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檀寺的竹林精舍自從平西王府入住,就成了一處生人勿近的所在,晝夜都有甲兵護衛。期間無數狂蜂浪蝶般的登徒子難免四處窺探,但平西王府無孔不入的防衛和毫不留情的手段,足以給這些人足夠的教訓。
因此不論外界再如何沸騰喧囂,即便有大量意圖不明的人,一窩蜂似地混入悉檀禪寺,如今的竹林精舍也永遠是一派鳥語蟲鳴、波瀾不驚的景象。
平西王府之人都知道,這位明滿天下且備受吳三桂寵愛的王妃,素來喜好安靜,平日裡除了與貼身侍女交談,就再不曾與外界有過多的聯繫,使得這位孑然一身的受寵王妃,宛如一尊姝好的白瓷觀音像。
而本該是最為躁動的武林人士,對於這位聲名遠揚的平西王妃卻是敬而遠之。只因平西王府臥虎藏龍的無數高手裡,武功最高之人莫過於百勝刀王胡逸之,胡逸之又對陳圓圓百般維護,平日但凡有人敢對陳圓圓多嘴多舌一句,就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打斷腿。
就連器宇不凡、痴心一片的百勝刀王,入府十年都未能令陳圓圓假以辭色,其他人等既沒有吳三桂的權勢、又沒有胡逸之的武功,更沒有那些苦心孤詣想要博得關注的公子貴人通天能耐,久而久之自然就徹底死了心。
空闊的山邊院子裡鶯雀閒啼,雅築間薰香不斷升騰、裊裊纏繞,憑窗看去有一名絕色佳人,正面容冷俏地以娟秀小楷臨紙書寫,紅袖招邀間宛如身臨縹緲仙境。
「夫人,你說昨晚出現這個江流兒,到底是什麼人?」
半張臉上猙獰可怖的侍女正在一旁磨墨,此時兩人似無規矩地閒談著,只由清風徐來又緩緩拂過,不帶一絲煙火氣。
「他說是靖南王府的,那便是靖南王府的人。」
陳圓圓冷冷清清地說著,偶爾瞥過院中的小轎。她就這樣占據了畫面中最唯美的部分,也讓人無法看見屋裡的狀況。
「可奴婢總覺得沒那麼簡單。昨夜的一衲軒里,他雖處處與妙寶法王作對逞能,可話外的意圖似乎還是衝著平西王府來的。」
「何出此言?」
「是這樣的夫人,八仙劍客徐崇真已經私下辨認過了,這位江流兒就是他們師兄弟在山下遇見的使刀高手。既然上次這個江流兒,能無視平西王府的名號搶走古書手稿,這次就未必不敢再來一次橫刀相向。」
「嗯。王府派出的高手這麼多,無人能拿下他嗎?」
「平西王府招徠的武林人士看著人多,可拿得上檯面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如今四大高手裡,黃粱與簡福不知如何魔怔了,只顧著在悉檀寺里圍著老和尚打轉,找尋什麼『龜鶴二仙』的機緣,徐崇真兩師兄弟說話也期期艾艾不辨真假,只剩個賀刀王還算忠心。」
「那便讓賀刀王去。」
「這可難了。賀刀王前次被人以指力重傷,如今就算想要出手也力有未逮。若按照八仙劍客徐崇真所說,真想拿下這個江流兒,除非讓平西王府帶來的人馬一擁而上,否則未必能奈何此人。」
陳圓圓緩緩停筆,似乎被這一連串突如其來的問題攪擾了心緒,先杏目流眄後微微顰眉,將兔毫輕晾在了筆架上。
「黃粱、簡福也算是在用心打探,直言幾名老僧的武功已蕩然無存,然而對於這件事,當初我本就不贊同下蠱。」
她婷婷裊裊地直起身來,背靠在軟墊坐榻上,「你們當初暗中猜測這個用刀高手已經下山,故而全力對付悉檀寺里的隱居高手。先前下毒手段不光彩,如今對方為師門長輩們出頭,這等恩怨如何能輕易化解?」
半張臉毀容的婢女欲言又止,但她前後的猜測也八九不離十,只以為江聞如今再次出現,是為了給六個「中毒散功」的老和尚報仇——自己下的毒自己了解,本以為自己已經解決了悉檀禪寺最難處理的人物,卻沒想到又惹出了個小的。
