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府門外的風雨依稀可見,如鉛陰雲密布在廣州府沉重的天幕中,而遠處飄搖不定的天際不時起伏攢動著金龍銀蛇,雷聲陣陣,連日來不曾停歇的暴雨已然成災,卻絲毫染不到面前白袍公子儒雅的面龐。
隨著人影落定,紅花會此行一共來了七個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恰好是這座府門容納的極限,不過還是讓人察覺到略微的擁擠,就好像東道主此刻微妙的耐心。
「駱老英雄恕晚輩冒昧,但金盆洗手一事,還請再三思量。」
陳家洛頗有深意地看著台上,隨後收攏摺扇納入袖中,乾淨利落地深施一禮,姿態光風霽月無可指摘。
所有人都知道他來這裡是帶有目的,就和如今在場的所有人一樣,但沒有幾人能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為名利而來——他們只是隱約感覺到,陳家洛和他們不一樣。
江湖之中爭名奪利的事情太多了,譬如周隆大張旗鼓地喧赫鏢局名聲,比如青旗幫一馬當先的標新立異,又比如江聞自帶樂隊的弦歌不輟,這都是規則允許範圍內的張揚。
但陳家洛踏雨而來的舉動、公然求親的言辭,都屬於在江湖屢見不鮮的張揚跋扈之上,披上了一層委婉含蓄的外衣,舉手投足都帶著文人特有的欲揚先抑,就彷佛是名門公子故意放低姿態的粗魯,讓這些武林人士感覺頗為受用。
也是因為這樣,場中武林人士皆側目而視,對於他這般突如其來的造訪雖然詫異,卻偏偏生不出應有的惡感。
沒人想到他們會來,更沒人想到會是他們。
他們畢竟還是來了。
紅花會奉紅花老祖為祖師,它作為武林中的一家源起向來頗為神秘,傳說早年也只是豪俠於萬亭成立的鬆散組織,義氣相投的的成員不時有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的舉動,不溫不火了十幾年。
但幾個月前,紅花會卻無由來地聲名鵲起。
一夜間,通都大邑幾乎連婦孺老幼都知道,有一批功夫卓絕、意氣相投的武林人士在湖北紅花亭大結義。他們不論年紀老少、門派高低,皆以兄弟相稱,出則同車、入則同席,在各地懲治劣紳惡霸主持正義。
尋常百姓聽到這些,無非是在茶餘飯後有了些新鮮故事品味,但江湖中人卻立馬警覺了起來。
他們關注的地方在於,直到如今沒人知道這些高手到底是誰,也沒人知道這些高手為什麼聚在一起,更沒人知道紅花會聚集了這麼多的功夫好手,究竟是有什麼目的,一切隨意得就像是荷塘午後一場暴雨,亂珠入船般理所當然。
而在這些人中,仍要數新任總舵主的來歷最為神秘。
前任總舵主於萬亭歸隱前傳位給了陳家洛,沒人知道他是憑什麼本事能力壓群雄,又為何能位次高於一干江湖成名高手之上,今日更值得他們如此大費周張地前驅鋪墊。
神秘凝重到了極致,就變成了一種荒唐的不真實,武林人士彷佛是在看著戲台上的出將入相,以至於無暇思索其中的異常。
「原來是近來聲名鵲起的紅花會總舵主,老夫倒是頭回見到真人,果然如傳聞中的一表人材。」
駱元通的話題忽然轉移,一時間,眾人幾乎都忘記這是金盆洗手大會。而駱家弟子也乾脆搬來一把太師椅,讓鬚髮皆白的駱元通好整以暇地坐下去。
「陳總舵主,你今日不讓老夫金盆洗手到底是何用意?又跟我女兒有什麼關係?」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此時強行進行下去頗為不妥,故而駱元通也平心靜氣地說道。
「駱老英雄,晚輩惶恐至極,但今日上門自然是有理由的。此處人多口雜,不如我們詳敘之後再做定奪,今日盛會也擇機再開。」
陳家洛的態度依舊十分謙恭,駱元通的眉頭卻忽然皺了起來。
