸無雙、小赤練洪凌波、鐵掌寒梅完顏萍、飄渺靈雀耶律燕、絕情宮主公孫綠萼,據說連赤練仙子李莫愁和陸家莊的莊主夫人,也親自追到了襄陽城裡……還有……」

  郭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來人數了一遍,最後才略帶慶幸地說道,「幸好這些人是敵非友,來到城中還算安分守己,不然外敵尚未到達,城裡可就要出大亂子了……」

  江聞倒吸一口冷氣,聽著郭靖把江湖上大大小小、有名沒姓的女俠們都數了一遍,他眼前仿佛已經看見了苦大仇深的女俠們,每人正帶著為數不少的閨蜜姐妹團出動,表示在襄陽城裡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負心人,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天靈蓋打著旋兒,直鑽到了髁膝蓋以下。

  「嘶……無名前輩,話說你為什麼介紹得這麼熟練啊?」

  郭靖有些無奈地攤開肩膀。

  「都是我家女兒告訴我的,她一聽說這些人到來就如臨大敵,每天都在我耳邊念叨著這些人的名字,還攛掇著我們做父母的為她出頭,當真是苦不堪言。」

  江聞聽完雙眉倒豎,立馬義正詞嚴地澄清道。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令千金是什麼人,我自從認識那天起可都是躲著她走的!我就算再膽大,也沒法長出三頭六臂,能讓她砍著玩兒的?」

  「豈有此理!」

  郭靖此時的眼光已經凌厲了起來,隨後語氣十分強硬地說道。

  「郭某確實教女無方,讓芙兒平日裡嬌縱蠻橫了一些,可她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人,小兄弟何必如此激動!」

  郭靖說著就差拍桌子站起來,顯然對於女兒的溺愛是發自骨子裡的,緊盯著江聞半天之後才後知後覺地補充道。

  「況且不對呀,此事與芙兒並無關係。郭某剛才所指的,是我的小女兒郭……」

  最後那個字還沒說出來,江聞就渾身顫慄著壓低聲音,快若閃電地捂住了郭靖的嘴巴。

  江聞嚇得聲音都顫抖了。

  明明是你自己對號入座的吧!

  而且事情的關鍵在這兒嗎?這澄清完的事情更大條好不好,你們做父母的都不管一管嗎!

  她剛滿十歲,還是個孩子!!!

  隨後兩人沉默了良久,都算是平息情緒順便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郭靖自暴自棄地摘下蒙面布,隨之慨嘆一聲,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江聞的肩膀上。

  「原來少俠你姓江名聞。郭某一直以來只聽妻女過兒等人說過,江湖上有個武功卓絕的少俠,往往在她們遇險之時出手相救,言談舉止卻……呃……嗯,有異常人。」

  江聞很懷疑對方想要藉機一掌拍死自己,畢竟這樣的行為說出來,和跟蹤狂的性質也差不多了,但幸好郭靖清楚行善論跡不論心,還是沒捨得爆發出九陰真經的內力。

  「郭大俠謬讚了,我只是個路過的假面騎士罷了。」

  江聞不動聲色地從郭靖的魔掌里逃脫,小心試探著問道,「那小人在貴府其他人口中,風評又是如何?誇我了沒?」

  郭靖重重地點了點頭。

  「夸!大師父誇你大奸大惡,是個毫無禮義廉恥的魔頭;七公師父誇你胡攪蠻纏,偷學武功十分下作;大小武誇你橫行霸道,整日勾引良家婦女。過兒雖然沒跟我具體說起過,但每次有人提到你,似乎都要寢皮食肉……」

  江聞拍案而起,對著郭靖侃侃而談道。

  「郭大俠,楊過這事兒這能怪我嗎?我也很無奈啊!」

  說起楊過,江聞就怒從心中起。

  自己為了把楊過的悲慘人生,矯正得稍微不那麼悲劇,因此一有時間就跟蹤打聽他的一舉一動。

  陸家莊時,江聞仗義出手把他腿打斷扔給郭靖,防止他和歐陽鋒遇見、被黃蓉猜忌——結果他因為瘸腿走路的瀟灑樣子很像歐陽克,還是被歐陽鋒半夜擄走。

  上終南山之後,江聞怕楊過被趙志敬鹿清篤欺負,當著楊過的面提前把這倆師徒打成植物人,當然了,為了撇清楊過的作案嫌疑,江聞順手也把他打暈了過去——結果楊過因為嫌全真教的伙食和住宿條件太差,還是轉校到了古墓派去。

  最關鍵的一次,歐陽鋒半夜來教乾兒子楊過武功時,反手點了小龍女的穴道,江聞緊趕慢趕連終於殺到,一腳先把圖謀不軌的尹志平踹出了幾丈之外,經過檢查確定成功阻止了一場性質極為惡劣的犯罪。

  可他剛剛解開小龍女的穴道,就這不到三分鐘的時間裡,楊過就不知道為啥突然殺了回來,恰好看見江聞一臉欣喜地搓著手,緊盯著地上正要爬起身的小龍女屁股……

  之後的楊過瘋了似的,愣是追殺了江聞個把月,中間江聞不堪其擾,也只好將他打了又打。

  可自古江湖事江湖了,江聞就鬧不明白了,怎麼楊過這么小心眼呢?

