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果真是這麼說的?」
蒼古的寺院沐浴在連綿陰雨之中,高深石牆蒼苔起伏,蜿蜒得像是一道道皺紋,殿前那道厚重木檻脫漆褪色,仍舊遙遙對望著別院的朱紅木門。
今天的平南王被藍色緞面繡龍紋鐵葉甲層層包裹,幾乎密不透風,唯獨漏在外面的手布滿黑斑,乍一看去宛如行將就木的老人。他披掛著上衣下裳式的袍甲,藍色素緞為面,月白藍布為里,內絮薄薄絲棉,背著手凝望著光孝禪寺的陰沉天色,緩緩開口打破了岑寂。
尚可喜帳下謀士、鴻臚寺卿金光今日也作戰時頂盔摜甲打扮,直到尚可喜的話音完全消散,才於一眾目光冷冽的戰將之中率先開口。
「回稟王爺,此事乃是卑職親耳所聞,絕無虛言。那群江湖人士原本互相猜忌懷疑,如今卻不約而同認定是那人所為,恐怕其中另外隱情……」
謀士金光原名漢彩,字公絢,早年就因聰穎有才氣被尚可喜所賞識,於帳下效力已經二十多年。
他作為李行合最有力的競爭者,自然知道把握時機才能奪回謀主地位,因此主動獻策出力,定下了效仿摘纓會的辦法,引誘那些被關在牢里早有降意,卻礙於面子的江湖人士透露消息,說出真正的刺殺主謀。
「好一個『君子劍』江聞,竟然能在老夫的眼皮子底下無聲無息……」
尚可喜神情陰沉,脅下的傷口舊還在因為陰雨隱隱作痛,連帶著半個身體都開始僵硬滯脹,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臥床、不能靜養,甚至不能告訴別人自己已經疼得三天沒合眼了——這座廣州府就是一座火山,滔天大雨也澆不滅熊熊燃燒的火焰,平南王府必須化身成為中軍,他若是倒下,平南王府不日就會陷落在這暗無天日的歸墟之中。
「即刻派人前去捉拿,此行如有阻攔格殺勿論……金先生,我看就讓後院那位領兵前去行動吧」
尚可喜壓低聲音說著,轉頭看向金光,「本王這般養著他由著他,是殺只是放悉聽他的意思,如今也該好好出點力了,你說對吧?」
金光連忙低頭稱是,身邊立刻有一名親衛將領自動出列,大踏步往禪寺別院的一座偏殿走去,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尚可喜宛如耄耋老人的模樣十分嚇人,此時的他不再言語,目光卻直勾勾地盯著雨幕之中,那幾株經風連日枝葉凋殘的訶子樹,神色間完全沒有占儘先機之人該有的輕鬆自如。
「金先生,天然禪師告訴過本王,當年三國虞翻居此寺時,園內已經就遍植訶子樹,劉宋武帝永初元年,求那跋陀羅三藏駐錫該寺也見過它們。」
尚可喜如數家珍地侃侃而談,眼中的光芒卻更加晦暗,「再後來,達摩祖師見過它們,慧能大師見過它們,歷代番禺名士見過它們,乃至於紹武偽帝也見過它們。到如今樹猶如此,可風流人物都被雨打風吹去,唯有這些樹還深植在此……」
尚可喜說著形似傷春悲秋的事情,身上卻未流露出一絲的人情味,反而神色越發凌厲。
「眾人說這是千古遺珍,可誰能想到它們其實產自萬里之遙的天竺南海,本來最不該屬於這裡呢?」
金光逐字逐句認真聽著,一絲一毫都不敢錯過。他十分了解這位老王爺,多年以來行事說話都務求滴水不漏,此時若是將他的話尋常待之,必然會錯過隱含的真正意義。
尚可喜似乎是在言訶子樹,又不是在言訶子樹,就像天然禪師講解金剛經時言般若波羅蜜,則非般若波羅蜜,統統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就是在這梵唱聲聲之中,原本只算是粗通文墨的尚可喜,在這十年著實從天然禪師這裡悟出了許多的佛理,說話做事也更加高深莫測,這讓軍旅多年的謀士金光,越發難以揣測尚可喜心中所想了。
但在這件事上,金光還是知道天然禪師的意思的。
光孝寺中訶子樹歷經千年能反客為主,外來入粵的平南王府自然也有機會巍然不動。老王爺尚可喜朝思暮想的,無非是仿效當年大明沐王一樣,可以世襲王爺爵位,讓尚家世代榮華富貴、執掌兵權。
為此,天然禪師許久之前就表示願意勸服城中官紳士族、販夫走卒,以佛法開解兩王入粵的因果血債,為尚可喜永鎮廣東打好根基,這才是尚可喜長年屈尊降貴、燒香禮佛的原因。
無須多言,尚可喜禮佛表達的是一個姿態,而天然禪師代表的是一個願景,兩者間的內情遠沒有外界所說的晝夜難眠、冤魂索命那麼離奇——滿城冤魂又如何,屍山血海又如何,當年尚可喜錚亮的屠刀揚起時,何曾畏懼過因果報應?放下手中的屠刀時,又何曾期待過立地成佛?
