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穴甬道無休無盡,因此江聞的腦海里仍舊翻騰著剛才的見聞。
溶洞中的冰夷石像古拙蒼朴,體表外的鐘乳如一團團凝結的死白脂肪,黏涎欲滴地從石像身軀各處蜿蜒淌下,覆蓋住了本該是雄渾威嚴的黃河水神模樣,將它徹底變成了一頭潛藏在溶洞之中、外表邪惡顢頇的魚人巨怪。
江聞只是看了一眼,就無法從腦海里揮去這幅扭曲的圖景,他完全無法猜測素來以雄大寫實的藝術風格著稱的秦人,為何要虛耗人力雕刻出這座恐怖石像,可秦人的所作所為也未必就能輕易揣測。
就如應老道所說,當年派出軍隊攻略的秦始皇,便是因為胸懷囊括四海天下的野心,才會在中原戰事喘息甫定,就命令秦王朝的五十萬大軍在尉屠睢統帥下,分東西兩路浩浩蕩蕩南下。
東路取道江西攻閩越地區,西路取道湖南攻廣西地區,而他們的居中一支,越九嶷,下湟溪,順北江直搗番禺。三軍出朝,地動山搖,陸上甲馬如雲,水上樓船相繼,旌旗遍野,戈矛林立,鋪天蓋地,席捲而來,擺出的陣勢,令從未經歷如此戰事的南越人心膽俱裂。
每當撲朔迷離的歷史擺在江聞的眼前,他會被其中幽遠神秘的模樣所吸引,悠悠遙想著當年同樣踏足這塊土地的秦人,是如何在蠻荒恐怖的嶺南土地上征戰殺伐,用血與火一遍又一遍耕耘著這片從未被開掘的土壤。
「應前輩,外面滿地的銅人也是秦人所鑄嗎?」
江聞跟在悠長曲折的地穴之中游弋,忽然想起了那些造型仍帶野蠻粗鄙,卻充滿想像張力的銅人雕像。對方既然稱其為「銅山俚人」,應該也清楚其中的底細吧。
應老道雖然矮小跛足,腳力卻十分健碩,只見他在幽深曲折、光滑狹窄的石甬中絲毫不顯得費勁。
「江掌門,那些銅人並非秦人所鑄,而是當初被囚禁在溶洞之中晝夜勞作、永無止息的俚人們自行鑄造。」
應老道幽幽嘆息著,繼續向江聞解釋道,「當年因南越人兇猛,秦軍作戰日漸不利,乃至於被圍困在了番禺城中寸步難行,幸而西路人馬攻破了廣西要塞,俘獲大批俚人奴隸,其中一半被留在北流銅山中日夜勞作開採,另一半則被投入這處暗無天日的水下監牢中造船,直到死去也未能踏出這一步……」
殘酷的話語迴蕩在石甬之間,刻畫於豐功偉績背後的向來都是血淋淋的爪痕與苦淚,令人觸目驚心。
屠睢是一名標準的秦國將領,眼中沒有綏和與安撫,只有氣吞萬里如虎的雄心,其時大秦氣勢正盛,攖其鋒者必死,故而哪怕始皇帝給他的後備兵力只剩「逋亡人、贅婿、賈人」,哪怕南征秦軍配發的是被使用了二十餘年、寫著「十四年屬」銘文的生鏽銅戈,哪怕秦軍受盡溽暑、咸潮、颱風、蛇蠍、山螞蟥、痢疾各種瘴癘疫病的折磨,他依然是那個堅韌耐戰的老秦人,為了勝利可以付出一切,乃至於徹底放棄在無辜的俚人面前最後一點的憫善之意,一直到他率著樓船追擊越人,被越人主帥桀駿的毒箭襲殺而死。
江聞明白應老道所說的「俚人」指的是什麼——所謂的『俚人』就是『僮人』的祖先,他們和越人一樣都是百越民族的一員,只不過越人伴水而居、乘船出入,俚人隨山洞而櫝,巢居崖處,一支雖然早已消亡在歷史之中,卻是後世壯族的始祖。