  「小兄弟,這其中的事情郭某不太清楚,自然也不便評價,但是我聽芙兒說十年之前,你曾經把過兒一腳踢下懸崖?」

  江聞一聽這個事情,更是心頭無名火起。

  「郭大俠你是過來人正好給我評評理,咱們這樣成為武林中絕頂高手的人,什么喝蛇血、掉懸崖、武功全失、經脈盡斷,是不是再正常不過了?我保住他的胳膊不說,還好心好意送他這麼大一場機緣,楊過這小子居然還敢記仇?」

  江聞惡狠狠地拍碎了一塊青石,地上飛起一陣陣的碎灰塵渣,逆著風又正好撲了江聞一臉。

  「呸呸呸……晦氣……我話還沒說完呢,郭大俠,雖然我是把他踹下懸崖了,但我自己也跳下去了呀。我要是沒跳下去還不知道呢,這小子居然以貌取人!」

  「他看菩曲斯蛇身上金光閃閃,頭頂生有肉角,覺得是山中神物;而雕兄全身羽毛疏疏落落顯得甚是骯髒,頭頂又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就把它當成惡獸,差點一劍把雕兄給剁了!」

  「那可是神鵰啊!鬼知道獨孤求敗那老頭是怎麼把這個時代就瀕臨滅絕的象鳥,從非洲馬達加斯加給運過來的,要真讓他給剁了,我當場就敢把他給埋劍冢裡頭去!」

  「為此我只好打了楊過一頓給雕兄賠罪,然後拿劍逼著他把菩曲斯蛇給剁了,再挖出蛇膽給他吞下。結果這小子吃完蛇膽,一口一個『蛇兄』地抱著蛇屍大哭了起來——他以為他是誰,等人教他開龍地洞的仙人模式嗎?!」

  在遇見楊過之後,江聞對於叛逆這個東西已經可以說是習以為常了,其餘再叛逆的人在他面前,也不過是小孩般的玩鬧罷了。

  為了神鵰俠侶的排除一切外界威脅,江聞又主動把與楊過可能有糾葛的女俠處理掉,防止他憑藉平平無奇的魅力多生事端。

  而絕情谷的事情,由於原本潛藏的位置太過隱蔽實在沒空去找,只能等到公孫止出場要搞事的時候,江聞立馬潛入谷中把裘千尺從牢里放出來,然後在絕情谷的小龍女面前上演了一處tvb八點檔的家庭倫理劇,並且兩人一不留神就快進到了同歸於盡。

  可楊過大概天生叛逆五行欠削,一來到谷中就把江聞當成了絕情谷主,抓著小龍女鬧出一連串的中毒誤會尋死覓活,結果江聞也懶得管他了,反正接下來不會有什麼風險,索性任由小龍女自顧自的玩跳崖,看看楊過經歷個十六年的相思會不會老實點,自己就干別的去了。

  當然了,代入到楊過的角色其實也很冤枉,他只覺得自己從小到大,每次倒霉或者即將倒霉的時候,都有江聞這個攪屎棍在邊上推波助瀾,興風作浪,是逃又逃不掉、躲也躲不過,每次還都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幾乎成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夢魘,連傷春悲秋什麼老爹是大惡人的心情都沒有了。

  大概也是江聞帶給他的陰影太過強烈,加上小龍女不辭而別地離開了他,楊過才在隱居不到一年,就在極度絕望悲傷的情緒中,創造出了用一隻手施展的黯然銷魂掌——而另一隻手,大概是用來擦眼淚的吧。

  郭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雖然他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是從情感上來講,他能感覺到江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態度,聽上去完全是發自真心肺腑,也不像是個窮凶極惡之人。

  於是他很機智地換了一個話題。

  「小兄弟,郭某能感覺到你並無惡意,可城中那些找你的人,你就真的不願意去見上一面嗎?」

  江聞嘆了一口氣,對郭靖說道。

  「郭大俠,如果蒙古的華箏公主現在想來找你,她說可以不求名份不求地位,只求你能和她再續前緣,你會答應嗎?」

  郭靖坦坦蕩蕩地說道:「郭某對天發誓,絕不會做對不起髮妻之事。」

  「那就對了。江某別說心裡沒有這種想法,就算真有這種念頭,也不過是虛情假意的鏡花水月,又何必去做這種卑鄙下流之事。畢竟在我的心裡,那日思夜想、朝盼暮盼的位置,早就無可替代了。」

