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父子竭力山成玉

  耿王莊占地遼闊,昏暗中行進著,火光時不時照見幾處石橋相連,夾道有樟有榕有柳有槐,鬱鬱蔥蔥倒映于波光粼粼的湖面,滿眼青翠。

  又向前走著,忽地還會有幾處雅致亭台掩於樹蔭之中若隱若現,白日想來應當是山如青黛,輕淡如畫。

  可他們走了這麼久,卻未沒有碰見一個巡路的衛兵和更夫,時間算來已經逼近五更,暗濛濛的天邊鉛雲深鎖、星月無蹤,看不出一絲將要放亮的跡象。

  清廷三藩之中,耿藩所屬有十五佐領。五丁出一甲,甲二百設一佐領,以此推測,滿編的十五佐領共計可達甲兵三千名,如今即便在廣州折損裁汰了兩成,實力也不容小覷。

  更何況僅僅福州一處,藩下丁口還有一萬五千之多,全力生產製造只為耿藩所有。像這類佐領編制下的軍兵屬民,就是由藩王直接掌握的「藩屬」勢力,構成藩王所統軍隊的核心力量,他們同藩王有著嚴格的封建隸屬關係。

  可闊達到三百畝的城南耿王莊中,哪怕隨處可見宮宇樓台,卻未駐紮有一隊佐領人馬,帶兵廝殺多年的耿繼茂,不知為何如今活的像個孤家寡人,伶仃煢孑於暗暗長夜之中。

  此時長夜森寒,耿精忠帶領著人馬還在向前走去,當走到一處苑牆外時,耿王莊中卻平白無故颳起了一股怪風,呼嘯凜冽地貼耳飛過,刺得眾人裸露在外的皮膚生疼,手指關節登時麻痹刺痛、不受控制起來,只好比冰窖里的一截枯樹枝。

  曾養性怪惱地攏緊甲袖,只覺得這閩中的砭骨寒風比遼東苦寒還讓人難忍。他看向同為總兵的白顯中,卻發現這位同僚發直地看向了黑暗處,眼裡已然滿是驚惶不安。

  並且就在同時,上百人的世子親信也不分先後地聽見了一牆之隔的不遠處,正緩緩傳來伏地摩挲、呢喃怪語的響動,鼻尖飄蕩著一股糟糕的氣味。

  苑牆並不高大,但也足夠阻擋住昏暗中受限的視線。這座院落寬敞到出奇,卻不見一處建築的脊頂,隨著所有人聽見一牆之隔的響動,敏感的想像力隨著愈加嚴酷的寒風越飛越遠,在踟躕不前中腦補著「它」此時的樣子——

  那蠕蠕而行的物什想必身軀搖搖欲墜,才能發出如此不協的蹣跚之聲,「它」顢頇的步伐正毫無憐憫地碾碎周遭的苗木,發出這般可怖的嘩喇喇攪拌聲,也一定是在不疾不徐地,隨意將雜草乃至石塊吞入腹中,身後只留下一道深入土壤的碾痕……

  「不得稍作停留,全軍開拔!」

  此刻所有人的腦海里,都誕生出了身殞不惜的好奇心,故而這聲憑藉著理智發出的命令,就顯得尤為可貴。

  江聞有些詫異地看著面前的世子,也不知是這幾日的挫折磨練了他的意志,還是他早就對耿王府中的種種怪異司空見慣,衣衫襤褸的耿精忠此時意氣風發,一聲怒吼挽回了搖搖欲墜的軍心,火把再次匯成長龍,蜿蜒著向耿王府的深處走去。

  可能是察覺到江聞的目光,耿精忠虛浮的腳步延緩了片刻,低聲說道:「道長不要靠近那裡。象園中豢養著來自身毒國的巨象,平日裡的貪饕無度,所到之處草木盡凋,相士曾說過尤為不吉利。」