他計劃中的金盆洗手大會被打斷,全場的風頭都被奪走,卻也不顯氣惱,只是和嵩陽派、興漢幫、青旗幫的掌門對視了一眼,就接著緩緩說道。
「好,這件事我不怪你。但提親一事,你們於總舵主與我也是舊交,想來應該和你們說起過老夫的規矩。就算於總舵主來不及交代,你們二位總該一清二楚吧——」
駱元通尾音拉長,聲浪如虎嘯般震動著耳膜,雙目勐然睜開肅殺之氣滾滾而來,視線越過白袍儒雅的陳家洛,竟然直直看向他身後當先緊隨的一俗一道。
這兩人看上很普通,又很特殊。
左翼道人形容削瘦、面容清癯,髮鬢間散落出了些許花白,可漠然表情與一身素色道袍頗顯兇相,即便單手捧著名為「翠玉牡丹」的幽谷奇蘭,也更像是來問疾弔喪的。
隨著寒風吹動,他另一側的袖管毫無阻礙地舞動,竟是有半截袖子裡空空如也。
而右側之人作富貴員外打扮,年紀約可五十出頭,臉上笑得喜氣洋洋,手捧著沉甸甸的玉座金佛悠然自得,富態的外表完全看不出習武的風霜痕跡,唯獨他露在外面的人雙手太過於頎長柔軟,渾然不見一絲贅肉骨隆,此時雖然安放在胸口,卻彷佛隨時能出現在他想觸到的地方。
「說說吧,追魂奪命劍無塵道長!千手如來趙員外!」
駱元通如數家珍地點出對方的名號,而被驟然點名的兩人一胖一瘦、表情不一,姿態卻都有如蒼松翠柏,即便風雪壓身也不曾動搖,反而是隨著他們的名號被報出,在場的武林中人一陣紛亂,宛如被江風吹動的葦盪。
人的名樹的影,夜路行走是先看到樹影,江湖走動也是先有的名聲。天下之大不可能人人都是相識,但即便直至方才還有許多人認不出他們是誰,卻必然都聽聞過他們的名聲!
追魂奪命劍無塵道長,乃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牌頂尖高手。
他的七十二路追魂奪命劍招招斃命,連環迷蹤腿無影無形,雖然早年因為江湖紛爭失了一臂,身具殘疾,但武功早已超越形相,常人刺一劍的功夫,他揚手便可刺出四五劍,曾獨身輾轉天南地北罕逢敵手,由於性格孤僻,自前幾年傳聞於峨眉山歸隱,消息蹤跡已經十分微茫了。
千手如來趙半山,當年可是溫州王氏太極門最負盛名的掌門大弟子。
他因家中豪富無心爭奪掌門之位,便獨自出走闖蕩,在一身太極功夫臻至化境之後,又以自創的暗器絕學縱橫江湖,每逢對敵猶如千臂齊發,故而被稱之為「千臂如來」。中年之後的他為人豪爽,交友遍布天下,也早已不太涉足江湖了。
弔詭之處就在這裡,面前這兩人放在當今江湖上,都是足以開宗立派的狠角色,不論真實戰績、紙面實力都不可忽視。可誰能想到他們竟然會投入紅花會,此時隱然成為陳家洛的左膀右臂!
「好教駱老哥知曉,道長如今是紅花會二當家,趙某忝居三當家。今天我們紅花會上門提親這是大喜的事情,怎麼能說是壞了規矩呢?」
千手如來趙半山依舊樂呵呵地笑著,儼然與駱元通十分相熟,瞬間顯得台上駱元通的發怒,只是老友之間故作姿態的玩笑。
「世人皆知你當初立下規矩,若有人想要你的衣缽傳承,必須先打贏你才行。我們今天既然敢來,自然是物色到了能與老兄你一較高下的人物。」
駱元通冷哼一聲,靜靜看著紅花會,紅花會也盯著駱元通,雙方都不再說話,陷入了一種持續而微妙的沉默之中。
而在會場的一角,趁著沒有人關注的工夫,人群中的江聞此時正準備緩緩後撤。可他往後還沒退出幾步,就和同樣準備熘號的某人撞在了一塊。
「這麼巧啊袁姑娘。」
袁紫衣的腳被江聞踩了一下,齜牙咧嘴地回瞪了他一眼,隨後才頗為忌憚地看著紅花會一行,視線竟是一刻也不敢移走。
江聞略顯尷尬地低聲咳嗽,「你這是也碰見仇人了?」
「快讓我躲躲……無塵道長和趙員外都是我師父的朋友,早年還曾經指點我過的武功。這要是被他們撞見我惹事生非,消息傳到師父耳朵里可不成……」
