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君世負詩寡和名

  幽冥巷中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清兵正遍掘土地,勢要找到傳聞中的地宮入口,但這條肅殺詭異、紙屑紛飛的前宋古巷,依舊讓他們內心感到絲絲不安。Google搜索閱讀

  「啟稟大將軍,前方百人隊還沒找到地宮所在,衍空和尚又派人來到巷口催促開拔,屬下該如何回復?」

  放眼整個江南都堪稱精銳的八旗軍,如今脫下戰袍一個個在小巷裡揮汗如雨卻徒勞無功——這荒謬又古怪的場面,讓安南大將軍達素也不禁皺眉。

  但見他轉動著滿是磨痕的銅扳指,盔帽頂上的獺尾隨著發聲輕輕抖動了一下,帽檐已然遮不住花白的鬢角。

  「讓衍空那廝滾遠點。」

  達素慢條斯理地說道,言語間卻沒有絲毫善意。

  「他來福州城不到一旬,參奏他的摺子就跟雪花一樣,若不是聖上護著早就革職問罪了。如果不想我也參上一本,就老老實實外面候著!」

  在衍空面前,達素有底氣說這話。

  江南水戰不比北方,當下朝廷論資歷、論能力、論忠心無出其右,他奉命到江南圍剿鄭逆,本就有資格指使沿途城野、自然包括一個勞師無功的微末欽差。

  更何況衍空和尚此行所為的大功,達素自己也心知肚明,哪裡輪得到一個出身來歷都不明不白的漢人!

  隨著眼前親信起身前去回復,一旁又有心腹從巷子深處走來,語氣裡帶著不解與牢騷,粗獷的眉目間煞氣深重。

  「大將軍,這裡的東西就這麼緊急?不能等殿軍民夫來開挖嗎?」

  「如今朝中未穩,兵力有限,戶部尚書車克還在拼了命籌集錢糧,造船支援,如何能輕易改變道路、空耗錢糧?」

  聽到手下的質疑,達素略微有些惱怒,但還是耐心地勸慰道,「今時不比往日,朝廷用度本就緊缺,還是要花小錢辦大事才好。」

  達素所言也是實情,清廷從鄭成功手中奪回江南的戰役看似結束,實則只是一切的開始,僅僅是長江沿途糜爛的岸防、軍哨的重建,就代表的就是大把的銀子撒出去不見回頭。

  而更難挽回的,還有蠢蠢欲動的人心。

  在收復江南之後,順治開始清算在此期間投降鄭成功的所有官員及民眾,格殺勿論,只要牽扯變節,一律誅殺。在短短一個月間,江南地區就有幾萬人全部死於戰後清算,成年男子全部被殺,妻子和未成年孩子全部流放為奴。

  達素更是聽聞朝中已經有人上書建議,說要厲行海禁、遷界移民,直到把鄭成功逼死、餓死、鎖死在茫茫汪洋之中。

  達素隱隱察覺到順治的心硬了,容不下任何一點背叛,不管別人的背叛是出於什麼原因。

  之前的順治在睿親王多爾袞問題上還有人情可言,願意歸順他的人一概接受,但這次他連解釋都不允許,更不樂意見到歸順,以江南為中心殺得人頭滾滾。

  其實一切早有端倪,他還記得多爾袞死後,親王阿濟格調撥三百人和自己的兒子勞親,親自運送多爾袞靈柩回京城,但在德勝門外忽然被包圍,三百兵丁盡數被殺。

  這還不算,隨後向順治皇帝傳達這個消息的剛林,在其後沒有被封賞反而被斬首,這難道不是殺人滅口,為的死無對證嗎?

  達素如今想要討好順治,也不得不討好順治。敬謹親王尼堪死在衡州的時候,他也帶兵游弋在周遭不遠,自然知道尼堪是因為率領大軍夜裡行進、日夜兼程,提前耗盡精力才落入伏擊力竭而死。

  敏銳的戰爭直覺給了他學習反思的能力,統帥大軍在後宜慢,沿途穩紮穩打、安營紮寨,真正要快則宜輕騎突進、出人意表。

  達素在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

  他年歲不小了,他的資歷再「深」下去變會成負擔,能力也總有一天不再突出,皇帝的心思又難以捉摸,到時候很多東西就難於控制了。

  故而今日自己帶親信五百騎獨行,也是不得不為之。

  他始終憋在心裡不敢說的一件事,就是當朝皇帝行事手段也越來越極端,脾氣和當初的睿親王多爾袞也越來越像了……

  就在此時,一道急切的稟報聲將他從神遊天外驚醒,幽冥巷內聲音忽然嘈雜無比,夾雜著滿語呼喝、相互推搡的聲音,完全不像是一支久經戰陣的精銳。

  這讓達素愈加惱怒,從幽冥巷口披甲上前拄刀怒罵道:「亂什麼亂!先前西湖邊被人生生嚇走,如今又要自己嚇自己不成?!」

  之後巷子裡傳來的是一陣陣腳步聲,幸好不是他擔心的慌亂逃竄。

  此時仍舊夜深露重,日出時分卻遲遲不見蹤影,跟著自己南征北戰的手下穿著沾滿泥土的單衣,此時正亂中有序地撤出幽冥巷,以滿語呼喊著守在巷口的同伴準備好甲冑兵器,儼然是一副野戰遇敵的架勢。