傳說在秦軍苦戰之後,終於底定嶺南大部,消滅了越人有組織的抵抗,剩下部分不肯臣服的越人,退入了廣西的崇山峻岭之中,成為後來的僮族(壯族)。《粵西叢載》和《天下郡國利病書》都把僮族歸入「古越人」之列。但也有人說,瑤族才是廣西原住民,《明史》便稱僮族是元朝至正年間才從湖北遷入廣西的,但顯然應老道經過了自己的考據,此時並不認可這種說法。
北方而來的秦軍控制番禺需要的是「樓船之士」,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從北江順流而下、擊破圍困番禺的、幾十上百嘯聚如風的南越舟舸。然而,秦軍南征要翻越湘粵交界的崇山峻岭,才能到達北江,他們不可能扛著樓船翻山越嶺,唯一的辦法就是到達北江後自行製造樓船,扭轉水戰不利的局面。
而屠睢能在那麼短時間內製造出這麼多樓船,除了說明秦軍有非常高的造船技術和生產力,還證實了這處無數侗人的溶洞船台的重要作用,也證實了無數消亡在地下的俚人是真實存在的。
「江掌門,你可知道在屠睢身死之後溶洞船台也逐漸廢棄隱匿,這些俚人一直苟活到了趙佗稱帝,才被人在這處溶洞船台里發現。」
應老道說著駭人聽聞的青史遺事,腳步悄緩地向前走著,「船台俚人於幾十年間生食魚蝦、渴飲鹹水,已經只剩下幾十個身軀刺突、皮膚生鱗,眼白如同死魚不能視物的病殘了。他們唯獨靠著徒手刻銅為偶、日夜膜拜冰夷才活了幾十年,自己卻統統變成了不能算是人的東西。」
「趙佗聽聞之後,急命被封蒼梧王的族弟趙光前去北流銅石嶺,探訪那批被屠睢安置於深山採礦的俚人,而趙光送回的簡牘頗為語焉不詳,就被趙佗當即銷毀。傳聞一直到宋末,還有人說銅石嶺的深山礦洞之見『有精人夜出,鱗紋生角,以頭觸壁,日夜錘釺不絕,時而成祟,躍起於巒』……」
故事漸漸講完,心中的餘響卻不曾斷絕。
如果說真的是侗越同源,那麼這場千年之前的戰爭就在這片土地上,灑滿了秦人的血、越人的血、平民的血、士兵的血,乃至於南越首領和秦軍主將的血,才換來了趙佗入粵之後的撫民生息歲月。這似乎是用血澆灌出了嶺南的文明之花,可如今的廣州府也早已被十年間鮮血染透,眼前可見煦煦和樂的歲月,卻依舊脆弱得像是一吹就破的氣泡。
長嘆之聲悠然響起,原本浩浩蕩蕩的隊伍有心無心分崩離析,如今只剩下江聞和應老道一同行走,其餘的人音訊驟然杳杳,這也讓江聞由衷地感到奇怪。
「應前輩,你帶我走這條路有何用意?我們為什麼不隨其他人從石像腹部出去呢?」
應老道沉聲片刻答道:「腹部的路是通往番禺之北,直達花山的盤古峒。那裡朝暮雨晴,煙霞鎖護,太初景象仿佛猶存,古老相傳中有仙人窟宅雲,只要躲在那裡就算尚可喜發大軍圍剿,也會安然無恙。」
「我就知道駱府的密道沒這麼簡單。起初我們在城隍廟下,剛才又處南海之外,暗道還能去往百里之外的城北花山……」
江聞的神情愕然,隨後露出恍然的意味,「不對!此時移動的恐怕不是裡面的人,而是這條深埋地下、暗無天日的道路吧?!」
這個解釋駭人聽聞卻也合理,溶洞船台可以被屠睢廢棄,可是如此多的侗人奴隸平日總需要人監管送飯、造船材料也需要專人來運送,總不可能死了以一個胡屠戶,全村就得吃帶毛豬,於是集體失憶找不到船台的路了吧?
因此最大的可能就是,出入溶洞船台的道路並非固定不移,反而是會肆意變換改動!