  江聞捂著鼻子說道:「王府里為什麼要養這種鬼東西?」

  耿精忠冷哼道:「王莊中除了神象、還有來去無影的仙鶴,都是尚可喜那老狗在廣州城中送給父王的禮物,居心叵測之極。長青子道長這次找到我,為的也是這兩樣事物……」

  江聞還想問下去,天上隨即就傳來了扇動翅膀的巨大噪雜聲,可放眼望去四野無人,也沒見到任何飛禽猛獸的蹤影。

  很快,又是一股惡臭氣味傳來,夜空中好像是什麼東西在拍打著巨翼,一陣猛烈的風突然東去,那股強氣流掀亂了親信們套在外面的甲衣,盔纓劍穗也繞得七扭八歪。

  本在這光亮的漆夜中什麼都看不真切,但一些仰著頭的親信還是隱隱認為自己,應該是看見了一團比天空更深暗的無形雲煙,如火輪一般飛落遠方。

  耿精忠神色劇變,連連催促隊伍前行,終於來到了一座條石鋪地、美侖美奐的府邸之前,駐住了腳步。

  門前的石獅子由白石雕成,似玉非玉,通明溫潤、潔白無比。經過高超工匠精雕細琢後栩栩如生,雙眼卻填上了血紅瑪瑙石,被火光猛地照射只覺得雙眼血紅、惡風凜凜,怒視著寒夜中的不速之客。

  親信們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注視著耿精忠的舉動,此時此刻他已經成為了這些人的主心骨,江聞甚至懷疑幾位全副武裝的總兵,並非出於勇氣才穿上鎧甲,反倒是在依靠冰冷鎧甲,在維持著所剩無幾的膽量。

  耿精忠來到這扇沉重的檀木門扉前,回憶著空空蕩蕩的王爺府邸最深處的景象。

  才推開一道縫,寒風從他背後滾滾而來,沖入了空蕩的府堂之中,星羅密布的燭火搖曳起了來,就如同場中人同樣不定的內心。

  深吸一口氣。

  他推開了門。

  …………

  「林總鏢頭!我是來討個說法的!」

  門外寒風滾滾而來,將垂頭枯坐的林震南猛然驚醒,一時間只覺得空蕩的鏢局大堂塵霧漫眼,看不真切。

  再定睛一看,是田歸農隻身闖進了福威鏢局。田歸農雙手略一發力,便推開了虛掩著的布滿銅釘的鏢局大門。

  只是一道門縫,府外便傾瀉進了擁擠嘈雜的火燭色,和焰色搖動不定的說話聲,兩者合在一處,一同包圍了這座空城。

  田歸農此時依舊一身白衣秀士的打扮,不沾煙火氣,腰上卻配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話語間怒氣十足地踏步上前。

  「林總鏢頭!」

  林震南正坐在鏢局大堂正中的太師椅上,頭頂著「福在威前」的燙金牌匾此時有點可笑。

  他手裡邊既沒有刀劍,也沒有鏢師護衛,只能孤家寡人般獨守著一府,三天沒有合眼的精神也疲憊到了極點,以至於看著田歸農的身形都有些恍惚不定。

  「田相公,你這回深夜造訪所為何事?不知我這小小的福威鏢局,又受到哪門子封賞了?」

  林震南也沒有起身,他的氣力早已不濟,此時顯出破綻只會落入下風,乾脆以往日從未有過的刻薄口氣與田歸農交談。

  此時的田歸農又逼近一步,林震南看到了他怒髮衝冠的左臉上似乎有一道紅手印,嘴角也留著殘血未褪。

  察覺到了林震南的目光,又被他的口氣所激怒,田歸農猛然說道:「林總鏢頭,田某自詡未曾違背江湖規矩、更是為了你,把綠林南盟主的御匾經風冒雪地完璧送到你處……」

  林震南冷哼著打斷:「田相公客氣了。我看沒能將御匾再完璧送回,恐怕才是你的一件憾事吧?」

  田歸農一拍廊柱,在木身上留下一道清晰手印,也從橫樑上簌簌落下一陣灰塵。

  他的怒氣似乎更盛三分:「那麼林總鏢頭你解釋一下,為何要深夜派人擄走我女兒!」

  林震南聞言深深地皺起眉,他察覺到一絲不善的氣息。

  「此事絕無可能。我府上的鏢師全都被勒令不得外出,這幾日謹守不動,更何況鏢師們武功低微,如何能從田相公手下群雄面前擄人?」

  田歸農忽然惡狠狠地一笑:「林總鏢頭,你今日若是敢作敢當,我倒還認你是一條好漢;可如今你矢口否認、萬般抵賴,只當我們都是瞎的不成?」

  他話音隨之一變,「當時欽差大人正在客棧中與我私晤,親眼見到你鏢局裡兩名弟子擄人。欽差大人追出去與之交手,更是落入埋伏被咬傷打殺,此事焉能作假!你又敢不敢與我,當即去對簿公堂!」