十年前廣州城破的那一天,金光見到了他從未認識過的尚可喜,身上擇人而噬的滔天殺意如有實質,沿著城池殺戮清洗仍不滿足,下令要直至血濺天街螻蟻聚食、飢鳥啄腸飛上城北。就連金光本想保護自己收買的城中內應,勸說尚可喜留下降將收斂敗兵,都差點被尚可喜親自擎刀殺死……
幸好如今的尚可喜行事多了幾分寬容,就算天然禪師有意包庇南少林、掩護真刺客,尚可喜也不會追究,畢竟只要天然禪師的金身仍舊熠熠生輝,當今立志成為萬家生佛的尚可喜,就必須得借用他的佛光。
只是金光一直猜不透,明明庚寅之事已經過去這麼久,這十年間的平南王尚可喜,為何依舊這般如履薄冰……
「稟報王爺,世子爺在寺外求見。」
親衛急忙冒雨而來,身上還有一處格外明顯的鞋印。
尚可喜聽見手下稟報目光一凜,似乎情緒瞬間從剛才的憂心忡忡變成了另一種負面情緒,但尚可喜仍舊憑藉著多年的城府壓制住,背手轉身默認手下開門放人。
腳步聲急急而來,又觸壁反彈般去而復返,就這樣闖進一名華服的年輕男子。
金光先前主張過改立世子的事宜,早就被尚之信記恨在心,兩人勢同水火。如今見到尚之信高大的身影出現,金光當即想要退入廂房之中,卻被尚可喜以目光制止,在退無可退之下,兩人終究是極度窘迫地狹路相逢了。
「哼,滾開。」
尚之信比他高出了一截,神色不善地看著曾經提議廢掉自己世子之位的謀士,從嘴裡吐出幾個不明含義的噓聲,樣子輕蔑得像是在趕一條擋路的老狗。
「父王,孩兒聽說您在光孝寺設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賊人露出馬腳,所以特地帶人前來助陣,今日必定手擒匪徒獻於軍帳之下!」
尚之信眉飛色舞地說著,金光卻悄然發現尚可喜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先前壓抑陰沉的感覺也逐漸變化,終於在強忍許久後,用一種尋常難見的、直白到骨子裡的惡毒神態說道。
「蠢材。」
尚之信洋洋得意的樣子猛然怔住,臉色瞬間通紅,隨後又轉向慘白,雙手攥拳越來越使勁,隔著老遠都能聽見骨節錯動的咯吱聲。
「父王……孩兒不明白……」
尚之信揚起腦袋看著尚可喜,五官頗為相似的父子遙遙相對,只是身穿袍甲的老者仿佛被四起硝煙燻燃的垛堞,而年輕人卻像是剛鍛冶出來的錚亮刀槍。
「本王說,你是個蠢材。」
尚可喜一字一句,清晰異常地頓字,似乎生怕對面的年輕人聽不清自己的謾罵。
尚之信惱怒之色達到極致,卻忽然轉頭看向了一旁唯唯諾諾的金光,滔天怒火都轉向了這個與自己不對付的謀士,認定了就是這人構陷挑撥,立馬就要拔出腰間佩刀。
「多出怨言,怒其主將,不聽約束,更教難制,此謂構軍,犯者斬之。軍中械鬥,怒爭殺人,加以斧鉞,腰斬棄市。」
尚可喜緩緩念出軍令,看著尚之信怒火中燒的舉動,冷漠無情得像是在看著一個死人,這倒反而讓尚之信突然冷靜了下來,決定老實地放下手中的刀。
「……暫且饒你一條狗命!」
尚之信怒極反笑,他知道尚可喜不是在開玩笑,平南王府的軍令森嚴、規矩繁多,也只有這樣才能殺伐所向無不披靡,他更知道如果自己今天真的動手殺人,尚可喜不介意下個狠手以正軍紀的。
「多謝……多謝世子……」
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金光滿頭大汗、餘悸未消,只覺得手腳冰冷、渾身麻痹,他卻在生死之間的大恐怖面前,猛然想通了今日的尚可喜為什麼非要讓自己留下來。
而這個念頭再一次讓他頭暈目眩,幾欲跌倒!