它在屠睢死後因為某種不明變故入口消失不見,之後歷代偶有出現也是秘密保管,直到如今被駱元通掌握在了手中,多年來連尚可喜都垂涎而不可得。
再試想一下,像這樣的通道對於一個廣州霸主來說是何等的恐怖存在,如果不能徹底掌握在自己手中,何異於臥榻之側有人酣睡,哪天身死城破都不一定反應得過來。
應老道露出了不可明說的神色,卻沒有要反駁江聞猜想的意思,只顧著埋頭往前面走去。
江聞看見應老道神秘的表情心中警鈴大作,連忙揪住應老道詢問:「這裡面到底有幾條路?莫非還不止這兩條?!」
應老道見他態度堅決推脫不過,只能為難地說道:「江掌門,以你的聰明才智自然是瞞不過你。但老朽帶你一同過來,正是因為這裡最需要你,其他事情自然有人能夠處理,還希望江掌門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江聞冷冷笑道:「我走哪一路都無關緊要,可其他人去哪裡就不好說了,你就放心讓他們到處亂跑?」
「此時告訴你也無妨。駱姑娘一行跟著吳總兵去了南海之濱的古廟,群雄們去了象崗之側的芝蘭湖,而被牽扯進來的武林人士從花山逃出生天,這都是訂好的計策。」
江聞腳步越來越慢,應老道慢慢停下腳步,擦去額上皺紋沾染的汗水,他的容貌蒼老憔悴,眼神卻矍鑠過人,此時竟然呈現出不符合年齡的敏銳。
他似乎想要說服江聞放下擔憂,卻顧左右而言他地說起了古書上的故事。
「江掌門,你應該聽說過《淮南子·天文訓》中的故事吧,『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江聞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這個典故自然知曉。」
應老道繼續說道:「天地之間天傾西北,地陷東南,因此百川入海不論如何曲折,終究皆歸為一處。蒼茫大地不論如何泗水橫流,亂象頻仍,只要靜待塵埃落定,也終究會歸於一處,這就是老朽定下的『橫流』之計。」
「應前輩,我早就猜道你們有事情瞞著我,只是沒想到這件事真的和你有關。」
江聞的神色越發冰冷,似乎看穿了應老道口中的塵土各歸的真正含義,「既然你說天地巨變,那你也該知道《淮南子·覽冥訓》的故事吧?『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霪水。蒼天補,四極正;霪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江聞繼續道,「我只知道天極若是已經偏廢,更應當有人站出來斬鰲鍊石,以補蒼天,否則天地不正則民不得生,空留一腔浩蕩忠義又給誰看呢?天心不足人心補之,這才是江某踏入廣州城的用意。」
江聞此時知道了,應老道深諳人心虛實,因此定計疏導分流各方勢力,將心思各異的人們分散處理避免相互干擾,實現整體上的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駱元通與吳六奇意在破滅尚可喜的計劃,因此前往南海古廟鎮壓蛟鬼;武林人士預謀刺殺尚可喜,因此聲東擊西地從北邊再次行動;但最讓人迷惑的正是應無謀這一路,明明看不出任何的戰略意圖,也體現不出重要作用,卻為何明知江聞的武力值爆表,還要拉著他一起行動呢?
只見被江聞一陣搶白的應老道並未惱羞成怒,反而略帶欣慰地對江聞說道:「想不到江掌門如此博學多聞,倒是老朽一葉障目了。」
應老道的脾氣很好,也十分的睿智,對剛才江聞的舉一反三顯得非常欣喜。他並未直截了當地回應江聞的質疑,反而又談起了一則古書記載。
「江掌門,你剛才提及了女媧斬鰲足立四極之事,那老朽就再跟你說道說道。這神鰲背負天台之山浮游海內,不紀經年,因女媧斬鰲足而立四極,見仙山無著,乃移於琅琊之濱。」
神話記載忽然聯繫在了一起,柳暗花明般在江聞的眼前打開了一扇窗,讓逐漸他察覺出了不為人知的秘密。
「當初小天師葛洪在《嵇中散孤館遇神》中記錄,東海外有山曰天台,有登天之梯,有登仙之台,羽人所居,女媧斬鰲足後移於琅琊之濱。後河上公丈人者登山悟道,授徒升仙,仙道始播焉。」
應老道的深謀遠慮在此時一覽無遺,捋髯微微笑道。
「此時既然已有人去鍊石斬鰲,也有人去殺龍止洪,便少不得我們兩人搶先去往天台,將登天之梯抽走,斷了他這番念想。」
江聞心道原來如此,他們的計劃竟然如此廣大,意圖一路鎮壓蛟鬼,一路刺殺本人,而應無謀這一路,則是要破滅尚可喜求仙長生的渴望,讓這位平南王的諸多計劃一同落空!