  人如潮水,八旗親兵們默契地讓過了達素,嘩啦啦不由分說地開始著甲,單獨有一名副官前來稟報情形。

  「大將軍,有兇徒在巷子裡突然行兇傷人,行跡有如極其古怪,就好像……鬧鬼了一樣!」

  「鬧鬼……莫非是那個藏頭露尾的鬼面人?」

  達素眼裡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之所以來到這裡,就是因為有人提供的消息。這如果是一個陷阱,那他所面對的可就不妙了,「兵甲完備者聽令,五人一隊隨我上前查探!」

  這支八旗隊伍著甲率極高,身穿的是後垂石青等色的絲綢護領,護頸及護耳,上繡有紋樣,並綴以銅或鐵泡釘。鎧甲既有甲衣也有圍裳,甲衣肩上裝有護肩,護肩下有護腋,另在胸前和背後個佩一塊鋥亮的金屬護心鏡。

  常年的戰鬥素養確保了他們遇敵不亂,兩兩相互配合下很快就組成了六支五人小隊,以馬下格鬥的陣勢相互掩護,緊跟在安南大將軍達素的周圍,再次步入這條陰森詭異的幽冥巷中。

  狹窄的巷道兩側高強林立,青磚被東一處西一處地深深挖開,青苔濕土被甩得到處都是,直到看見渾濁的泥水才罷休。

  眼前一排排衡門壓抑地覆蓋著天穹,使人視線交錯間似有似無、忽高忽低,兩旁的牆內也隱約傳來刺耳的聲響,伴隨著他們的腳步與兵器碰撞聲,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

  達素皺眉道:「你們就是被這聲響嚇到的?」

  心腹連忙解釋道:「將軍誤會了,這聲音屬下已經查探過源自院內的一座水輪——真正離奇的東西還在前面。」

  幽冥巷視野的盡頭,是一處殘敗傾頹已久的建築,牢牢堵死了巷子一向,儼然化為一條斷頭死路。

  「大將軍你快看那頂上。」

  手下指著巍峨欲墜的殘壁上倏來忽往的影子,杌隉不安地說道,「隱隱約約是不是有東西在飄……」

  方才沒有兵器在身的八旗都被嚇了一跳,此時激靈還沒過,安南大將軍達素也眯著眼熟識不語,良久才從牙縫裡蹦出斬釘截鐵的一句話。

  「裝神弄鬼!放箭!」

  八旗親兵仿佛被踢了一腳,熟練無比地張弓搭箭,一陣箭雨便覆壓而去,撞碎了殘垣之上的碎瓦亂石,稀里嘩啦滾下來一片塵土。

  但隨著塵土飄散,殘垣之上一黑一白兩道身影仍舊飄忽不定,黑得凝滯、白到刺眼,宛如這條幽冥巷中徘徊不去的鬼將陰差,正注視著眼底深巷中的將死之人。

  更令人難以忽略的,是那棟殘敗已久的建築頂上,緩緩站起了一道身影。

  達素善射眼神極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道身影手中有東西迎風飄展開來。

  在那幅白底黑字的長帛幡上,清清楚楚地書寫著:「夔門日日望君來,白帝人懷去後思。爭似早登黃閣去,普天霖雨總無思。」

  和黑白分明的兩道身影相比,那道站在殘垣頂上的身影太過單薄,背對著眾人也沒有刻意掩飾的意思,就那麼孤零零地持幡站著,迎著凜冽的寒風沉默不語。

  狂風襲來,那幅白底黑字的長帛幡似乎不堪摧殘,絲絲縷縷的碎布隨風飄散,化為一塊塊零碎的殘骸,就連上面的字跡也在空氣中開始模糊朦朧,幾乎就要消散不見。

  鬼神之說茫渺不可尋,親眼見到的東西卻切切實實地能夠把握,隨著莫名驚異與初見的慌亂過去,達素率領著的八旗也逐漸定下心,恢復了百戰之師應有的心態。

  達素在眾人簇擁下緩緩上前,朗聲說道:「朝廷安南大將軍在此,你是何人敢在此處裝神弄鬼?還不快快閃開!!」

  「安南大將軍?」

  那道身影猛然轉過身來,挽幡上帛絲的碎屑漫天紛飛,好似無數紙錢隨風飄散,一黑一白的身影也飄然落地,目光洶洶地看向清兵,布滿赤紅血絲的雙眼毫無神采,就像在看著一群死人。

  「故宋飛天神武大將軍出行,何人膽敢阻攔?」

  江聞居高臨下的目光掃過全場,若有所思地看向燈火幽微的福州城,緩緩嘆了一口氣。

  「不想走?那就統統留下來了吧。」

  …………

  幽冥巷內的異動此起彼伏,喊殺聲陣陣不絕於耳,直到一群八旗精銳護送著貴人倉皇而過,才有人在大亂中反應過來。

  衍空和尚凝眉站在幽冥巷口,對於身邊的戎馬倉皇熟視無睹,目光冰冷地投於巷口,將今夜被人截胡搶功的怒火化為實質。

  阻擋在面前的八旗還兀自不肯罷休,衍空和尚揮動僧袍的寬袖排開人群,隨手就將他的腦袋拍碎,闖入了幽冥巷口。

  他發現兵甲齊備的八旗正沿著幽冥巷的高牆倒下,頭顱微垂地倚靠牆角。

  這些八旗身上沒見到一絲明顯的傷口,似乎伏跪在道旁一言不發,只有一灘逐漸暈散的血跡越來越大,匯成一條鮮紅色的溪流淌到巷口。

  衍空和尚的瞳孔驟然縮小,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

  兩人隔著不到一丈的距離對視著,無數人從他們身邊穿過,想見到洪水猛獸一樣避之不及,但兩人的腳步卻紋絲不動,就連眼睛都不曾眨動一下。

  「不修大師,江某久別重逢未能遠迎,還望恕罪才是。」

  江聞話音剛落,衍空和尚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早就知道會碰上你,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見面。福州城今夜危如壘卵,你居然還敢前來送死!」