世事陰差陽錯,往往又殊途同歸,她們在這裡推演猜測,也絕對想不到江聞在意的人是真正中蠱的駱霜兒,另外幾個老和尚本來就沒有武功,但不管原因幾何,招致的結果卻是一樣的,正如她們所猜那樣,江聞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來和平西王府做對的。
「夫人,事已至此也沒有辦法,平西王府已經在雞足山上投入了那麼多的人力,總不能空手而回吧。本月光是徐崇真帶去的十幾號好手,就不明不白地在雞足山陰折損殆盡,只剩他們兩人安然無事,難道山上真如山民所說,有屍鬼毛僵出沒?」
陳圓圓合上面前的書卷,皺眉看向窗外時修頸柳腰一覽無餘,眼中卻滿是複雜的神色。
「雞足山陰有無數荒寺廢舍,都是在宋元之間一夕泯滅。傳聞那些死去多時的老僧屍體枕藉,乃至於來不及焚化便匆匆入葬,更不時從舍利塔中走出乞人手足耳目腦髓,直到奇僧靜聞和尚以舌尖鮮血書就《法華經》,才鎮壓住這些異狀。先前貿貿然地派人深入,恐怕也是禍非福。」
若不是平西王府傳來的各類消息,侍女也不願相信雞足山這樣的天開佛國,會隱藏著這麼多難以捉摸的怪事。
侍女看向陳圓圓手邊的古書,那是一本全憑手抄的來歷不明書籍,由於轉手過多而字跡漫滅、線繩散脫。
這本題為《南詔野史佚書》的奇書,明明假託前明名士升庵先生楊慎所作,可記載內容卻綿延起伏至萬曆年間,顯然牛頭不對馬嘴導致無法遮掩,偏偏陳圓圓到手之後卻日夜翻看,乃至於愛不釋手地分別謄抄,鑽研其中已經分辨不清的內容。
世人都以為平日裡深居簡出的平西王妃,此次主動請纓出行是為了幫平西王吳三桂分憂解難,可只有她最清楚陳圓圓在成都得到這本《南詔佚書野史》的奇書後,早早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雞足山上……
「夫人,江流兒行蹤也頗為詭譎。明明翌日就要和妙寶法王比斗,今天據說卻主動邀請妙寶法王談天說地,據說兩人還相談甚歡。還有與他同行的那個女子,表現得也不對勁……」
侍女還想要說些什麼,陳圓圓卻已經興味杳然地沒了反應,就如往常那般用纖纖素手把謄抄好的宣紙扯作粉碎,扔到了暖手的竹爐之中,也掐斷了毀容侍女欲言又止的後半段話。
「若是觀音幻化不在這裡,我也不知道該去何處尋找了……」
陳圓圓回頭看向屋內,眼神中是一股深藏到極致的眷戀,和無法抑制的絕望,這讓侍女恍然見到累樹的微雨杏花,卻遙對著天際濃沉至極、已至美睫的墨色,幾無於暴雨成災中僥倖逃生的可能——
世間之大,真有地方可以逃嗎?
…………
關於江流兒的討論不僅僅在平西王府的人馬間流傳,就連居住在三聖殿的噶瑪噶舉派贊善、護法們,也對這個憑空殺出的人物充滿疑惑。
自家法王不遠萬里來到雞足山,為的就是帶走《華嚴大懺經錄》,助他的修為再破桎梏、直證菩提,但這個江流兒的出現,卻突然殺出讓眾人都措手不及。
「兒子,你又跑哪裡去了?!爹可是特意帶你來找法王開示的,人家幫你念個經開個竅,我就不用這麼瞎操心了。」
自從那天得到妙寶法王的開示,唐員外就認定了面前之人就是得道高僧,因此每天都守在華嚴三聖殿外求見。今日他一邊訓斥著貪玩撒歡的獨子,一邊仍翹首以盼有人能來開門,卻不知道早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樹蔭底下百無聊賴,唐員外家的兒子不以為然地說道:「爹,我看人家法王壓根就不在家,你就放我出去玩吧,那位小妹妹今天怕是還在等我呢。」