「你們也太冒險了!雖然兵分三路的好處是能專注於一方謀事成功,不必擔心其他方面的潰敗的影響,可若是被對方抓住破綻分兵擊潰,那你們就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了。」
江聞緩緩說道,立即指出了這個計劃最大的破綻。
但應無謀卻雲淡風輕地回答道:「老朽用計一向行險招,不險則絕無大勝之理。況且就算是合兵一處,又如何能保證如此多人同心協力,共謀大事呢?」
應老道所說也很有道理,這就如同江聞如今首次看到計劃的全貌的心中所想——他也只覺得對方是在痴人說夢,明明凝聚起如此多的力量卻猶如散沙,讓人怎麼都看不見得勝的希望。
「前輩,這條路到底通往什麼地方?」
走在陰森石甬之中,江聞一瞬間出現了恍惚遲疑,失去參照物的時候似乎整個天地都變成渾沌,而自己正行走在水波的逆折之間,每一步的高低起伏都是假象,每一次的轉彎拐角都是虛無,唯獨眼前這條路正在自行延伸鋪就,隨著時空與星象冥冥之間的聯繫,不知將通往何處。
忽然在某個時間點,眼前的黑暗忽然開始閃爍,就像石甬里綻放出了一顆啟明星,渾沌的顏色如同身處離心機內部,須臾之間就被甩到了看不見的遠方,兩道煢孑身形猛然顯現,伴隨著的還有一種難以明述的眩暈頭痛感。
江聞轉頭看向應老道,發現他仍舊泰然自若,而他們身處墓穴洞內空間巨大,周遭石壁造型粗獷,許多墓室扇門尚未開啟,隱約可見的一角擺放著一尊巨大的蛇紋銅鼎,大量年深日久硬脆枯黃的骨骼層疊鋪墊,都是當年修建墓穴後殉葬的奴隸殘骸。
江聞當即驀然返顧,發現身後並沒有什麼石穴甬道,黏滑潮濕的道路也消失不見,自己方才行走許久的地方消散如雨後清晨的露珠,深埋泉壤的遺留腐味也隨風飄散,似乎徹底融入了冰冷的世界裡。
「這裡是南越文王墓?!」
江聞的瞳孔驟然縮小,緊忙看向了一旁的應老道,「你為什麼領我來這裡?」
「江掌門竟然知道這裡?這裡我可是連徒弟都沒透露過。」
應老道頗為自傲地說著,完全不理解江聞的緊張,連忙解釋道,「尚可喜痴心的登仙之梯就在這裡,老朽此番前來。就是為了搶先一步找到其中的奧秘,取走趙佗留下的三山仙藥,徹底斬斷了他的念想。」
江聞仍舊沒有鬆懈下來,看著空空如也的墓室緊皺眉頭。
此時封堵墓室大門的石頭還在,南越文王墓的封門完好,墓室彩繪壁畫和穹頂依然安然無恙,可本應被關在這裡的李行合,卻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徹底消失不見,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剩下。
「應前輩,我還沒告訴過你,之前李行合曾帶我來這裡,而我順勢將他囚禁在這裡,可現在人呢……」
話音剛落,應老道的表情也突然凝固,捻斷了手中的幾根白須,似乎愣神良久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隨著險惡預兆在心中油然,扼腕長嘆道。
「中計了!」
…………
今夜廣州城處處戒嚴,東邊的駱家被重兵把守,西邊的平南王府暗藏殺機,南邊有水師不許片帆靠近,唯獨北邊直通芝蘭湖的一路,從沒有人將那片荒蕪人煙的沼澤當作險要之地。
可是最最濃烈的殺意,偏偏就是從那個方向傳來。
平南王府的中軍大帳中不斷收到探馬來報,正有一股勢如破竹的力量從北方席捲而來,讓一波又一波試圖阻擋的平南王兵士鎩羽而歸,不管去的是勇將、智將還是猛將,似乎都無法阻擋著股帶著決死之心的力量。