  江聞語氣里閃過一絲恍然。

  「你果然知道點什麼。福州城中雲譎波詭,勢力犬牙交互,我本打算將棋盤清掃一空再找人算帳,可如今看來,你卻是一枚有進無退的『過河卒』啊。」

  塵風漸起,馬蹄聲聲,就在電光火石間兩人都動了起來。

  江聞猛然高高躍起,躲過了衍空和尚力大無比的金剛掌,只在他身後的牆壁留下一記深深掌印。

  方才仗劍連殺清兵七十六人的江聞,此時的內氣已經耗竭大半,無法保持於巔峰狀態,因此選擇不搠其鋒芒,以退為進找尋時機。

  然而衍空和尚的招式越來越凌厲,大力金剛指與金剛般若掌也如雲霧繚繞、無孔不入,周身三尺範圍只見指鋒掌影密布,就連手下都無法近身。

  「你就這點本事嗎?」

  衍空和尚怒氣衝天地吼道,「跟福威鏢局一樣都是廢物,活該被人出城就算計死!」

  江聞不為所動地揮劍接連格擋,招式也如行雲流水般見縫插針,兩人在巷子裡見招拆招之精妙迅捷,就連套招演練多年的武師也不一定能比擬。

  「大師謬讚了,福威鏢局的鏢師潛送出城固然是尋死之道,但你派人前去劫殺不也是同樣道理嗎。」

  對於衍空和尚的誅心之言,江聞只是淡淡一笑,「冒昧地問一下,大師派出手下之人那麼多,有幾個回來向你稟報過呢?」

  常氏兄弟還潛伏在暗處按兵不動,他們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可不是單純失眠這麼簡單。

  這盤大棋本就是生死之戰,黑白雙峰都自認為有可能掌握勝機,可一旦落入了「兩劫循環」的境地,不榨乾雙方最後一絲生機,誰都別想分出勝負。解爭到最後能贏的人,只會是突然出現的第三個棋手……

  兩人之力固然有限,但反向劫殺衍空和尚的手下也不是什麼難事,百分百不敢說,完成十之八九還是輕而易舉的。

  衍空和尚雙眉緊皺,手掌間毫不猶豫地加力上前,全然沒有將手下的死活放在心上。江聞忽然卻伸出左掌,動作簡單無奇地在胸口畫了個圈,就呼地一聲向外推去。

  金剛般若掌如天崩地陷般襲來,而江聞抬掌若霸王舉鼎,進掌似巨人推山,兩人雙掌一併隨即分開,江聞和衍空兩人都因為這股猛烈的反彈勁道向後退去,直到後背撞上了巷牆才停下後退的腳步,牆體明顯搖晃了一陣,滾落漫天塵埃。

  「不戒大師好功夫,每日喝酒吃肉、纏綿女色還能有如此內功,江某著實佩服。此處不方便施展,我們不如換個地方再戰!」

  江聞淡然一笑,躍身而起斜踏著牆面而去,不留一絲痕跡。衍空和尚眼中殺氣滔天,一腳踹在了牆上借力飛起,也緊追不捨地追殺著江聞。

  幽冥巷外不遠處就是一條波濤滾滾的城內河道,憑望遠眺就能看見河中水漲,濁浪起伏,已經倒灌而入淹沒不少農田,原本用於分解疏通外來洪水的白馬河,此時卻成為了策動洪峰的源頭。

  福州城下的幽泉海眼已經顯現,紅陽護法黃稷口中的殺人大黃泉,此刻已然呼之欲出了。

  兩人一追一趕地站在江邊,江聞也被衍空和尚帶著手下團團圍住,可他的表情依然淡漠。

  衍空和尚甩開僧衣,在寒夜裡露出了精鋼般的肌肉,雙掌前虛後實轉前實後虛,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隨後在交叉護襠時順勢抬掌,如拉弓蓄勢之形貼身轟出一掌。

  金剛般若掌的十二成功力顯現,江聞不敢大意地前仆一步,雙手揮掌而起,雙掌同側上揮過頂,切力似迎非迎、似擋非擋,直如乘六龍以御天,虛極而生六陽也,姿態也由收縮而轉為舒展,首身尾三路出擊。