袁紫衣平日裡肆意妄為,偏偏對她師父五枚師太最為敬畏,還沒見到人影就打算退避三舍了。袁紫衣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乾脆躲在了江聞的身後,想要藉機隱匿身形。
「你師父作為一個出家人,又不是什麼毒龍勐獸,怎麼會讓你怕成這樣?」
江聞樂不可支地看著他,隨後抓來了邊上專心致志看熱鬧的凝蝶,「凝蝶啊,你怕不怕師父我呀?」
傅凝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江聞,然後做了個鬼臉就熘走了。
江聞:「……」
他本來想藉機吹噓一番武夷派的融洽風氣,但此時隱隱感覺,自己看似贏了,實則輸得徹底。
「江道長,江掌門,江大俠。」
袁紫衣一口氣變換了三個稱呼,「既然你頂天立地無所畏懼,就趕緊讓小女子我出去,隨後你再大展身手也無妨。」
袁紫衣轉身想走,但江聞棋高一著,憑著一個閃身的移形換影,然而躲在了袁紫衣的背後。
「江掌門,你這是做什麼?!」
袁紫衣又急又惱,連忙用衣袖擋住臉龐,畢竟他們說話的聲音在安靜氛圍里有些突兀,已經有少數武林人士看過來了。
江聞也壓低聲音說道:「袁姑娘休怪,你被認出來了只不過是遭點掛落,我要是在這裡被認出來了,恐怕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啊。」
袁紫衣滿心疑惑間,卻見江聞指著紅花會一行中的兩人繼續說道。
「看到那兩個吊死鬼沒有?我之前親手把他們送去等待問斬,你說我該不該躲起來?」
紅花會中侍立兩人手捧著一對羊脂玉如意分立左右,一模一樣的相貌極為詭異,同樣的吊梢三角眼空洞無神,同樣的面容削瘦直如吊死鬼,正是青城派的「黑白無常」常赫志、常伯志昆仲。
在福州城風波里,江聞曾經和他們合作過,但原本打算招納賢才的手段太過激進,因意外功虧一簣,最後便宜了暗中行動的紅花會。
他們先前被紅花會從死牢中救出,顯然已經加入了這個新成立且有活力的社會團伙,此時換做尋常人家的打扮一道來上門提親。
江聞十分肯定,如若他們「湊巧」認出自己的身份必定不會善罷甘休,說不得就會拉上紅花會一起打來,到時候自己就不是大出風頭,而是眾失之的了。
有些風頭可以出,有些風頭卻出不得,不然你看反面典型福威鏢局,此時還在蹲在牆角裝蘑孤呢。
幸好直到現在,場上的注意力還是在別的地方。駱府大門被紅花會群雄緊緊守住,江聞就只得和袁紫衣兩人且退且走,慢慢轉移到了品字形會場的斜對面一側,儘量遠離大門口。
「原來如此。趙員外,老夫今日想要金盆洗手,你們卻要跟老夫動手,這就是你們紅花會的處世之道嗎?」
駱元通坐在太師椅上卻是怒極反笑,指著陳家洛冷冷說道,「不知今日是打算憑你們總舵主天縱英才,還是靠你們幾個當家其利斷金?」
江聞是頭次聽說駱元通立下的這個規矩,居然是要勝過自己才能繼承衣缽。
這個要求相當於是自斷後路,春秋鼎盛時培養不了繼承人,等在勢力衰微時就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只會招來駱家極速的衰敗。
可江聞轉念一想,忽地竦然一驚,發覺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此事的關鍵就在於,駱家偌大門庭只有獨女一人。放在這個時代,後繼無人的駱家不知已經是多少人桉板上的魚肉了,就等著駱元通把機會留給他們——這恐怕也是駱家招贅傳言的源頭之一。
在封建宗族文化中,如駱家這般境況已幾乎是被判了死刑,即便鐘鳴鼎食公侯之家也肉眼可見地不免淪於塵泥,更何況是在最擅長弱肉強食的武林,此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妥協,早日從青年才俊、本門弟子中招來個棟樑之才的女婿,賭一把對方的良善之心何時變質,究竟能否善待駱霜兒。