  「田相公,你怕是中了歹人的圈套了。欽差大人貪酒好色城中無人不知,我那兩位徒弟之所以出門,乃是因為小女夜半被賊人抓走,這才連夜搜捕。」

  林震南面沉如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你女兒與小女同時失蹤,我看那欽差大人才可疑無比,怕不是因色起意搶人,反而是我鏢局弟子出手相救。」

  田歸農微微一笑,滿是不屑地說道:「欽差乃是天家使者,江湖人物不過草莽。你女兒蒲柳之姿,欽差緣上視下何求不得,哪裡需要做此歹人的行徑?!」

  林震南緩緩點頭,又注視著田歸農紅腫的左臉,已經猜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故意高聲說道:「哦?既然是田相公主動獻女,以作晉身之資,林某自然無話可說。可你的女兒是被你親手送出去的,又來我這福威鏢局找什麼亂子?!」

  林震南的聲音不大,卻恰好能沿著門縫傳到屋外。田歸農帶來的人此時也正屏息靜聽,自然把這些聽的一清二楚,人群里頓時議論紛紛,譁然大起。

  人群中的少年陶子安前夜本想找師妹敘敘心事,當時偶然正撞見衍空和尚扛著麻布袋從屋裡出來,此時頓時想清楚發生了什麼。

  他本想找自家父親問個明白,身邊遍尋卻沒有找到人。

  在此事上,田歸農已經隱隱敗下陣來,像這樣互相抹黑添堵的事情里,田歸農還局限於顛倒黑白、反客為主的小手段,而林震南已經大膽假設、小心求證,輕而易舉地拋出一個眾人不一定最相信、但卻一定最樂意傳播的結果。

  福威鏢局強搶民女,不過是江湖上的尋常事,而田歸農向來以孟嘗君自詡,如今疑似把二八年華的妙齡女兒送給粗魯大和尚,哪怕對方是朝廷欽差也不見得露臉——哪個更讓人津津樂道,已經不言而喻了。

  「多說無益,林總鏢頭如此中傷田某,我自然會找欽差大人討個公道!」

  可就在此時,田歸農卻忽地定下神來,仿佛剛才狼狽應對的並不是他。

  「不如你叫出府上鏢頭、兩位弟子,與我當面對質一番。若他們敢站出來一見,我田某人也不是什麼不通事理之人,這件事就暫且了了。」

  田歸農慢條斯理地說著話,俊秀的臉上全是慣用的和善之色,雙眼卻不停打量著林震南的表情,一點細節都不曾遺落。

  林震南深吸一口氣,想要從椅子上站起來,身體卻疲憊到無法動彈。

  他知道對方此行的來意了。

  「田相公,這世間清濁自甚,神靈明鑑。府上如今都已經睡下了,此事有我這個福威總鏢頭、綠林南盟主來作證,難道還嫌不夠嗎?」

  田歸農又一次哈哈大笑。站在他面前的若是尋常人,早就被這種大局在握的豪氣所驚嚇。

  「長夜漫漫,波瀾四起,貴鏢局上下還能安然長臥著實讓人佩服。可依我看來,貴府也不是人人都能睡著的。」

  田歸農伸出手連拍兩聲,門外忽然闖進一個黑面虬髯的惡漢,正是陶子安方才遍尋不到的父親陶百歲。

  形若響馬的陶百歲蒲扇般的手掌擒拿著一個單薄人形,三兩下就從門口推搡到了福威鏢局的大堂之中,那人身上帶傷、靴子也掉落了一隻,倔犟地不肯上前。

  林震南猛地睜大雙眼,看向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的身影,雙手不受控制地緊緊抓住了太師椅扶手,身體踉蹌著站起又復坐下,如此反覆幾次,顯然難以接受。