  強龍壓境之時四野分裂、五湖鼎沸,江聞偏偏如同極為高明的御手挽住韁繩,於合戰之時開掌、開拳、開肘,強行駕馭住這股沛莫能當的力道,阻擋住了分崩離析的局面。

  衍空和尚的手下見勢微妙,也不知死活地想要上前搶攻,只以為這是一鍋風平浪靜的冷水,卻不知道其中攪擾纏鬥的力道之大,就如同一杯滿溢的滾水,稍微搖動就會將人燙傷。

  臉部刀疤猙獰的手下剛剛觸身,就被兩人交手的力道狠狠彈出丈余遠,口吐鮮血幾乎盈盆。

  但似這般重傷之下,那人竟然還能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扯開的胸口顯出許多黑色的字跡,隨後雙眼凶光畢露地奪回一把尖刀,快步就要上前攮去。

  江聞也不客氣,於鞭炮般猛烈交手的間隙飛起一腳將他踢入滾滾波濤之中,瞬間就吞噬了蹤影,其餘人驚駭欲絕再也不敢上前。

  「不修大師,你這一身內力絕非朝夕之功,想必在少林寺里呆的時間也不短。你就沒有一點慈悲之心嗎?」

  衍空和尚聽聞之後,卻像是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情,猛然仰天長笑了起來。

  「哈哈哈,荒謬!地無界天無法,本官不需那虛偽至極的假慈悲,只當執掌千萬人性命的真佛陀!」

  隨後衍空和尚的臉上惡像復原,「我原先有心招攬你才放你一馬,今天看來你是執迷不悟,那乖乖去死吧!」

  尋常人沾之即死的兇險局面,衍空和尚絲毫不以為意,傳自西域金剛門的武學橫強無懼,鯨吞一般包攬了全部的力道,落地便踏碎了無數磚石。

  「不修大師,你可知道一種殺身修持的法門,和一門鑽研越多就越厲害的武功?」

  江聞的目光不偏不倚,卻獨獨落在了他被小石頭咬傷的腳踝上。

  緊裹傷口的紗布早已迸裂,露出了絲毫沒有癒合結痂的深刻傷口,甚至連血液都帶著烏黑的古怪顏色,模樣無比蹊蹺。

  衍空和尚的雙眼殺氣逼人,江聞卻分明在他眼中看見了縷縷黑氣纏繞,圍著瞳孔游弋不定,與衍空和尚身上的凜冽氣勢宛然一體。

  江聞已然窺一斑而知全豹,從中看出了不可磨滅的南少林秘傳龍形拳烙印,與這具名為衍空的軀體保持著奇異的共生關係,不增不減、不垢不淨。

  衍空和尚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狀態的不對勁,原本只有生死關頭才會爆發的秘傳龍形拳,竟然被悄然未覺地引動,入侵到了自己的意志之中……

  對方在算計自己,引出龍形拳!

  「實不相瞞,在下的武學資質平平,一身外功博而不精,施展起來不過是貽笑大方,實在不如閣下運轉之妙,不得已才施展點小手段。」

  江聞負手而立,態度很是謙卑。

  可衍空和尚聽著對方話語,只覺得對方在說反話陰陽怪氣自己,身體裡扭曲的秘傳龍形拳再也無法遏制,轉變成為扭轉筋絡、分錯骨骼的怪異姿勢,金剛般若掌甫一出手就掀起陣陣腥風!

  但見江聞微微一笑,不露痕跡地退後一步拉開距離:「然而這門武功糾纏我二弟子已久,我為了他的處境殫精竭慮,日久天長自然也有所領悟。」

  江聞擺出了一套與衍空和尚參差仿佛的武功架勢,雙手似掌非掌,又如長蛟潛淵、游龍探爪,儼然是一套與降龍十八掌似是而非的武學。

  這一次兩強遭遇,江聞的拳掌猶如渺渺煙雨、擾擾清風,輕而易舉地就將衍空和尚暴烈至極的秘傳龍形拳擋下,可仔細看去,兩人所用的招式分明如出一轍,僅僅在一些細枝末節上能夠區分不同。

  每一拳每一腳,兩人都在竭盡全力地糾纏之中,衍空和尚的手下甚至忽然眼花了,再也看不見眼前的兩道人影,而是幻間兩條江邊的黑龍在纏繞搏殺,江河倒灌間泥沙俱下,不辨其他!

  兩人交手之際,都是衍空和尚率先出招、江聞以分毫之差以同樣招式追擊而至,但偏偏是這樣的細小之處不斷累積,就變成了江聞後發制人,死死壓制住曾令人聞之色變的南少林秘傳龍形拳!

  「幸好我精通小無相功,天下武功皆可得其意而忘其形,自古無相則神妙、殊小則清虛,不著形象、無跡可尋之後方可則青出於藍。」

  話音未落,江聞雙掌間也撲出凜冽惡風,再也不似先前降龍十八掌的枝葉雄渾磊落,舉手投足間皆是致勁敵與死地、挫鋒芒於強弩的凶狂之氣。

  「故而我斗膽將天山折梅手融入降龍十八掌中,倚靠小無相功催動到巔峰,模擬出一門普天之下獨一無二、專門克制秘傳龍形拳的武功,還請閣下指教!」

  秘傳龍形拳能倚靠交手,吸取對方武功的精華推陳出新、自行推演,直至遠遠強過對手的程度,才會像一隻折磨夠了獵物的黑龍,物盡其用後將對方一口吞下。

  江聞向來頭疼的就是這門武功的特性,打不得罵不得,只能憑藉清心普善之類的法門勉強壓制。但假如對手不是洪文定,那以他在武學上高屋建瓴的見解,早就想到了一個堪稱以毒攻毒的辦法。