而駱元通立下的這個規矩,顯然就是在用一己之力與四方抗衡。此舉如同昭告天下自己不需要招婿託孤,只要他身體康健便沒有人能打敗他,除非自己死了,否則誰也別想覬覦自家女兒。
江聞行走於明清江湖的這些年,從來不曾低估江湖中人的情操,但更不會去高估他們的底線,如果駱元通沒有把矛頭引到自己身上,江湖中人不知道會採取何等卑劣的手段,只為了把駱霜兒的身心和萬貫家產一道兒騙去。
這個規矩壓制住了駱家弟子們的野心,阻擋了四方勢力的試探,宛如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才能把駱霜兒好好地保護在裡面。
「這哪是阻止金盆洗手……這分明是卡bug啊……」
江聞緩緩嘆息道,如果這場大會如了江湖中人的所願,那可就只剩下赤裸裸的人性醜惡了。
對於陳家洛此人,駱元通表現得十分不以為然,江聞卻對這個依舊溫文爾雅的白袍公子有些好奇。
此時的陳家洛已經二十開外,英俊相貌早已增添幾分憂愁,眉目中的沉凝氣度躍然,雖然身處鬧市卻神遊不拘,眼中的光芒含而不露,讓人一見就覺得沉穩可靠,猶然帶著幾分秋官智珠在握的氣度。
可越是這樣,江聞就越是好奇。
說他是來踢館的吧,他禮數周全恭敬有度,帶著重禮上門侃侃而談,更像是求人辦事的主顧;說他是來求親的吧,他眼中沒有急色之意,對老英雄身邊的駱霜兒視若無睹,更沒有在老泰山面前傾力表現的意思。
江聞琢磨了半天,如果非要推測的話,怕不是是來推銷國家反詐中心app的吧?!
可能是江聞窺視動作太過明顯,使得陳家洛察覺到了什麼異樣,這位人群之中的總舵主忽然轉頭,目若崩星地穿過人群,神乎其技地正對上了江聞探尋的目光!
電光火石之間,江聞忽然覺得神台靈照有光亮起,而陳家洛卻身軀一震,早已融會貫通的拳經在心中油然升起,力貫任督兩眼一黑,彷佛與人憑空交手了一招。
而等他再次看去時,已經不見了江聞的身影。
江湖中人會懷疑總舵主身份的含金量,江聞則是一點都不感到疑惑。
別人或許不清楚陳家洛這個總舵主的來歷,但江聞可是一清二楚,這裡面涉及的除了天地會權利的移交,更關係到陳近南進行的一場管理學實驗。
自從武夷大山閩越王城的一戰之後,陳近南眼見江湖中人傷亡慘重、未建寸功,痛定思痛下決心退隱江湖,把手中掌握的江湖力量徹底讓度到侄兒陳家洛手中,也好扔掉天地會這個危險重重的殼子,新瓶裝舊酒重新謀劃布局。
陳近南作為總舵主或許有點撲街,但他身為謀士堪稱是狀元之才,至少他作為在鄭成功身邊輔左政事、大興文教的陳永華,已經稱得上是青史有名。
他曾和江聞提起過,他發現從天地會到紅花會的改革,牽扯到的不僅僅是權力的過渡,還是深層體制所面臨的挑戰。
江聞當時也侃侃而談道,原本江湖上的門派、幫派制度都是基於師帶徒的傳統模式,在面對清廷官府的壓迫下十分脆弱,往往被分兵擊破。紅花會所需要的新模式,應該是一種弱化門派出身、重視志趣理想,由上而下一條龍、多核心的制度。這樣的職能上可以由多人統籌分配,化為一架中萬軍馳騁的馬車,最高決策者只要負責把控全局,就能控制住方向不失。
而陳家洛在陳近南的眼中,就是這個最合適的領軍人物。
一來,他是陳家子侄血濃於水,造反事業向來是上陣父子兵,完全不用擔心他臨陣脫逃;二來,陳近南很看好他的武學天賦和人格魅力,足以折服自己留下的班底。
聰明人說話向來是很輕鬆的,江聞只是與陳近南粗談了一番,就見證了紅花會的全新架構,這勢必引領起江湖一場全新的變革,導致各地的勢力、門派抱團協作,趁著三藩與清廷隱約對抗的趨勢,不知道對於今後是好是壞。
當然了,紅花會這樣的制度並非是陳近南憑空出現的創舉,就連江聞也不過是拾人牙慧,至少他會來了解到的白蓮教,便是採取著這樣的模式才能從唐宋綿延至今。