「什么妹妹!一天天的就沒點正經事嗎,昨天我就沒見到你的蹤影,可別被廟裡的小尼姑給騙走了。」
唐員外依舊不正經地說著,兒子卻聽完不樂意了:「爹,和尚廟裡哪來的尼姑……那位妹妹雖然少言寡語,可人家有頭髮!」
「傻小子,還敢跟你爹頂嘴不成!」
兩人說話聲漸高,最終被院裡的人聽見了。
「哎,曲措,你說我們的卻嘉(法王)這是怎麼了?」
兩名喇嘛也聽見了外面的動靜,知道又有人想來死纏爛打求見法王。
此時贊善、護法都正在院中並肩行走,左手不停轉動著瑪尼解脫輪,另一邊不斷變幻著手印以斷絕妄念嗔念,無時無刻不在希冀清淨惡業、積聚功德,只是其中兩人特意將耳朵拉長,想聽見不遠處的隻言片語。
「朗嘎,我剛才去看了,卻嘉還在和那人交談。迦葉大尊者的道場果然不同凡響,就連尋常居士都能語出玄機,與我們卻嘉的法理如此契合。」
被叫曲措的贊善喇嘛還在感慨,另一位朗嘎卻略帶疑惑打斷道。
「話說那人究竟是做什麼的?為何整日糾纏卻嘉,連本來想去的華首岩都去不得,我總覺得不太對勁。」
「好吧,我聽說是漢人里某個大結波(藩王)的使者,我們的卻嘉想在漢地弘法,這樣的人自然是多多益善。況且你擔心什麼?哈哈,世上還有卻嘉開解不了的人嗎?!」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心結盡除,顯然都存著對自家法王無盡的信心。
這一代妙寶法王被稱為三百年來的首屈一指之人,不論是在佛法的造詣還是對人世的見解,都精深到常人無法比擬的程度,妙音出口頑石都將生花,自然不可能被區區常人難住。
而在另一邊,盤坐在三聖殿內蒲團上交談的兩人,也已經保持這個姿勢一整天了,儼然兩名相識多年的老友,兩人談天說地了許久,姿態已經逐漸鬆弛了下來,話題也逐漸偏離主題。
「小僧早就聽聞雞足山上有天柱佛光、華首晴雷的佛跡,此番因緣際會,小僧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不知道江流兒施主聽說過沒有?」
妙寶法王淡然笑著,說話輕聲細語卻字字都能清晰入耳。
「華首晴雷我當然知道。這華首石門位於天柱峰頂南側,相傳為迦葉尊者守衣入定的所在,石門的中間有直裂石縫酷似雙門對掩,縫中巨石懸掛如鎖,儼然一道天造石門。」
「那裡位處山巔,當底山下矮處的遠山近谷烏雲翻湧、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時,居高臨下的華首門,仍然麗日當空,晴朗如故,輕易自然不聞雷聲。」
江聞微微一笑:「可惜法王你來錯時候了。想見華首晴雷,就得在夏秋時節登臨,等隆隆的雷聲、電光直撲孤懸雲層之上的華首門石壁,雷聲被阻擋後因回音返射、聲振寰宇,地動山搖、萬山迴蕩,如此層層疊疊隆隆震耳,才算是華首晴雷的真正妙處!」
江聞用聲學原理把看似玄機深妙的事情,說得再尋常不過,全然沒有了佛跡禪音的神奇,可妙寶法王卻聽得滋滋有味,忍不住拊手讚嘆道。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能成為雞足山的盛事。按江流兒施主所言,華首晴雷的奧妙在於雷聲隆隆,那麼若是小僧上山時能遇見山下雷雨大作,相比也能目睹勝景吧。」
江聞對於妙寶法王的舉一反三也驚嘆不已,對於沒有自然科學基礎的人來說,想要順理成章地理解這些道理,除了什麼生而知之這種空話,恐怕也只有妙寶法王早就猜測出端倪才能解釋了。
如此說來,這要是給他一本《十萬個為什麼》,恐怕他自學拿到本科學歷都要比成佛的時間早吧?這世上的佛學天才都這麼抽象的嗎?