  秘傳龍形拳有形而無質,會隨著宿主的不同而派生出完全不一樣的特性,可弱點終究就在這裡,以長擊短、以奇勝正本就是變化不斷的陰陽兩儀之道,龍形拳成長速度再快,也無法克服如現在先天被針對的情況。

  天山折梅手能模仿天下徒手武學,每時每刻都在反向汲取衍空和尚龍形拳的精華,模仿他千錘百鍊後的殺招,而降龍十八掌乃是至堅至剛的外家頂峰武學,又被練到輕重剛柔隨心所欲、剛勁柔勁混而為一,最後經神妙無比的小無相功催動,便如同被投入滾燙的洪爐中,寶劍神兵的光華再也遮掩不住!

  這幾門武學搭配施展無比耗費內力,但是不得不承認江聞已經依靠汗牛充棟的武學府藏,踏出一條強壓過秘傳龍形拳的道路!

  江聞不再說話,他已經看出了衍空和尚尚未泯滅的靈台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金剛般若掌、大力金剛指是他看家本領,而秘傳龍形拳就是他此生揮散不去的夢魘,無數敵人敗在這門越戰越強的武功之下。

  可如今這門戰無不勝的武學,卻在江聞信手拈來的武功面前相形見絀,即便使出全力在模仿、學習對方的武學招式,卻遠遠趕不上對方變化的精妙迅捷,江聞的武功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竟然達到了連秘傳龍形拳都棘手無比,無處下口的程度,永遠壓制著秘傳龍形拳一頭!

  「作為師父,當然方方面面都強過徒弟了……」

  江聞鼓動著一成內力,他知道這門武功堪稱確實天下無敵,可就和秘傳龍形拳一樣有著極大的缺陷。

  首先模仿的歷程永遠是從零開始,一旦換了人就不存在如此鮮明的針對性;其次耗費內力太多,三門武功一同使用幾乎要將他本就不充裕的內氣耗干;最後還必須要有超乎常人的悟性,才能在分毫之間模仿改進、青出於藍!

  但衍空和尚並不知道,江聞已經明顯看到對方眼中的黑氣壯大、涌動、充斥,最後整個人的理智都被驅逐,化身成為一個沒有知覺的人形殺器!

  衍空渾身劇烈顫抖著,豆大的汗水從精鋼般的身體掉落,骨骼在超越極限的戰鬥中出現碎痕、不斷扭曲斷裂,又靠著肌肉收束勉強粘合在一起。

  他的意識陷於混沌之中,眼前的光芒逐漸暗淡,平常依靠著酒色財氣點燃的信念分崩離析,他就像是立足之地垮塌般陷入無底深淵,墜入一處永無止境的黑暗裡。

  他混沌的意志還在分化瓦解,只剩下一道微弱的聲音在他耳邊盤旋著。

  衍空……

  衍空……

  衍空和尚茫然地想要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如千斤巨石,怎麼努力依然紋絲不動,於是他只能豎起耳朵傾聽,想要分辨出對方的後話。

  衍空!

  衍空!

  頻繁的呼喚還未停止,衍空心中怒火衝天,終於為了一絲清醒的力量。他竭盡全力才發出一聲吶喊,想要讓對方持續不斷的呼喊快點住口。

  衍空!!

  衍空!!

  他只想安安穩穩地躺在黑暗裡直到永寂。

  衍空掙扎著使出高強的武功,身體卻綿軟無力、不由自主,宛如化身成了脆弱的孩童。

  一股恐懼猛然湧上他的心頭,激靈之後便是又一分思緒的鬆動。

  原來如此。

  對他的呼喚從來都只有一句,可他卻在內心反覆了幾萬遍,化成了心底里一聲聲直到天際的迴響。

  其實那句話很短。

  【衍空!!快跑別回頭!!一直跑你就能活!!】

  南少林的木人巷裡血霧瀰漫,在那個深夜裡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習練過至善方丈出示秘傳龍形拳的少林弟子,無論僧俗都被某種聲音糾纏著來到這裡里,開始了慘絕人寰的相互殘殺。

  原本親如一家的師兄弟再不顧忌情誼,平日切磋時被禁止的死手、行走江湖中琢磨習得的陰招、本應該用於對外遇敵的撒手鐧,此時都被順理成章地施展出來,剜眼、踢襠、打穴、擊肋無所不其極。

  狹窄的木人巷化為煉蠱的盒子,一道難以言喻的聲音不分先後地在他們腦中響起,蠱惑著他們繼續廝殺、繼續毆鬥,知道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人……

  衍空腦海里炸裂開恐怖的記憶,相似的場景讓他一旦思考就痛不欲生,腦漿都快順著耳孔流淌出來。

  對,是像現在這樣,就是想這樣的武功,他施展著平日裡偷師習得的武學,一招一式地殺死著新入門的弟子,只感覺一道烈火在他身體裡壯大,幾乎就要燎原!