「王爺,賊人此番從北方而來,光孝寺也在北邊,會不會是他們……」
謀士金光看著不斷送到眼前的戰報,嗅出了其中不尋常的味道,心思電轉思索著疑犯。
他目光緊盯著尚可喜面前几案擺放著的廣州輿圖,上面有幾道筆鋒悽厲的墨跡圈出,赫然正是南海古廟、駱府、象崗山、都城隍廟、荔枝灣等地址,已經占據東西南三處。
尚可喜穿著藍緞護甲安坐不動,漠然執筆在北方芝蘭湖又劃定一個圈,牢牢占據了四向方位,眼中殺機四伏,舉手投足似乎都有金戈鐵馬的呼鳴聲隨風而來。
「不枉老夫以身為餌,今日賊人果然現身了……」
尚可喜語氣中並沒有兵臨城下的驚慌,只有平靜澹泊的語態,似乎真地參禪學了菩薩心腸和霹靂手段,如今哪怕在屍山血海中穿行,也沾染不了他的萬丈金身與明鏡菩提。
「可惜啊,本王早已經布置好了網羅。」
尚可喜伸出長滿駭人黑斑的老手,執筆重重在中軍大營以北的地方,懸腕劃下了一道盡起絞鋒、以骨撐柱的痕跡。
「駱府妖異頻出,孽子又被關在那裡,傳令下去緩攻撤兵。今日這條白沙巷才是註定葬身之地!」
陰險毒辣的聲音消散在了空氣中,卻又疏忽出現在一里之外的雨巷之中。狹小的天街空空蕩蕩,只剩入夜之後的蒼茫暮色籠罩,任由雨絲垂簾般飄落在青石板路上,匯成滴滴答答的靜響,白沙巷裡空無一人。
二十餘個氣喘吁吁的武林高手結伴同行,不斷鼓催著身上的氣力,一步也不肯停留,直直殺向尚可喜所在的方位,伴隨著凌厲的拳鋒劍影千方並出,悄然將滿是惡意的話語湮滅。
他們劇烈地喘息著,背後是不計其數的斃命兵士,每個人都已經快到達極限,即便至臻化境的武功也無法彌補千百次的全力以赴出手的損耗,正從乾涸經脈反饋來無限的虛弱,似乎告訴他們再往前一步就要倒下。
可他們不能停留,如今只要跨過這條二十餘丈的窄巷,便能摸到平西王府設下的中軍大帳,從而給端坐其中的屠夫致命一擊。
在這條短窄的白沙巷中,武林高手們放慢了腳步。他們有的是外家高手、有的是翩翩公子、有的是出家道士、有的是富家員外,其中甚至也有陌生的面孔和紅衣的女人。
這些在光孝寺外打過交道的人們早已不再蒙面,因為隨著廣州城的徹底封鎖,他們預備好的後援與退路已經斷絕,留給自己的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得到生機。
陳家洛還在撐著,雨水打濕了視野,視線依舊直視隊伍最前方的用劍高手。
很明顯那人就是三日前刺殺尚可喜的高手,也是點燃這處火山的元兇,可是此時他的劍明明很沉穩、很冷冽,每一次出手的角度與時機都妙到巔峰,只是如雅士揮筆般信手為之,就能不帶煙火氣地取走一條性命。
陳家洛很難理解像這樣的高手,為何會做出那天的魯莽舉動,乃至於肆意暴露自己的行蹤、搶先刺殺尚可喜。
以他今日的表現來看,那天明明只要耐心尋找到一個鷹擊殿上的機會,尚可喜就絕不可能從他的劍下僥倖逃脫。
但是很快無暇思索,因為一股同樣濃烈的殺氣從白沙巷的對面散發出來,那是只有亡命之徒才能感受到的殺氣。
一群身穿黑衣、手持奪目長刀的倭寇悄然出現,阻攔在了他們的面前。
倭寇五人一排斜身按刀,深色的胴服被雨水浸透緩緩淌水,腳踩木屐穩步向前,凶厲的視線絲毫不受此時逐漸加大的雨幕影響,緩緩向陳家洛所在的方位走來。
即便這群倭寇身材矮小、相貌醜陋,陳家洛依舊能很清楚地看出他們身上賁湧起伏的肌肉,此時正積蓄著萬鈞的力量,千錘百鍊的刀法追求的也並非圓融如意,而是如花開到濃烈之時那一瞬間的艷烈綻放,讓刀身映出黃泉路上如烈火般連著天際的曼殊沙華。