所謂廢立世子之位的恩怨,不過是爭權奪利的成王敗寇,尚可喜本來完全沒必要阻止尚之信的所作所為,反正人終究有一死,百年之後兒孫胡作非為,又有什麼阻止的必要?
但只有一種情況除外,那就是尚可喜讓尚之信襲藩的決意已定!
此時自己代表的不僅僅是一個謀士,更是平南王府內另外擁立世子的山頭!殺了自己,山頭永遠存在,只有不殺自己,這座山頭才能削平!
「世子,金某一介匹夫,今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您切勿辜負了老王爺的一片苦心……」
金光終於不再退縮,反而迎著尚之信的目光抬起頭,冷汗涔涔的額頭都來不及抹,便急忙開口道。自古功莫大於潛邸從龍,可書上也有反正獻功、得到倚重的先例,他只希望面前這個混不吝的平南王世子能腦袋靈光一些,別讓這齣戲演砸了。
尚之信果然神色不善地想要怒斥,卻被尚可喜瞪了回去,這才逐漸老實了下來。
「知道你想當這個平南王,可你真有這個能力嗎?」
尚可喜終於克制住了紛繁的情緒,隨著他身軀坐下甲葉亂響,佛堂內的戰將也被紛紛屏退,此時只剩下禪房中那一張剃髮緇衣僧人的畫像供在壇上,但因常年無人祭拜,簾幕神龕早已荒涼一片,黯然褪色。
「你可知道這人是誰?」
尚可喜指著身後的畫像說道。
一肚子火的尚之信不以為意道:「一個老和尚罷了,有什麼好猜的。」
尚可喜的表情卻毫無波瀾:「你今日有資格沾沾自喜,不過是沾了這平南王世子身份的光。而畫像上的前明趙王朱由棪,試問又有哪裡不如你?」
見尚之信的神情愕然,謀士金光連忙解釋道,十年前李成棟攻陷廣州時,隨即擒殺了城中登基方才四十一日的紹武帝朱聿鐭,還有廣州城內逃脫不及、大明僅剩不多的二十餘個藩王全數被殺,只剩下這位趙王領兵在外。
順治四年(1647)二月,清署兩廣總督事佟養甲與署提督李成棟,使人招降在興寧的南明趙王朱由棪,朱由棪自知無路可逃,只得薙髮披緇為僧,六月入廣州降清,被囚禁在光孝寺西禪房內。
然而由於趙王朱由棪的特殊身份,前明舊臣依舊因他為正朔而拼死營救,圍繞著光孝寺流血無數,譬如番禺人陳子壯和長子陳上庸、弟弟陳子升,捐出全副身家,募集鄉人在九江揭竿起兵,會同順德陳邦彥、東莞張家玉的義兵一同舉事。
他們聯絡城裡的原南明廣州衛指揮使楊可觀、楊景曄為內應,又有花山盜三千人詐降清軍,約定七月七日三鼓內外起事,奪回廣州。
然而不料事泄,佟養甲將楊可觀、楊景曄統統拿下,悉數斬殺,又把趙王朱由棪押到元妙觀,勒令自縊,因此一切的是是非非,最終只剩下了這幅深藏在光孝寺西禪房內的畫像,被天然禪師藏著以供思明舊人偷偷瞻仰。
「本王將大帳設在光孝寺,就是要給這些心懷鬼胎的人提個醒,不要試探本王的刀利否。而你想占個『王』字,本王也要為你提個醒,免得你以為日後當上了平南王,還以為這副性命身家能由你說了算!」
尚可喜挎刀而立,禪房中光線晦暗,此時禪房周圍已經出現了些許嘈雜之聲,許多腳步急切的平南王府戰將左右出入、盔纓搖晃。
這些身影投射在大門緊閉的禪房窗戶上,營造出一種兵荒馬亂的氣氛,仿佛有一場大戰在即,以至於就連身處房中的尚之信,都不禁微微手心出汗,呼吸變得急促。
「父王,外面出了什麼事?」