  他身體的傷痕越來越多,陌生的殺意卻越來越濃烈,就連竭力噴吐出的呼吸、艱難搏動的心跳都想化為殺招。

  但他的殺戮終究停了下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他的身前,輕而易舉就將他打倒,連帶著擊垮了他身體裡蘊釀涌動著的火焰。

  蠱惑的聲音還在迴響,他閉上了眼等待死亡,這是今夜木人巷的規矩,失敗者除了死亡別無用處。但他意料的疼痛始終沒有出現,反倒是好友海智和尚的聲音響了起來。

  對方的聲音里也充滿了痛苦,雙手沾滿鮮血。

  【衍空!!快跑別回頭!!一直跑你就能活!!】

  聲音僅僅持續了不到幾息,衍空卻像是經歷了無數個大千世界的生滅。他猛然從混沌中醒悟過來,開始不顧一切地向後跑去,耳邊蠱惑的聲音也越來越微弱。

  木人巷的出口就在幾步前方,今夜的一切許只是一個瘋狂的噩夢,醒來之後一切或許就會恢復如初!

  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耳邊蠱惑的聲音趁虛而入猛然壯大,嘀嘀咕咕地讓他回頭看一眼,這一切都是假的,夢馬上就要醒了。

  於是衍空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世界此刻破碎如水面,娑婆如世間,唯有一道盤坐的身影微微探首,似要詢問世人為何冥頑、如何解脫。

  祂不可以言喻,大如虛空,又忽而變小。

  祂或以一身分作百千身,又合為一身。

  祂或身在此岸,疏忽又在彼岸,忽然又在中間。

  祂或踐履陸地、如行水面,踏著水面,如履平地。

  祂剖開肚腸,掏出一物,如棄敝屣般拋向世間,只留下漫天的瘋山怖海,血浪滔天。

  然後,祂向衍空看了一眼。

  只是單單一眼,衍空的大腦就在那一瞬間死亡。

  從那以後,徊盪在他腦海里的、海智和尚的那句話,就成了他唯一記得的東西,伴隨著他踉蹌走出木人巷、逃出少林寺、走入荒無人煙的深山之中,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似死非死地存在著。

  衍空和尚死了,衍空和尚又活了。

  江聞猛然停手,內氣耗竭讓他劇烈喘息了起來,而他停手的原因,是眼前狀若瘋魔的衍空和尚忽然支離破碎了起來。

  極限到來的出乎預料,卻又理所當然嗯。

  無數道傷痕從衍空和尚的身上浮現,就好像有人拿尖刀快如閃電地截割身體,腐壞的肌肉紋理渾濁、衰朽的血液惡臭難聞,隨著一道拍岸的昏黃濁浪湧起,他就這樣忽然被捲入了身後波濤滾滾的白馬河中。

  在最終消失的那一刻,衍空和尚似乎因為極度疼痛顯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拼了命地伸出雙手空抓,仿佛有一塊視之不見的寶物就在眼前。

  但他的掙扎就像這片濃而不散的夜色,轉瞬就吞噬了一切存在的痕跡,徹徹底底、嚴嚴實實地將他捲入暗流之中,再也不見蹤影。

  就在此時,白馬河中傳來聲聲咆哮,無數或虛或實的身影突然出現,糾纏住了衍空和尚那些狀貌駭人、凶神惡煞的手下,竟然狂舞亂蹈著紛紛扼住自己的喉嚨,猛然窒息而死。

  江聞轉過身來,一道詭秘的身影已經從暗影中蠕動而起,五官顛倒、驚駭莫名的面具已經被摘下,顯露出一張血管筋絡扭曲、肌肉蠖屈螭盤,根本連五官毛髮都看不見的恐怖嘴臉!

  「你竟然絲毫未傷?」

  對方的聲音語帶詫異、雌雄莫辨,江聞現在知道了,那是因為對方的喉嚨早就被掐碎,臉部也被有意地劃爛撕毀,一種莫大的怨憤施展在他的身上,便讓江聞隱隱約約察覺出是紅陽聖童的手筆。

  「凌知府,別來無恙啊。」

  江聞喘著粗氣,對方必然是看出了自己的強弩之末,才會選擇這時候現身。

  凌知府所在之處,就意味著蒿里鬼國的扭曲入侵,也意味著某些冥冥掙扎的死者即將復甦,就像他先前所看到的那樣,無數鬼物糾纏著生前的仇人,折磨虐待、不死不休。

  對於殺身起傷之法,江聞本身就沒興趣了解,更不想去學會。創造並流傳出這個法門的人缺點就是心太軟,有時明知會帶來追悔莫及的結果,卻仍會因為感情用事而誤事。

  江聞已經察覺到了這門邪術的妙要,就在於那顆摩尼寶珠。而摩尼寶珠與蒿里鬼國之間,又有著說不清的極深淵源。

  隨著鬼面人步步走近,江聞竭力調整著因連番惡鬥而枯竭的內息,鬼面人身後翻滾的河水此起彼伏,幽泉海眼中晦暗不明的物質正從無形的地下噴吐而出,污染扭曲著這片土地。

  蒼邁衰老的福州城正在長夜中苟延殘喘,像一個垂死的老人長大了嘴,發出沉悶而機械的呼吸聲,連同數以萬計於三山兩塔間睜著眼沉睡的黎民,悄然靜聽波濤化為癲狂的脈搏,聯動著震耳欲聾的猛烈心搏,即將迎來又一個眼不可見的末日。

  他們幾乎就要習慣了。

  順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清廷命鄭親王世子濟度至福州,調兵攻鄭成功部。時年九月,滿、漢軍3萬駐福州,不久前往漳州。