再進一步來說,趙無極所率領的青陽教恐怕也脫離不了這樣的模式,隨著暗中的壯大發展,作為秘密教門甚至有了和清廷一較高低的資本。
江聞和袁紫衣還在挪動位置,終於找到了一處緊挨著金盆洗手台的死角,恰巧可以隔斷來自紅花會方向的視線。
就在此時,紅花會一行里鑽出來一個伶牙俐齒的年輕人,手捧著青花壽福花口瓶,主動地跨出了。他與駱元通恭請,說的話卻是道出了全場人的疑惑。
「駱老英雄,我們總舵主誠心誠意而來,你這既不答應也不拒絕,莫非要等我們晾到衣服都干透嗎?」
駱元通此時顯然騎虎難下。
按照他的規矩,對方求娶駱霜兒就要與他比試輸贏。可今天是金盆洗手大會,他剛才還一副信誓旦旦退出江湖的模樣,接著轉眼就和人打了起來,那今天就徹底不用洗手,直接把盆子收起來算了。
陳家洛也算是尊老愛幼,剛才已經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表示可以擇日再開,今日先關門比武再說。
由於他剛才沒有及時答應,如今藉口明眼人都看得懂,遮遮掩掩反而是掩耳盜鈴、自取其辱,哪怕駱元通再有把握贏過對方,今天的面子也算是落在地上了——
這就是江聞所說的卡bug。
可這麼明顯的行為還不如惡霸行徑,怎麼也不像是陳家洛應該干出來事情。江聞此時只能猜測他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提醒駱元通不要退出江湖?
「那你說該怎麼辦?」
駱元通不置可否地說道,身旁駱霜兒也眨巴著大眼睛,彷佛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起看了過來。
見江湖中人的視線集中到自己身上,紅花會的年輕人這才頗為得意地侃侃而談道。
「此事易耳,只消駱老英雄加入紅花會,今後自然都是幫中兄弟,令千金之事自然有諸位好漢照拂,誰敢動一點歪心思,便是三刀六洞四海追殺!」
圖窮匕見的一刻終於到來,江聞恍然大悟紅花會的此行的用意所在——別人還只覬覦女兒與家產,而這群王八蛋是連老頭都不放過啊!
先前紅花會出現在福州,顯然就是在為招財買馬物色人選,此時短短半個月從陳近南安排的班底開始,又擴建了常氏兄弟等三四個當家,此時把主意打到了獨木難支的駱家頭上。
駱元通不怒反笑,饒有趣味地看著面前的年輕人,緩緩開口說道。
「這位後生,你在江湖上如今可有名號?」
紅花會的年輕人長相不算出眾,身板也不算十分雄壯,然而一雙眸子說話時爍爍放光,顯得異於常人。
他見駱元通的語氣忽然軟了下來,以為對方被自己一番說辭所打動,說不得心裡就生出幾分愛才之心,連忙挺直了腰杆說道。
「駱前輩,晚輩乃紅花會七當家紹興徐天宏,江湖人稱『武諸葛』便是。」
徐天宏出身貧家,身世可憐,負著與清廷的血海深仇,又有一手單刀鐵拐的獨門功夫,可以雙手互換、左右齊出,故而被陳家洛慧眼看中,時常擔任智囊。
「你們先前以提親為託辭,老夫卻沒想到說閣下的口中,竟會說出這樣丟人現世的話。」
可徐天宏的話音未落,台上的駱元通就樂不可支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原來是個名副其實的『武諸葛』,那就是文也不成武而不成咯?」
此話一出,駱府之中的武林人士也都哄堂大笑了起來,徐天宏愣在原地保持著挺胸的姿勢,一時間竟無法從變故中反應過來,顯得更加滑稽駱。
江聞躲在台下也忍不住拍著大腿給他豎起了大拇指。這話也太損了,江湖人士自古喜歡湊熱鬧傳八卦,今日典故一旦傳出去,是要讓這倒霉孩子砍號重練嗎?
一邊發笑的江聞,隱隱發覺這位駱老英雄看似豪邁,實則心眼也不是很大嘛,否則怎麼能如此信手拈來地擠兌晚輩?世界上哪有一時的靈光乍現,那可都是平日裡勤練不輟的積累啊!
難不成這事真被袁紫衣猜中,駱元通真是看不起自己和袁紫衣沒有名氣?