「原來是平南王府勾結了倭寇,還嫁禍給延平郡王。」
他恍然大悟,這些人就是尚可喜藏在身邊的武裝力量,也是他用來克制武林高手突刺的奇兵,如今平南王府明顯是來不及調兵遣將,才會甘願暴露這群倭寇,若是能一舉擊潰最後的貼身力量,尚可喜的人頭就唾手可得了。
「助我一臂之力!」
無塵道長與面如金紙的用劍高手對視一眼,隨即赫然出列,拔出了他腰間已經出現缺口的秋水寶劍,向著蓄勢待發的倭寇發起了反向衝鋒。
無塵道長出劍的速度快,而倭寇拔刀的速度更快,這些千錘百鍊的殺人技醞釀多時,幾乎瞬間就籠罩住了無塵道長的死門,而獨臂的他也無法反身阻攔,眼看隨時可能命喪當場。
就在此時,高瘦的用劍高手也提劍出擊了。
只見他右手一劍斜刺,隨後左手上揚,就如白鶴將雙翅撲開來一般,憑空生出了一連串的刀劍交擊聲響,倭寇的長刀竟然被他順勢接連擋住,無一例外地都延遲了半刻才落下。
臨陣生死之間,勝負只在纖毫,這是用劍之人的共識。無塵道長敢於面無懼色地迎敵而上,此時自然不會錯過大好時機。
只見他的步伐挪動精奇無比,劍身上的氣勢瞬間凌厲,攻敵必救直刺人心,劍勢中隱含凌厲風聲,使時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強,有如狂風巨浪一般,就連白沙巷中的天降大雨都被劍氣切割絞碎,化成了一股撲面而來的殺氣!
前排的倭寇躲閃不及,被狂風巨浪一般的雨水潑中,連番快劍當即就刺入咽喉、心臟等等要害,渾身浴血倒在了地上,嘴裡還說著無人聽懂的話語。
即便氣若遊絲,這些倭寇還是兇悍無比,一邊口吐鮮血還想持刀傷人,隨即被無塵道長一劍梟去手臂,也是直到此時,倭寇眼裡桀驁難馴的凶光才轟然消散。
「好劍法。」
無塵道長揚眉說道,承認了對方的實力。
「閣下也不差。」
高瘦的用劍高手面容古拙,似乎只懂得實話實說。
兩人作為攻堅的最強力量,此時已經都認可了對方實力,無塵道長也明白自己的劍法雖快,卻未必能突破鐵甲雄兵,日漸年邁的身體更未必能支撐到最後,還不如託付給面前這個堪堪步入壯年的高手。
此時只見兩把劍兩種風格,一個如長風破浪橫行無忌,一個如天馬行空變化莫測,瞬間將倭寇逼退到了巷子口,身後喘息稍緩的武林高手也一同向前,準備驅逐格殺這些倭寇,正式邁入平南王府的中軍。
但就在此時,白沙巷深處忽然走來了一名身軀偉岸的男子,身穿貼身袍服打扮利落,背上背著一柄沉刀,而那群原本目光桀驁、不畏生死的倭寇見到他,竟然紛紛彎腰退讓,留出一條過路。
「就是他!道長小心!」
文泰來的表情忽然猙獰,不顧身上的傷勢警示道,「便是他奉尚老賊之命,出手抓走了一眾高手!」
此話一出眾人瞬間明白,眼前這人就是曾被誤認為駱元通的尚府高手,夜間以高超刀法四處抓人。但此時看來,眼前這人比駱元通年輕太多,身材高大的外表下,還有著一張長眉深目、軒昂豪邁的臉龐,濃眉之下雙目如星,任誰見到都要誇讚一聲「好漢子」。
無塵道長奈何為賊的感嘆還來得及發出,他首先想到的是兩人聯手以劍快攻,看看能否儘快取下此名勁敵,實在不行就一擁而上制服對手,決計不能耗費太多的精力,被拖延在這種險境。
然而當他轉頭,準備看向高瘦的用劍高手時,赫然發現剛才古井無波的漢子,此時已然渾身因為怒火而顫動,持劍的手也帶著一絲不正常的過度用力,雙目燃燒熊熊烈焰,宛如徹底變了一個人。
「受死!」