  大軍開拔時,濟度曾得意洋洋地上書稟報此行見聞:福州城外則固若金湯、內有人心齊泰,無約略反叛之憂,堪當閩中首善之地。

  長夜無眠的福州城,如今再一次面臨著戎馬倥傯之夜,許多東西接連浮現,在青史尚且來不及留痕的間隙中,點點儘是大勢已烈、只手難撐的場面。

  那些年福州城的幾道城門緊鎖,人馬暗啞無聲,城門下或單槍匹馬、或形吊匆匆、或氣勢雄壯、或魂喪意絕的那些身影,也再沒有人見過他們從這城門之中回還。

  滴漏聲聲艱難、長夜暗淡難渡,偏偏有人已經如此這般地望城門枯守了十幾年。等待著的,心裡還帶著最後一絲幻想活著,期盼著當初跟著黃道周慷慨出城的男兒好漢,還能如他們許諾般隨著馬革也要凱旋而還。

  他們說不得不以一死保家國,然死則死耳,等待著的人切勿掛牽,一定要帶著他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那片掩藏在暗夜林莽之中,潑灑在漫天塵埃里,凝固在最不起眼地方的碧血,早已經掛滿了霜跡與塵灰,以至於徘徊在過往雲煙、仍舊記得往事的人也不禁模糊了起來——

  是否一切向來都如此,自己為之輾轉反側的又是什麼。

  這樣的人太多了,多到尋常巷陌比比皆是,芸芸眾生每天沉默低頭地遊走在這座古城中。混跡其中的黃稷也低頭不語,但他的理由卻有所不同。

  他的堪輿之術,師從於三元派玄空之宗師蔣珂,極受後世三元玄空飛星和玄空六十四卦的堪輿師所推崇。

  姜珂在世時曾力辟當時世面流傳地理諸書之謬,對待三合諸法也極度輕蔑,言辭激烈之處乃至於備受毀謗。他對於自己的堪輿密法言多晦澀、秘而不傳,在寫給弟子黃稷的書信中也提到了三山黃泉煞,卻始終不肯明說根由。

  時至今日,黃稷此刻已經明白恩師的用意,後世《華亭縣誌列傳》恐怕也知道,因而隱晦不明地記載了一句:「清順治三年(即一六四六年)清兵攻陷福州,殺明唐王朱聿鍵,此時蔣珂亦在城中,佯為僧道出逃,遂以堪輿術週遊齊魯泰山之間。」

  蠕蠕的身影又一次從黑影中升起,把一桿殘舊破爛的挽幡交到了江聞手中,隨風飄起的白底黑字斑駁模糊,殘留的絲絡宛如紙錢飄散,一點點消失在空氣中,就像是數百年前那場沉默不語的出殯儀式。

  歷史輪迴中苦苦掙扎的字跡幾乎快要消散,江聞依然汗出如漿,瀕臨暴走的真氣四處遊蕩,一人一鬼兩道身影緊扶著那根幡杆,面對著駭浪驚濤沉默不語。

  對此場面,鬼面人蠖屈螭盤的恐怖嘴臉都忍不住露出一絲鮮明笑意,仇恨的目光卻一刻不曾停滯地看向了模模糊糊的黃稷。

  「我在西湖古廟外等了你們一夜,去沒想到你們會傻到跑來幽冥巷自投羅網,看來果然是高估你們了。」

  鬼面人發出猶如夜梟的笑聲,不祥的氣息漫天盤旋、永無寧日,而在幽深的白馬河水底,巨大的泥沼已經形成,隨時可以吞沒這座等不到天明的永夜之城,將它徹徹底底捲入那處蒿草森森、黃泉涌動的鬼國之中。

  江聞看著掀起波瀾的白馬河,恍若見到某些可怖而又邪惡地的蛇形生物,正昂頭吐信,聳立在不見天日的永恆深淵中,從那鬧鬼的幽暗長河裡探出頭來。

  「閩惠宗所謂的黃龍,我今天也算是見到了……」

  江聞緩緩挺胸直背,看著凌知府如今駭人的模樣,說出了他醞釀已久的話語。

  「凌知府,你為了讓福州城為你陪葬可謂是煞費苦心。湖心古廟的胞皇宮、閩江底的陰泉天宮、沉封在古墓里的摩尼寶珠、三山兩塔間的種種怪異,都成了你陰謀的組成部分。」

  凌知府不剩幾分人形的臉上表情猙獰,極度的痛苦與復仇的快慰腐蝕著他的內心,讓他的聲音夾雜著喜怒哀樂,聲音扭曲到無法自制。

  「當初出賣我的人還活著,我是為了討債而來!只待闔城淪入蒿里鬼國之中,所有人都要日日夜夜受盡煎熬,不管是黃稷、紅陽聖童、逆女、丁家餘孽,還是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傢伙,所有人統統跑不了!」

  不單單是白馬河,此夜福州城三山兩塔間的每一條內河、每一處泉眼都翻湧著渾濁腥臭的浪花,伴隨著無數鬼物不及黃泉不復相見的獰笑,一點點將福州城拉入天地翻覆的絕境之中。

  河水中,這些不可名狀的存在比人類所能估計的還要高,牠們永久守護著蒿里鬼國那駭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里,無數的巨蠕蟲正緩緩地蠕動著,污穢地掘地鑽行於支離破碎的空間中,所謂的渾濁幽泉,不過是牠們身體濁黃而粘稠的前端。