尚之信被氣氛感染皺眉不已,年邁的平南王卻神色自若地穩坐釣魚台,謀士金光也垂目相對不言不語,只覺得眼前情景,不過與往昔二十餘年的征戰戎馬歲月參差。
「這點小事就沉不住氣。」
尚可喜轉動著手上的崔玉扳指,「不過是有些鼠輩以為本王不知兵,想來自尋死路罷了。可他們卻不明白當今亂世紛擾數十年,合該是我們武人的天下。」
孤身立於禪堂的尚可喜,指著牆上緇衣剃髮的僧人畫像,「天潢貴胄、簪纓世家不懂得這個到底,以為憑他們微末之驅,空喊兩聲民心向背,就能逆轉天下大勢,到底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
尚可喜說罷揮動袍袖,甲葉破空之聲猶如箭射,掀起屋內滾滾濁塵在灰暗中不辨分明,卻更像一條盤桓在穹宇中的龐然巨獸,爪牙鱗縫之中儘是硝煙血污,只留下身後一片的狼藉。
尚之信給塵土眯住了眼,只好捂住口鼻瓮聲瓮氣地說道,「父王說的是……孩兒受教了……」
情緒激動的尚可喜面露疼痛之色,嘶啞著聲音斥責:「你懂?!前明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不懂,所以他們被暴屍荒野死無全屍,後來的周王、唐王、桂王、魯王懂得,但他們還不是被一群武夫戲耍於股掌之中?」
「你今天說你懂,那明天老夫就可以等著給你收屍了!」
金光心裡咯噔一下,生怕尚可喜怒氣上頭,把諸如「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的話順勢說出口。
平南王口中的秦王,楚王,蜀王,福王,都是明末藩王中尤為昏庸之輩,已然性命難保也不肯出錢出力保衛江山,下場死的一個比一個慘,三百多斤的福王更是被李自成扔到鍋里,和梅花鹿一道煮成了「福祿宴」,被人分而食之。
而另外的周王、唐王、桂王、魯王,除了傾盡家財想要守住開封,卻還是功敗垂成的倒霉周王,其餘的都在武將的拱衛扶持下建立過小朝廷,冠以了諸如「隆武」、「紹武」、「永曆」、「魯王監國」的名號。
但尚可喜說相當赤裸裸的一點在於,這些所謂天子不過是武將們的工具,為人再怎麼英明神武也逃不出左良玉、鄭芝龍、孫可望等等軍閥的操縱,縱然有少數如黃道周、張煌言般的文臣試圖拱衛天子,卻仍免不了註定敗亡的命運。
這世道文武交爭沒有勝算,因此以黃道周之智,只能帶著扁擔軍出仙霞關抗清,以張煌言之才,也只能獨身一人奔走號召,無奈坐視著滿清八旗蠶食盡天下的最後一寸。
世上或許有如鄭成功、李定國一樣的武人公忠體國,可這些人之間本身也派系林立、互不相讓,互相攻伐起來毫不手軟,最終註定是難成氣候。
金光看著依然懵懂的世子尚之信,突然生出了一股扼腕嘆息的情緒,如果把他放在尚之信的位置上,他毫無疑問會誠心誠意地恭聽教訓,心中只剩感激涕零!因為這不只是尚可喜本人所說的閒話,更是大清平南王、尚家家主必須要知道的東西!
金光情急之下看向尚之信,急忙想勸尚之信趕緊跪下聽訓,可臨近開口竟然不知道如何解釋。
告訴他,尚可喜是在傳授安身立命的箴言?尚之信會說他可開八石硬弓,舞長槍大槊,功名富貴自可以在馬上取之。告訴他,尚可喜有意在傳給他藩王之位了?尚之信也只會說這個平南王本來就是自己的東西,輪不到你這個家奴發話!