「法王言笑了,若是相見雞足山冬日雷雨交加,這可比華首晴雷罕見多了,說起來機率不比華首岩佛光大上多少。」
江聞見妙寶法王又饒有興趣,便向他描述雞足山下的村民代代相傳的故事。
傳聞華守門每兩百年才放光一次,最近的一次距今一百多年,那次在黃昏時分,華首門突然湧出無窮紅光,徹滿山谷達十數里,遠近皆能目睹。
「這佛光雖然神奇,但不外乎也是晴空萬里時晚霞折射,就像你恰好拿著一面鏡子照向夕陽,自然能顯現出華彩一片。」
妙寶法王聽完默然不語,隨即恭恭敬敬地對江聞施禮,歡喜無限地說道——只是他雖然精通漢話,卻還不習慣區分姓氏與名字,稱呼人時總是連名帶姓顯得有些古怪。
「江流兒施主,按你所說的話,天柱佛光又是何道理?小僧除了見過上師圓寂時虹化,還不曾見過尋常人能身入雲海。」
華首門所在的天柱峰上雲海濤濤,前面有石門聳立,下方是百丈懸崖,每到佛光出現時,雲海中就會顯現出由紅、橙、黃、綠、青、藍、紫七寶彩色組成的佛光,中央乃至有一個影子端坐如佛像,故而被稱為「天柱佛光」。
像這樣的佛光,因其極為罕見,一直被人們視為神秘的現象。佛家認為,佛光是釋迦牟尼眉宇間放射出來的毫芒,是吉祥之光,只有與佛有緣的人,才能看到佛光。
「法王有所不知,根據在下觀察分析,這佛光的出現並非隨緣出沒、無跡可循,必須秉承四個最主要的條件:一是在高山上,二是有懸崖峭壁,三是懸崖下方有雲海鋪底;四是晴空萬里,足以將低角度的太陽光照射到懸崖上觀看者身上,再將人影投射到前方懸崖下的雲海上。」
江聞言之鑿鑿,比劃著名佛光出現的具體模樣,一番形象而又準確的描述讓妙寶法王開始相信,甚至在自己還未曾親眼目睹的時候,就已經打心裡覺得江聞所說的就是對的。
「按這四個條件上山尋找,便有五成的概率能看見佛光普照。說白了這佛光,不過是因為人和雲海之間有無數的水滴,對人影產生折射。而佛光中的影子,就是觀看者本人的投影罷了!」
江聞說完哈哈大笑,妙寶法王也忍不住一同露出了笑意,兩人的笑聲甚至傳到了贊善、護法們的耳朵里,放慢轉經的腳步連連側目看來。
「哎,想不到小僧不遠萬里而來,心中憧仰已久的佛跡也只是一方的天地造化,若非江流兒施主解釋,恐怕小僧也難以參透其中奧秘。」
妙寶法王笑聲中顯現無奈,臉上笑意散去,江聞的笑容也漸漸消失,表情里甚至有點凝重。
「法王,江某戳穿這些佛光雷聲,並非為了一時之語快,更非想要顯得自家見解高明出眾。我前日在山下小住的時候,就聽村民說雞足山陰那些古寺的荒廢淒涼,就是與崖上經常出現的雲海佛光不無聯繫。」
「當初宋元之際,山上和尚們見到佛光,認為是佛祖來接引他們了,於是縱身跳下懸崖,在此地捨身成塔,據說導致崖下白骨累累,以至於妖形怪狀層出不窮。《維摩詰經》曾說『十方世界作魔王者。多是住不可思議解脫菩薩,能乞手足頭目髓腦『,依在下所見,若是眾生困於無端障見卻自以為見了佛陀,那才是真正的魔王魔國、無處解脫!」
說完這些妙寶法王也神情凜然,江聞緩緩嘆出一口氣,表情又回復了玩世不恭的模樣。
「想不到施主如此博學多聞,對於琴棋書畫都有如此造詣。今日一見當真快意。如今因緣聚合,小僧恨不得與施主一路同行。」
妙寶法王爽朗笑著,神態中絲毫沒有昨夜的齟齬芥蒂,先前已經言無不盡地,用流暢漢話訴說著自己此行的目的。
此時,地上還有兩人閒來以指為筆劃下的文字和圖畫,遺留的痕跡猶如雲泥之別,只不過是妙寶法王面前的字跡工整端莊,而江聞面前的筆跡潦草詭異,丟盡了漢人的臉面。
「那是自然,江某別的不說,這個學習的態度還是很值得學習的。」
江聞恬不知恥地誇讚著自己,擲地有聲地說完這些,忽然又換了個不相干的話題,但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清楚。
「說到棋,法王你可會下過圍棋?」
「不曾學過。」