  江聞沒有在意周邊的異象,只是解下了背上塵封已久的漢高祖白玉斬蛇劍。

  「摩尼寶珠能鎮壓蒿里鬼國,應該也是你編織出來的謊話吧。呼祿法師所謂的鎮壓,不過是將摩尼寶珠放在全城維繫的中界線上,利用城中無數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來許願阻止翻轉,實現這個幾乎不可能的願望。」

  江聞看著愣在原地的凌知府,繼續說道,「被摩尼寶珠輻射過的人之所以能重傷不死,原理應該和殺身起傷之術一樣,以直面死亡帶來的恐懼形成執念,讓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吶喊著不想死去,這個人就能以詭秘莫測的形式繼續存活一段時間。」

  「而如今這座城的想法還是未知之數,貿貿然將摩尼寶珠投入湖心古廟的胞皇尊中,很可能只會引動閩惠宗千百年前未遂的執念,把福州城繼續獻祭成為他心中高舉於九天的陰泉天宮。」

  凌知府不動聲色地說道。

  「如今已經晚了,就算你猜到了我的計劃,此時也不會再有機會翻盤。再等不到一刻鐘,熹光就再也不會出現了!」

  江聞將劍緩緩舉起,白底黑字的挽幡支離破碎,只剩下最後一點存在於世上的痕跡。

  「這幡深藏數百年,也從沒想過能看見宋末之後的長夜余火。今天我既然帶它出來了,就必須在消散潰滅之前,讓它光明正大地見到一次朗朗乾坤。」

  「這座城的死與活從來都不在我的手上,到底一切該怎麼結局,就交給始作俑者來決斷吧。」

  凌知府聽到這句話猛然變色,身形詭異地想要抓住黃稷,因為他知道江聞已經猜出了真相。

  但江聞僅僅彈指一揮,就將一顆捏到滾燙的黯淡圓石彈出,化為一道直線緊擦著凌知府的身體拋進水中。

  此時白馬河裡瞬間激起了滔天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沖向岸上,似乎要將所有人捲入其中,化成詭異形狀的巨浪也起伏不定,似乎正在痛苦地掙扎著。

  「果然,蒿里鬼國根本不想吞沒福州城!翻轉的結果是兩邊都會死!」

  話音未落劍光倏忽一瞬,凌知府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疼痛與麻痹,潛藏於陰影中的軀體動彈不得,忽然失去了熟悉的倚仗。他的手緊捂著喉嚨不放,汩汩鮮血卻已經沿著指尖滲落了下來,嘴裡只能發出嗬嗬怪叫。

  「你不是很想活嗎?」

  江聞瞬息而至地再一次貼身,揮劍將他的大好頭顱斬飛上半空,「摩尼寶珠證明你真的很想活著,那就以剎那間的活人身份,乖乖地再死一次吧!」

  凌厲無比的劍法已經耗盡江聞的力氣,但他只是輕輕一推,無頭屍體就撲通一聲落入了濁黃色的河水之中。

  「去吧黃稷,蒿里鬼國是被還陽的凌知府引過來的,如今也只有同樣來自蒿里鬼國的你,才能將它帶回原本的地方。」

  江聞面色蒼白地無奈感嘆道,「什麼一甲子就有黃泉蒿里,闔城淪入幽冥。這千百年間福州城安好無比,唯獨是被幾個心懷鬼胎的人差點引入死地。」

  黑衣白帽的黃稷看著波濤滾滾的河水,也面露畏懼之色。

  「道長,你確定我真的能行?西湖之中的幽泉海眼真的不需要鎮壓嗎?」

  江聞雙目緊盯著漆黑的夜空,想要從無窮黑暗中找到一絲破曉時分的徵兆,壓低聲音隱晦不明地說道。

  「你自己惹出來的亂子,我已經仁至義盡了。而且放心吧,我在西湖邊演練鎮水鐵犀牛的時候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幽泉海眼不會有事的。」

  黃稷畏首畏尾地看了他一眼,繼續疑惑地問道:「你為什麼如此確定?」

  江聞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小聲說出最後一句話,就把黃稷推入了翻滾的浪濤之中,看著原先癲狂的白馬河漸漸平靜,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遠去。

  …………

  變化似乎只在一瞬間,浪濤聲與喊殺聲就成了模糊記憶中的一員。

  一夜新雨洗去了滿城的煙塵,青青楊柳也被吹拂不定,葉片間耀眼的光芒來自於露珠,而露珠璀璨的顏色,則來自於天空中冉冉升起的旭日。

  那場煙雨是如此忽然地升起,就像是噩夢最後的痕跡化成了清風薄霧,籠罩飄舞千家萬戶的屋前廊下,但細雨根本阻擋不住行人腳步,坊市間裊裊炊煙扶搖直上。

  三坊七巷間緩緩有門板搬動、輕聲交談的聲音,千家萬戶都在這片溫婉嫻靜的雨景中長出一口氣,似乎往日的種種不快都悄然消散,生活仍將懵懵懂懂地繼續下去。

  而在眾人沒留意的空曠街道上,一個背著劍、腳步踉蹌的人影正慢慢遠去。

  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