尚可喜看著尚之信,金光低頭訥訥不言,尚之信的神色逐漸不耐煩,而尚可喜眼中最後一絲的期待之色也消退,直到被冷漠所替代,禪房中再一次塵氛落定。
「孽子,你滾吧!」
尚可喜有些話能對金光說,也能對李行合說,卻單獨不能向尚之信言明,必須由他自己察覺出來。他剛才所說的是武人煊赫,又何嘗不是說他現在的如履薄冰?尚之信只記得孔家閨女長得俊,怎麼不願意想想當初的「遼東三礦徒」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如今又為了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尚可喜還記得順治三年,自己的好大哥孔有德便授封平南大將軍,前去進攻偽明永曆,從此他開始單獨統兵,風頭無兩,就連自己這個平南王本來應該是他的。
孔有德班師回京後,南方局勢又趨於不安,因此清廷又打算調三順王南征,起初決定以孔有德守福建,尚可喜平廣西,但尚可喜他知道廣西地處偏僻,情況複雜,有意推辭,這時孔有德「毅然以粵西為請」,於是清廷予以批准,改封他為定南王,率軍二萬人出征廣西,並攜家鎮守。
此時三人的矛盾已經逐漸凸顯了,他們都發現清廷並不需要這麼多的漢人藩王,更不需要這麼多不聽話的軍閥,孔有德趁勢推出不過是踩在了老兄弟的身上,用來凸顯自己獨特的作用。
尚可喜在那時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於是他才會在二哥耿仲明隱匿逃人事發時落井下石,只為了獨攬平南事務,順勢再吞併耿家勢力。
然而事情風雲激變,令人措手不及,而一切的結果也很明了了,孔有德弄險去了廣西,最終兵敗桂林死在了李定國的手中,多年積累便宜了多爾袞和順治,而自己求穩進軍廣州,也在攻克廣州府的過程中險象環生,幾乎喪命於此,幸好刺客誤中了耿繼茂這個副車,只把他變成了不人不鬼的恐怖模樣。
吳三桂如今意氣風發,只待取下永曆的首級邀功封王封侯、永鎮雲南,還特意派人來與自己合作,可吳三桂終究還是太過年輕。他只見過山海關外的滿洲人兇悍、目睹一片石的李自成桀驁,卻不曉得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加可怕的敵人。
清廷當初所謂的平南定西都是陷阱,形勢早已到了天下沸反的地步,只是尚可喜行事謹慎兼有天助,才能最終掙下這個平南王的尊號。可尚可喜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只覺得「王」字就是一道催命符,自己本應該也死在暗箭之下的!
那才幾年時間啊,孔有德死了、尼堪死了、耿仲明死了,偽明的弘光、隆武、紹武也死了,耿繼茂也不能算活著,就連當初不可一世的攝政王多爾袞,也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打獵的途中!
尚可喜憑藉直覺也知道,當初的這一切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布局,悄然以天下為棋盤、豪傑為棋子縱橫捭闔,輕描淡寫地將大勢操縱於股掌之間,似乎只為了給這片略顯促狹的江山空出位置,留給那些即將登場的英雄人物……
他緊握著戰刀把柄,渾身忍不住戰慄了起來,因為他又想起了那個狼顧鷹視的冷血屠夫,又回憶起他們在廣州城一次次遊走於生死之間的交鋒,還有那種癲狂邪惡、殘忍無情的眼神,那才是尚可喜晝夜難眠的噩夢之源!