「哦,那就好。我曾聽一位大國手說過『弈一時,悟一世』的道理,法王如果有空能鑽研一下棋道,或許能在佛理一途上有更多的參悟。」
江聞心中暗想,他如今最討厭的就是會下棋的人,可別又被他烏鴉嘴說中了。
表面上,兩人風馬牛不相及地談論些琴棋書畫、江山美景,實際上江聞在利用地上的塗寫、江川的描述,不斷以《山河兩戒圖》中窺見的東西不斷試探,還旁敲側擊地想看出對方的人品,看看對方是否也是為了揮犀客的事物而來。
但自始至終,妙寶法王都沒有露出異樣,不卑不亢平易近人,始終耐心地與江聞交流,對於夷希之物的痕跡,也未表現出任何覬覦。
這一番試探下來,江聞只覺得對方的行事作風相當光風霽月,心思也只有學佛的單純,與自己心目中大輪明王、金輪法王的模樣大相逕庭,除非眼前之人年紀輕輕,大奸大惡就已經超過了江聞的想像,否則這個二十歲的轉世活佛就真是這麼想的。
但就像江聞自吹自擂的那樣,他最值得學習的就是學習的精神,不斷原地傳送的結果,就是自從他在廣州城接連被李行合、駱元通給輪番誆騙,他就決定要好好地懷疑每一個人,直到徹底沒有嫌疑才能放心。
江聞說來說去、想要證明給妙寶法王的,就是世上並沒有那麼多詭譎離奇的東西,奉勸他儘快離開雞足山去幹些別的事,自己倒也不是不樂意配合。
「江流兒施主,小僧若是明日僥倖取勝拿到經錄,自然會去別處弘法。卻不知施主為何要提議比試神通?」
妙寶法王見江聞陷入沉默,主動開口說道。
「法王為何如此發問,難不成閣下不願比試神通嗎?還是說世上沒有神通?」
江聞神色複雜地盯著對方,想看看妙寶法王到底說不說真話,如果此時不說真話,那他的可信度就要調低一個層次,乃至於打上「疑似趙無極同黨」的標籤了。
「當然不是,釋迦世尊住世時,就曾經隨時應機以神通度脫眾生、降伏外道。而且當年佛陀授記大目犍連尊者為『神通第一』,難道要把大目犍連尊者改為『沒有神通第一』,以此來詆毀神通一事?」
妙寶法王合掌說道,「但世尊多次警告他,不可隨便顯現神通,因為神通不是人人皆有,若是亂顯神通,驚世駭俗,就會令世人迷於神通,崇拜神通。那麼有神通的人,就很多人供養;沒有神通的,可能就沒人供養。所以佛令弟子不可隨便顯神通,用來保護後世的修行人。」
江聞皺著眉頭看向妙寶法王,顯然不打算被這樣的說法糊弄過去:「這可就讓我糊塗了,法王。你既不肯承認沒有神通,又不肯顯示神通,這就讓我無所適從呀。」
說罷江聞捻滅折斷面前燃燒著的藏香,分別插在香爐里,雙掌搓板來回了幾搓,掌緣忽然向外揮出,以內力送出一道縹緲難見的虛勁,原本已經熄滅已久的的藏香忽然一亮,竟然就此齊齊點燃了,又隨著他虛握一抓,憑空飛到了江聞的手中。
這一手功夫頓時驚得遠處的喇嘛們雙目瞪大,不知就裡。
江聞的作為已經又一次打了妙寶法王的臉,但他卻絲毫不以為忤,反而無奈說道:「看來今日,若是江流兒施主不見到神通是不肯走,那小僧也無可奈何。佛陀傳下具足天眼、天耳、他心、宿命、如意、漏盡六種神通,只是其中第六通的漏盡通,唯有解脫的聖者能獲得。小僧便出天眼通一試吧。」
江聞將信將疑地拭目以待。
傳聞天眼通是能自在照見世間一切萬物遠近的形色,及六道眾生苦樂的種種現象,江聞只見對方紺色澄清猶如大海的雙目越發明亮,恍惚間似乎眼中儘是紺色,沒有一處生白。
「小僧看見了……」
妙寶法王沉聲低頭,不再用奇異的視線看向江聞,聲音低緩隆重,仿佛進入了一種恍惚微渺的境地。
「法王看見了什麼?」
江聞饒有興趣地問道。
「小僧神通低微,只看清了三件事。」
「施主如今忌憚著世間一個人……」
江聞聽到對方這麼說,又不見進一步的發闡,本想用言語狡辯推脫一番,可略一思索覺得這樣也沒有意思,便同樣雲裡霧裡地說道。
「法王所言不差,江某確實在擔心某人行走禍亂世間。我自認為單打獨鬥未必會怕了對方,可是比起那人諸多勢力手段,終究還是捉襟見肘。當初在下也曾逮住兩個江湖高手,看那兩人打扮得跟佐為似的還以為能幫上點忙,本想敲打一番收入麾下,卻沒想到被人捷足先登了……」