低沉如虎吼的聲音從他喉嚨發出,下一秒那套柔中帶剛的劍法就變得狠辣異常,閃著冷芒的長劍在他懷中一轉,瞬間幻化出無數劍鋒直刺對方,幾乎是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出招,也讓對手幾乎無法躲防。
然而用劍高手的招式尚未施展完畢,就被一柄沉刀後發先至地擋住,只見那人恰到好處地踏上一步,沉刀揮動間刀光閃閃,似乎每一處刀光下都藏著殺招,真假虛實閃爍不定,登時把用劍高手的劍路盡數封住,再也不得寸進。
高瘦的用劍高手反應極快,瞬間凌空抽身轉動,長劍從他的身後轉入,又忽然從他的身前探出,只是改動了半招的火候,就如黃龍吐須一般將殺招藏匿在雲霧之中,再次直攻向對方面門。
沉刀本已經無法抽回,卻見對手使出了一招又慢又老的招法,氣宇軒昂的刀客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隨後轉手反擊以纏、滑、絞、擦等等使刀的諸般法門,毫不猶豫地就將攻勢再次化解。
武林高手們一片譁然,已經被眼前險要駭人的爭鬥所折服,不知為何紛紛察覺到一絲彆扭古怪的感覺,卻怎麼也說不上來。
此時只見兩人從纏鬥中掙脫開,相距數尺沉默相對,一人忿怒一人沉靜,一齊在磅礴大雨中對峙著。
「二弟,想不到我們在這裡又見面了。」
氣宇軒昂的刀客率先開口,臉上卻掛著溫潤的笑容,仿佛正在試圖去勸慰鬧脾氣的好友親朋,「那天你為了逼我出手貿然刺殺平南王,已經差點鑄成大錯,今日還是早點出城吧,我可以當作從沒見過你。」
面如金紙的劍客怒不可遏,似乎只要一見到眼前這個人,就連他引以為豪的劍招都無法保持冷靜,渾身只剩下了沖天的殺意。
「胡逸之!」
劍客的聲音是一種極盡隱忍後的恨意與殺意的交織。
「你當初罔顧恩情殺了李岩先生,兄弟們可以不怪你;你貪圖名利逼走師父,兄弟們可以不恨你;你賣主求榮襲殺闖王,兄弟們也可以當作從來都不認識你!」
他的劍直挺挺地,朝著被稱為胡逸之的刀客,眼中不再有任何猶豫,「可你一錯再錯,沉迷女色做了平西王府的門客,如今有淪落平南王府的鷹犬爪牙,我該怎麼原諒你!」
指責之語傳遍街巷,器宇軒昂的胡逸之還在溫潤地笑著,仿佛面前的人指責他的話語不過是清風拂過,而身後的武林人士卻已經無法冷靜下來了。
世人相傳闖王李自成是在湖北九宮山,被鄉民誤殺而死,可如今看來似乎還有隱情潛藏其中,真正的兇手竟然是面前這個形容偉岸的陌生刀客。
陳家洛被眼前的消息驚得握緊了雙拳,趙半山也如同哽住氣緩不過來。
「胡逸之……我聽過這個名字!」
趙半山此時終於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對陳家洛說道。
「百勝刀王胡逸之,當年初出茅廬便有風流英俊之稱,因痴迷於陳圓圓的美色,竟屈身甘為平南王府的傭僕。難道他真的曾是闖王的部下?!」
胡逸之榮辱不驚地在雨中與群雄相對,武林中人之間聞言紛紛譁然,唯獨有一名老者嘿然不語。胡逸之環視全場,卻在看見文泰來時驟然變色。
「三弟!我不是偷偷放你走了嗎?究竟是誰將你傷成這樣的!」
此時漫天大雨再次傾盆而來,淹沒了胡逸之的驚疑與群雄的譁然,忽然泄露出一絲劍芒的寒意。
隨著大雨再次滾滾而來,漫天風雨之中再無其他見聞,也沒有人能夠插手,似乎只剩寒冷兇悍到了極致、複雜多變出乎想像的刀光劍影,還將這條雨巷之中接連響起,逐漸傳徹天地,巷子中的兩人也將在漫天暴雨之中,對決到毀滅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