  他的雙唇緊繃成一條線,卻在對撞上那人的視線後再也不受控制地顫抖說道。

  「吾兒,你怎麼在這裡……」

  …………

  這座大殿太過曠闊,以至於滿屋高燒紅燭、遍點銀燈都無法照亮,於是乎每一根柱子的背後,都潛藏著弄到化不開的影子。

  殿中滿地都由廣東高要縣上好白石鋪就,主座上擺著一架交椅,大到可以並排坐下四五個人。

  可此時的帷幕遮擋背後,分明只端坐著一個龐大的身軀,就不剩下絲毫空隙了。

  耿精忠深吸了一口氣,面前的身影與他單薄記憶中不同,也與他之前見過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如今甚至沒有了作為人的基本模樣。

  他看得清清楚楚,此時躲在帷幕後的,只是一個遍身肥肉、肢體重疊的怪物,薄析的皮膚早就繃不住沉重的脂肪,充盈到了極限就化成皺紋與凸起,皮膚上也充斥著肉眼可見斑斑的黑灰色。

  耿繼茂微弱地喘著氣,光是推動肥肉讓胸腔收縮就是巨大的負擔。四肢更是早已潰退敗陣,像是身體多餘的累贅般嵌套在肥肉里,手腳與身體相比纖細微渺到不像話,很偶爾才可笑地,因為神經抽搐而抖動一下。

  一張臉艱難地從原本是脖頸的位置探出來,滿臉都是肉褶,光滑細膩得不像個久經戰陣、風吹日曬過的中年武將。他的頭髮只像一簇雜草,倔犟地生長在龐大的山岩之上,也成為了一處無關緊要的點綴。

  耿精忠不需要掀開帷幕,也猜到那簇「雜草」上,一定仔仔細細地綁著一根金錢鼠尾辮。

  「父王,我來了。」

  帷幕後面飄出一陣拉風箱般地哮喘,每次用力呼吸時都會憑空生出風聲,使得四周的燈燭焰火都朝向同一個方向,屋裡的黑影也開始飄忽不定。

  「我沒讓你出來……」

  耿繼茂用了幾次調息,才說出這麼一句完整的話。耿精忠完全聽不出父親話語裡是怒斥、嘲諷,或者單單是在表示疑問。

  「可我已經來了。」

  耿精忠繼續說道,顯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大殿外聽不見雞鳴狗吠,漫漫長夜也沒有來到盡頭的意思。

  「父王,清廷如此咄咄逼人,你為何還要處處退讓?」

  耿精忠就地盤坐,就像個鬧脾氣不肯走的孩子。

  帷幕後哮喘聲如拉風箱,良久才回答道。

  「吾兒……此亦迫不得已而為之……」

  「迫不得已?我們耿家從遼東征戰到粵閩,如今單單一個不得已就可為藉口?」

  耿精忠冷冷說道,「若是這般,祖父死時或是遼東一礦徒、或是毛帥一小卒、又或是登州一賊寇,安能有靖南王之位?」

  耿繼茂沉默了片刻,喘息聲忽然增大了幾分,冷冽的氣息在他胸腔中迴旋徘徊,終於發出了瓮然的說話聲。

  「為父豈能不知!!!」

  怒吼聲從他胸口發出,層層迴蕩越來越響,金戈鐵馬之氣溢於言表,讓耿精忠都不禁側目。

  「你祖父坐逃人自經死,孤在軍中代領眾將,請襲爵而睿親王持不可。為此的是父王我,戎馬南下連定廣東諸多郡縣,殺得沿途人頭滾滾,就連尚可喜都驚駭欲絕。」

  「唯有這樣,孤才能在順治八年繼嗣為王,免得淪入孔有德那樣身死藩滅的下場!這裡面有多苦多難,父王我比你清楚的多!我為了耿藩所做的一切,比你想像的要多!」

  耿精忠忍不住後退了兩步,看向帷幕後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忌憚。

  「父王……所言甚是……」

  但耿精忠又想起了江聞說的話,胸中的膽氣又滋長了幾分。

  「可是他們要的,是孩兒的命啊!您連我的命都放人不顧了嗎!」

  王殿中曠闊無依,聲浪疊疊滾滾、繞樑不絕,兩人說話殘留的聲浪瞬時間廝殺在了一起,化為嗡嗡作響的迴蕩聲,直到共同歸入寂靜。

  「世子無需擔心,王爺早有打算。」

  耿精忠猛然回頭,發現不知何時,大殿中忽然多出來了一個人,身形被柱子後濃濃的陰影擋住,以至於恍恍溶溶,飄忽不定,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幻覺。