  「哦?莫非小兄弟你家中也已有髮妻?」郭靖很耿直地說道。

  「嗯,比喻很恰當,你可以這麼理解。」江聞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

  「小兄弟,能讓你如此魂牽夢繞的女子,一定有傾國傾城之姿吧?」

  「那倒未必,外界中傷她的人很多,我也清楚她有很多缺點,但那又怎麼樣呢。」

  江聞點點頭,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以前我高興的時候她沉默寡言,我傷心的時候她不聞不問,曾經我也想過逃避現實,忘掉煩惱重新生活。但是到了最後我才發現,人生這些年的喜怒哀樂都發生在她的身上,真正離不開她的是我自己罷了。」

  「啊?尊夫人莫非已經故去了?」

  郭靖連忙想為自己的冒昧道歉。

  「我都說了,是比喻。」

  江聞笑得很悲傷,「而且非要評出個死活來,那麼死去的是我才對。」

  【漢水襄陽城,破曉】

  「前面就是蒙軍大營了,他們果然駐紮在這裡。郭大俠,你回去吧。」

  江聞勒住戰馬的韁繩,站在一塊岩石上淡淡說道。

  郭靖皺眉說道:「小兄弟你這是什麼意思?」

  江聞盯著天際越來越西斜的碩星,滿天璀璨星河都似乎傾倒向了某一極,這就顯得另一方勢單力孤,只有一兩顆寒星還在黑暗的天穹上拼命閃耀,似乎不自量力地想要以點點星光,點燃那已無力支撐的頹夜。

  「郭大俠,其實我們今天的相遇既是偶然,但又不是巧合,你明白吧?」

  江聞將那把襄陽城中買來、再尋常不過的鐵劍懷抱在側,緩緩說道,「因為你的計劃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看穿了蒙古人的計謀,因此才會在伏擊斥候的時候遇見。」

  「但是,你和我是不一樣的。」

  江聞又重重地頓了一下。

  「襄陽城裡能夠辦成這件事情的高手不多,但郭大俠你還不能死在這裡,因為你必須守住這座襄陽城三十年。」

  郭靖皺眉說道:「小兄弟,你沒必要替我去送死。郭某決心守城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不會做貪生怕死之輩。」

  「哎,我很難解釋。很早以前,我覺得不管是三年還是三十年,都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時間總是會過去,結局總是會到來。」

  「可我後來碰到了一些很有趣的朋友,有了幾個很乖巧的徒弟,我才猛然醒悟過來,所謂的千秋萬代才是不重要的,反而是組成千秋萬代的無數個三年、三十年,才是最最要緊的。」

  江聞指著身後隱約可看見些燈火的夜空,人影憧憧恍在眼前,那正是襄陽城的方向。

  「這三十年,恰好是一代人。有郭大俠在,大人們就還能在後方安居樂業、頤養天年,直到經歷了一生的悲歡離合後老死;小孩們也能在隨後那段極黑的夜裡,衝著自己的孩子說自己見過太陽,告訴自己的孩子們,太陽一定會升起的。」

  「想想看,只要看過這三十年的襄陽城的人,仍會相信這個城頭上飄著的『郭』字旗幟,終會在某一天再悄然懸掛上去,帶著他們去在黑夜裡奮戰,不管換了多少代人,他們總能記得些什麼。」

  江聞說的很是動情,話里話外讓郭靖只覺得熱血澎湃,卻不知千言萬語要從何說起。

  「小兄弟一番話語如醍醐灌頂,郭某受教了!」

  江聞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心臟之處,篤定地說道。

  「反了,是郭大俠你教我的才對——雖然不是這次。」

  「郭大俠,我知道你不是為了挽救南宋蠅營狗苟的朝廷,也不是為了庇護驕奢淫逸的豪紳而戰鬥,他們雖然也都在你的羽翼之下,但性質完全不同。不用說,我都懂——否則的話,這幾年的楊過也不會在您的教導和指示下,以神鵰俠的名號對付貪官污吏了。」

  郭靖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容,他的口才確實不好,但他的行為光明磊落,他在江聞的話語裡察覺到了一種昂揚向上、打壓不住的力量,讓他有一種立即點燃生命照亮未來的衝動。

  他現在知道這大宋,哦不,是漢人,只要還有江聞這樣的人在,就絕不會亡。

  不會。

  「郭大俠,襄陽城這三十年,就拜託你了。至於三十年以後的事情,又或者更遠更遠以後的事情,就不用勞煩大俠你了。」

  江聞明明說著赴死前託付重任的話,郭靖卻從他語氣里聽出了弔唁的味道,仿佛此時有去無回的是自己,而江聞才是一個叨叨著「伏維尚饗」的看客。

  「元廷造謠說,真武大帝降筆雲『有大黑神領兵西北方來,吾亦當避』,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放心吧,要不了幾代人的時候,真武大帝的旗子就會追亡逐北,把黃金家族的驕傲與榮耀,徹底斷送在漠北瀚海之中……」