「駱……駱老英雄,你怎麼能如此取笑於我!」
徐天宏被氣得渾身顫抖,漲紅了臉辯駁道,「就算晚輩才疏學淺不見真章,可您真就打算硬挺著,直讓千金找不到夫婿、孤獨終老嗎?」
但他這句話說出來突然惹惱另外一幫人,之間幾名勁裝利落打扮的女子挺身而出,站上前頓時聒噪起來。
「夫婿能算什麼大事,自己綁一個回來不就行了!?莫非我們女子就得巴望著男人的臉色和聘書不成!」
幾名紅衣女子帶著些許巴蜀口音,姿態強悍無比,鳴不平的話瞬間壓過徐天宏的辯解言辭,又將他堵了個啞口無言,江湖中人的笑聲也更加快活了。
見到手下吃癟,陳家洛依舊是波瀾不驚的神態,伸手將徐天宏扯到了身後,這才緩緩走上前對駱元通說道。
「駱老英雄,請您不要誤會。紅花會本次邀請入會是真,上門求親也是真。七弟雖然心直口快,說的卻也都是肺腑之言。」
關鍵時候還得看陳家洛,寥寥幾句話出口,就靠著誠摯溫潤的態度,將原本顯然跑偏的氛圍拉回了原地,讓人繼續將注意力集中在紅花會此行目的身上,笑聲也漸漸停息下來。
駱元通收斂笑意,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雙臂背在身後負手而立——面對著這個榮辱不驚、喜怒不形的紅花會新任總舵主,他終於表現出了尊重。
「紅花會雖好,終究不是老夫應該呆的地方,而我這女兒蒲柳之姿,恐怕也配不上陳總舵主你。」
駱元通身上的情緒也逐漸收斂,就如火煉真金般喜盡雜質,只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真如,澹澹的威勢充斥全場,正與溫潤如玉的陳家洛遙遙對視,又變成了那名叱吒江湖數十年的武林名宿。
江聞看著這一幕不禁啞然失笑,面子丟了又怎麼樣,江湖上拳頭大就是理,顯然駱元通心裡早就有了破解的辦法。
那就是以勢壓理。
「今日金盆洗手之意已決。為免在廣州府霪雨失途,陳總舵主還是帶人速速離去吧!」
雙方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確,駱元通更是毫不含湖地下了逐客令,但萬眾矚目的陳家洛卻忽然露出了疑惑之色。
「駱老英雄,晚輩自知駑鈍疏劣並非良偶,更知並非貴千金之配,但我今日並非為自己而來,您是不是誤會了?」
陳家洛的表情依舊溫潤,嘴裡的話卻開始讓人聽不懂了,「我這次是爲了紅花會四當家提親而來,您何必只挖苦晚輩呢?」
台上的駱元通忽地皺眉。
「什麼?你不是為自己提親?」
陳家洛此時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連忙解釋道。
「晚輩從未說過是為自己而來呀!」
他雙手捧起鑲滿寶石的名劍,轉身讓出背後唯一一名手上沒捧禮物、胸前還佩戴著大紅絲絨花的漢子,肅容說道。
「這位是紅花會四當家文泰來,江湖中響噹噹的一條好漢,在三江五湖名聲顯赫無雙,可惜年至婚配之年卻孤身一人,還請駱老英雄斟酌!」
話音未落,駱元通的表情已經黑的跟鍋底一樣,而四周的武林人士也出現了壓制不住的痛苦抽泣——仔細聽去,顯然是有人忍笑忍的很辛苦。
江聞左手狠狠抓著欄杆不放,嘴唇都快要出血來,才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笑出聲來。
什麼叫世界線收束?什麼叫報應不爽?駱元通剛剛將了人家一軍,現在對方的報復就來的出乎意料。
江聞到不是說陳家洛介紹的四當家文泰來有哪裡不好,只是他長得五大三粗,方面闊口,看上去年紀三十都不止,眼瞅直奔著四十開外去了,和台上那名嬌憨天真的十餘歲少女一對比,簡直就是父女關係。
算上鬚髮花白的駱元通,堪堪還能湊個祖孫三代。
江聞發現陳家洛可能是有天然呆,他絲毫沒察覺自己做的哪裡不妥,可駱元通的眼睛都快瞪出血來了。
駱元通緊盯著文泰來許久,接著突然轉頭看向了一旁無辜的范興漢,把興漢丐幫的邋遢幫主嚇了一跳。此時也只有站在台上的駱元通,能同時看見兩人。
只見他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跳躍了許多次,終於咬緊牙關,從牙縫裡蹦出了幾個字。
「范幫主……這人和你可是親戚?為何生的如此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