  「你是何人?!」

  耿精忠怒喝道,忌憚地轉頭凝視。

  那道影子的聲音飄忽不定,雌雄莫辨,偶然湊到光亮處的臉上,才能看見戴著一副五官顛倒、恐怖離奇的鬼面具。

  「還未見過世子,卑職乃耿王爺手下小小幕僚,禮節疏忽之處多望擔待。卑職此次斗膽現身,乃因為見不得父子反目,綱倫喪盡,故而想為王爺辯解一二。」

  那身影飄飄搖搖地又縮回了陰影里,只剩恍惚的聲音不斷傳出。

  「清廷派來的欽差所為之物我也有所了解,適時退讓乃是以退為進,以免阻礙王府的大計。欽差此行雖然跋扈無度,也不過是王爺的一枚棋子,甚至還會幫我們找到消失多年的胞皇尊……」

  耿精忠雙眉緊皺,目光冷冷盯向了柱子背後的陰影。

  「什麼大計都是胡說八道,胞皇尊不過是五代閩國的一樁志怪之事,你又是哪來的妖人?竟然蠱惑父王去找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

  鬼面人雌雄莫辨地詭笑了幾聲,略帶諂媚地說道:「世子無需再試探卑職了。那黃稷知道的東西,我全都知道,而他語焉不詳的東西,我也一清二楚……」

  鬼面人智珠在握地對著耿精忠說著,說話聲卻忽然原地消失,又從另一根柱子的背面發出。

  「那胞皇尊乃是梁朝王霸仙人,留給他後人的一樁莫大機緣,說不得就能闔家託身清氣蛻凡成仙。可惜閩惠宗拿到了摩尼寶珠之後,對胞皇尊的期望更勝一籌,不甘心舉家超脫,乃至於痴心妄想地想要舉國飛升!」

  對方的說話聲忽高忽低,不斷地在耿精忠耳邊響起。

  「閩惠宗輕信了道士陳守元、徐彥的妖言。陳守元自稱可與胞皇尊對話,聽得王霸仙人傳下的旨意,故意將飛升之法說成是托舉天宮、再造龍庭的法術。而徐彥握有巫法,熟知這福州城中的陰泉地眼所在,就引著閩惠宗在宮中視鬼……」

  「胡言亂語!鼠輩可敢出來與我一見!」

  耿精忠怒罵道,緊握著袖中的腰刀,起身要去追趕陰影中的鬼面人,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又跑到了更遠處的廊柱背後,此時正將雙手的手背貼合,躬身施行著顛倒古怪的禮節。

  「世子稍安勿躁,且聽我細細說來。」

  鬼面人用雌雄莫辨的聲音說著。

  「閩惠宗昏聵無能,自然不像世子這般明察秋毫。然而這無道昏王卻別有一番仙緣,長興三年他對著胞皇尊修道兩個月,竟然誤打誤撞地引出黃龍出水、胞皇現世,讓宮中的道士都措手不及。」

  「那一日,王霸仙人與閩惠宗相見,惠宗問曰『六十年後將安歸』,王霸仙人親口允諾:「六十年後當為大羅仙人。』而他沒有等到的六十年,卑職卻有辦法讓王爺見到……」

  耿精忠越聽越混亂,只覺自己遇上了一個妖言惑眾的瘋子,確實中找不到對方所在的方位,只能大聲說道:「徹徹底底的一派胡言,父王千萬不能聽他胡言亂語!」

  耿精忠想要上前扯開帷幕,去和不知是清醒是混亂的耿繼茂見上一面,於是他快走幾步趨近交椅,掀掉了虛掩著的紗帷,卻發現耿仲明肥胖而微小的眼睛正緊盯著地面的白石地磚。

  耿仲明沒有抬眼看長子一次,只顧著時刻不放地緊盯地面,仿佛這些光潔如玉的白石里寫著什麼稍縱即逝的秘密。

  肥肉上青紫色的嘴唇微微蠕動,絮叨著說道:「他沒騙我……我都看見了……天宮就要開啟了……」

  耿精忠這才忽然察覺,面前的父王似乎並沒有睡著過。

  福州城中的每次見面,他都是這般愈發痴迷白石中的「文字」,隨後在肥肉日益堆積里艱難掙扎著,夜夜躲藏在這座大殿中的一角,在呼吸聲中苦苦地、默默地等待著滴漏的刻度走盡,才能再苟活一天。