江聞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妙寶法王已經另一種怪異的節奏繼續說著。
「施主如今擔心著世間某個事物浮現……」
江聞不禁啞然,盯著面前還在閉目沉思的妙寶法王,好奇這套話術是不是跟天橋底下老頭學的。
那些老神棍雖然神頭鬼腦地喜歡變著法子騙錢,但看人的道行還是很深的,往往能從一些細節判斷出對方的訊息,實現目標精準打擊,比如當初那些算命老頭就能從某些細節,看出自己是第一次下象棋——
畢竟和自己一樣,第一步先走老將的人真不多。
「那些東西跑出來?那些東西要真跑出來了那還得了,不得連桌子都給你掀了!法王,我這兩天渾身都不對勁,整宿整宿睡不著,越想越覺得駱元……咳咳,方勝那個老傢伙把我送到這裡來,恐怕早就知道內幕,是真打算讓我江流兒替她女兒背鍋!」
妙寶法王似乎還在苦苦思索,尋找著紛亂浮現於眼前的一絲痕跡,充耳不聞江聞的話語,許久才說出了最後的一句話。
「施主,如今世間某個地方,有三個人在等著你回去……」
喋喋不休的江聞聽到這句話忽然一愣,懊惱糾結的表情忽然消失在了他臉上,轉而浮上一種苦惱中帶著無奈的笑容。
「是啊,我也想徒弟們了……」
…………
「師父,你到底跑到哪裡去了呀……」
傅凝蝶站在一處農家小院的滴水檐下,看著天上墜落不息的雨絲,小臉皺成一團亂麻般解不開,只覺得不管是行走坐臥都很難受,見誰也都覺得不順眼。
她看門外出出入入的傷兵殘卒不順眼,看小心翼翼簞食壺漿的村民們不順眼,看每天神出鬼沒的南少林弟子不順眼,乃至於看天天隨著洪熙官出入打殺秀恩愛的紅豆不順眼,也看整日泡在水缸里睡覺發呆的小石頭不順眼,更看醉心練拳習武晴雨不輟的洪文定不順眼。
她曾經跟小石頭說過,這水缸里沒有師父給他特意配置的藥材,現在整天泡在裡面是沒有功用的;也曾跟洪文定說,他就算把所學的拳法刀招都融會貫通了,師父也不會回來為他指點迷津的。
但小石頭根本不理她,非要睡醒了才肯跟他下兩盤棋,而洪文定也篤定地做著自己的事,練武也更加勤奮了。
傅凝蝶聽說外面的戰事十分焦灼,可她不想看也看不見,就連那個冷冰冰的尼姑誰要收自己為弟子,也被她沒有好氣地忽略了——她心裡知道那是詠春姐姐與紫衣姐姐的師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五枚師太。
也幸好住進這處農舍之後,五枚師太就不曾來過。
若是早先她一定會趁機撒嬌賣萌學武功,可她現在只希望能看見混蛋師父回來,帶著他們回到只有草屋三兩間的武夷山大王峰上,哪怕守著名存實亡的武夷劍派喝西北風也行。
「凝蝶,你是個讀書的苗子,可惜身為女孩子沒辦法去科考。但多讀書終究是好的,能使人定心持正,不惑於行。」
樣貌如今更加老邁憔悴的溫玉欽,此時緩緩從農舍里走出。
這位失了雙手拇指的老墅師沒有好到哪裡去,也終日望著廣州城的方向,像丟了魂一樣渾渾噩噩。他只有看見這幾個孩子時才打起精神,梳理好花白的頭髮,拿起手中破書艱難地翻開,想要繼續傳道授業。
「是,溫先生……」
傅凝蝶不敢在老先生面前發脾氣,她容易把老先生看作是小時候逼著自己讀書的祖父,於是唯唯諾諾地走進草屋,也撞見了那個佩劍金光燦爛、盤曲如蛇的中年男子,和故意打扮得面貌俊秀的公子,正好奇地瞧著自己。
傅凝蝶跟在溫玉欽邊上,搖頭晃腦地跟著讀書,琅琅書聲便從農舍間升起,穿盪在小村外硝煙隱伏的田埂上。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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