「父王,我來這裡是想跟您說一聲,李行合先生從府上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的去處下落?」
尚可喜的呼吸快了一拍,猛然遏制住內心涌動的不安,聲音都因為氣結而拔高。
「不得多問,立馬滾回府上去!」
怒罵之聲響起,尚之信狼狽地推開了禪房大門,準備冒雨縱馬回府,再找個下人打一頓泄憤,卻發現門外亂作一團,平南王府的軍士往來憧憧,神色慌張。
尚可喜率先跨出門外,喊住了門口親衛:「怎麼回事?」
「啟稟王爺!方才禪寺西邊大殿突然失火,許多遊人被困在裡面,僧人推倒了院牆想讓遊人出去,故此和王府的人出了點衝突。」
「可是後來院牆浮土搖晃,撞破了又一處藏經便殿,僧人趕來收拾經書,這才被我們擋住了。」
平南王上衣下裳式的藍色袍甲極為引人注目,凝神傾聽完當機立斷地說道。
「縱火燒糧擾亂軍心,驅民攻城亂敵陣腳,這些都是本王玩剩下的東西。」
尚可喜輕蔑一笑,指著院牆被推倒的方向說道,「江湖人士的雕蟲小技,如今大雨連綿怕什麼失火?你們立馬派人把牆圍起來,不得放行人出入!」
金光也連忙附和道:「王爺,對方肯定是衝著被關押的武林人士來的,咱們此時調遣兵馬就怕正中了對方下懷……」
尚可喜信心滿滿地說道:「那是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這座城中全是平南王府的人,他們再怎麼隱匿行蹤也不可能就此瞞天過海,到最後只會被一網打盡——本王要的就是他們闖進來救人!」
他大手一揮,「全軍謹守院牆不得鬆懈!」
大雨傾盆之中,匆忙的腳步此起彼伏,身影卻茫然不可見,一切都恍如阻隔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隨後就如尚可喜所說,當平南王府的人前去堵住坍塌院牆時,立馬就有幾個蒙面身影出現在了牆頭上,雙足踩著黛瓦疾步如飛,迅速掠過了光孝禪寺偏院的房頂,縱身躍入關押武林人士的大殿之中,別院的朱紅木門也隨即被人轟然推倒。
「父王,是賊人來了!看孩兒去把他們抓住!」
尚之信一看有熱鬧瞬間不想走了,大包大攬地想要率兵出個風頭,卻發現又有幾道身影從東南西北同時出現,翻身鷂落便與平南王的親衛戰至一處,刀光劍影令人森然膽寒,痛呼與喊殺都被吞沒在雨里,只剩下一處處血泊在大雨中緩緩暈開。
其中有身形飄渺的用劍高手,有鏑鋒如雨的暗器高手,還有形如厲鬼的外家高手,幾乎都能以一敵十,瞬間扭轉了強弱局面。
「強攻中軍、直取敵酋?有趣!」
尚可喜雙目迸發出驚人的光芒,老邁的模樣都像是重新注入了生命力。
「會用出這樣迂迴疲敵、攻其必救的招數,想不到賊人中竟然也有知兵者!」
一連串似是而非的陰謀陽謀同時出現,這讓尚可喜都覺得目不暇接,對方對於人心的是把握如此精準,以至於他的出手破解之法也早在對方意料之中,不管自己是戰是守,都免不了被對方窺見破綻——怪不得選在雨天放火,原來是有意示敵以弱!
謀士金光當即說道:「王爺,讓手下護送你先走,只要您安然無恙,賊人便無可奈何!」
金光顯然也看出了對方計謀的獨到手筆,立馬獻出釜底抽薪的計碼應對,一時間光孝寺僻靜的別院裡喊殺聲沖天,化為一處殊死較量的修羅戰場,置身其中的所有人都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是棋手還是棋子。
然而尚可喜並未慌張,一隊隊鐵甲親衛從偏殿中走出,將尚可喜拱衛在最中心處,冷眼旁觀著廝殺的延續。
行軍作戰所謂的計謀百出,也只是為了減少己方出現的破綻的機率,而不是用於以弱勝強、弄險取勝的。如果有人真的這麼做,那就不是取勝之道,而是取死之道了。
自古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勝,而這裡的「奇」並非指的奇謀詭計,而是指的是多出的兵力部分,即在以正兵與敵人交戰的時候,永遠要預備一支多出來的兵力,就是奇兵!
偏殿中的武林人士已經掙脫囚禁,紛紛衝出重圍匯合一處,奮力向光孝寺外逃脫,而尚可喜陰晴不定的表情終於露出了一絲殷殷笑意。
只見他在鐵甲親衛簇擁之中,高高伸出了一隻手,隨後一排黑洞洞的槍口瞬間出現在東禪房之中,瞬間對準備背朝他們的武林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