  郭靖猛一抱拳,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氣氛油然而生,他此時相信江聞猜透他的計劃了。

  翦除斥候只是第一步,郭靖的禦敵之計是先通過迅速而高效的襲殺探馬,製造出宋軍已派人出戰的疑陣,減緩對方前軍的行動速度。此時隨著放出探馬的損失,元軍奇襲部隊一定會開始起疑心,並且減慢速度,這就給了他們靠近大軍的機會。

  隨後在元軍反應過來的間隙,郭靖就將裝作探馬潛入軍營,拼死擊潰他們的人馬,創造出絕佳的機會。

  郭靖老實人,做事厚道,但不代表他蠢。

  如今的皇帝下旨要呂文德出征,他卻有意以攻為守,伺機出逃,朝中早就有人看他不順眼——以文抑武是為國策,如果呂文德在潰兵面前還故意逡巡不前,拿不出像樣的成績來,那等著他的就只有人頭落地了。

  「郭大俠,你信不信我?」

  江聞很是鄭重地看著郭靖,忽然將懷裡抱著的長劍拔出來對天,隨後雙指緩緩發力,將這把商販處購來的長劍,折斷成一節一節的碎刃,隨即雙手一揚如天女散花一般激射,深深鑲嵌在泥壤、枯樹、山石之中

  然後他迎著郭靖匪夷所思的視線,在馬上擺出了一個左腿微屈,右臂內彎的彆扭姿勢,隨著右掌劃了個圓圈,呼的一聲向外推去,一股強勁的掌風撲面而來,但郭靖卻是眼睛都不眨地脫口而出!

  「亢龍有悔?你從哪裡學來的降龍十八掌?」郭靖的表現有些疑惑,卻並不吃驚。

  江聞將一根手指豎在唇上,指了指天上,隨後抱拳拱手鄭重地說道。

  「其實很多年前,我在雁門關外答應過一個故人,是他教給我的降龍十八掌。當時他已經身中數箭,卻叮囑我千萬不要為了他動手,這樣只會徒增雙方的仇恨,我其實很不理解他的意思。」

  「我還記得他叮囑我,如果真想動手,那就等到直到有朝一日,我是發自真心肺腑地需要動手,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那時候的降龍十八掌,才能一往無前……」

  郭靖略一思忖,立即答道。

  「因怒興兵不可,以義舉事救亂。」

  但江聞已經不願意再聽他說什麼了。

  「又能跟郭大俠你暢談許久,江某實在是痛快。放心,你的那份算我頭上,這件事我有經驗了。」

  郭靖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說又,但江聞轉身就走了,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再也沒有回頭看上一眼,很快就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曠野上、漢水邊的郭靖好像回到了二十歲那年,又像是回到了撞上妖人的那天。寒風吹散了上頭的熱血,他只能強逼自己冷靜下來理智地思考。

  而在許久後,郭靖終於摘下了元軍斥候的頭盔,狠狠摔在了地上,隨後拼盡全力地策馬朝著襄陽城的方向飛奔而去,似乎不想身邊經過的寒風,帶來任何一絲不詳的消息。

  他已經沒有時間了,他要趕回去守完這三十年的守城之約,否則他怕每天睡覺一閉眼,江聞的鬼魂就像訓斥楊過那樣,痛心疾首地在夢裡數落自己。

  河對岸元軍的大營如沸水蒸騰一般,在很短的時間就炸開了鍋,吵鬧喧囂得通宵達旦。後面郭靖聽人說,那天的元軍大營里又有妖人升天而去,場面極度壯觀。

  也是時隔了很久,呂文德才從元軍潰兵的口中得知,昨晚有個瘋子突然出現在了大營之中,朝著三千人的精銳大營中發起衝鋒。

  「騎兵被他衝垮,甲兵像紙一樣被撕碎,弓兵射不中他,就連營里的火器,都被他用手輕而易舉撥開,那一定是鬼啊!」

  俘虜的精神有些異常,似乎在巨大的衝擊和壓力下失控,還是咆哮著說出許多匪夷所思的細節。

  「他或許殺掉了上千人,終於站在原地累死了,可他明明站著一動不動,有幾個兄弟想從他身邊繞過去,卻又讓他一掌劈死!」

  而在僥倖逃回元廷的將領口中,他們將這個事情解釋成了一場營嘯導致的炸營,卻解釋不了他們身上鐵甲深深的掌印,更有隨軍文書記載下來的刺客莫名原話。

  「先前戰敗者不過前鋒,襄陽內如江聞之俠客不知凡幾,爾等欲入襄陽,先過江某這關————」

  「飛龍在天————」(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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