  「父王,你快醒醒!這些都是鬼話啊!」

  一股心酸湧上心頭,耿精忠把進門時的那股怨憤全部拋之腦後,此時無比篤定自己的父王只是被妖道蠱惑了心智,這才做出種種難以理喻的行為。

  廊柱之後的聲音悄然響起:「世子不要誤會,王爺並沒有喪失心智。王爺比我們都要清楚,包括世子你悄瞞下胞皇尊的線索一事——但此刻閩國留下的陰泉天宮就要現世,你且看屋外天昏地暗的模樣,像不像傳聞中的黃泉蒿里?」

  耿精忠忽然被一陣莫大恐怖籠罩在心頭,茫茫然不知所措,睜著眼長大了嘴,看向廊柱背後轉出的那道鬼面身影。

  「世子,黃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言語中自然有穿鑿附會之處。此事在《五代史》中雖然刻意隱去,歐陽永叔卻也留下了閩惠宗宮中視鬼的明確記載。」

  「在他僭位稱帝的長興四年,福州城中籍民總計有四萬七千戶,可就在黃龍見宅的那天,城中忽然人口暴漲,總計九萬四千戶有餘,道士徐彥察視之後,才稟報是黃泉蒿里的鬼物混入城中……」

  「蒿里古國每隔一甲子,便會和福州城只有一線之隔,此時的長生仙緣也將開啟。而成仙成鬼,在卑職看來不過是一線之隔罷了。」

  一道嗤嗤笑聲突然響起,鬼面人的說話聲仿佛從數十根柱子後同時出現,聲音出現了明顯的干擾重疊,「如今王爺在白石上所見的,世子你當然看不見,因為那是死人才看得到的殄文呀,哈哈哈!」

  一首陰森詭異的輓歌忽然響徹大廳,紛紛擾擾不絕於耳,唱著宛如羅漢經行陰間地府時所見的離奇景象。

  【兔不遲,烏更急,但恐穆王八駿,著鞭不及。所以蒿里,墳出蕺蕺。】

  【氣凌雲天,龍騰鳳集。盡為風消土吃,狐掇蟻拾。】

  【黃金不啼玉不泣,白楊騷屑,亂風愁月。】

  【折碑石人,莽穢榛沒。牛羊窸窣,時見牧童兒,弄枯骨。】

  輓歌飄飛出殿外,門外守衛著的親信們只覺得一陣飛沙走石,他們都驚訝地發現,原本只有百人規模的親信隊伍,忽然參雜了許多素不相識的人物,相互之間更是似見非見。一時間,大家竟然連行伍多年的夥伴都辨認不清敵我了!

  更恐怖的事,眼前原本就昏暗無光的天穹更是蒙上一層黑紗,陰沉暗淡到幾乎要覆壓傾塌下來,徹底淹沒這方世界。

  …………

  林震南只覺得天都塌了下來,因為自己悄然送出城的林平之,竟然落在了田歸農的手裡,而且看模樣,還是經過一番爭鬥才被擒下。

  「林賢弟,你府上看來是出了內鬼,竟敢挾持您的家人妄圖出城,幸好被我撞見搶了回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

  田歸農陰惻惻地說著,陶百川掐著林平之咽喉的手卻沒有一絲鬆動。

  林平之因為氣息不暢而面色發青,竭力對父親說道:「爹爹不要相信這些奸人的鬼話!只有我是因掩護妹妹和史鏢頭才被抓住,華師傅帶著兒女也分開逃離!」

  林震南面色鐵青,雙手緊緊握住太師椅的扶手,緊盯著田歸農得意洋洋的眼睛。

  「田相公!你要如何才能放過犬子!」

  田歸農故作無辜地說道:「總鏢頭何出此言?既然你徒弟抓我女兒,那我留貴公子在地上盤桓數日,又有何不妥呢?」

  林震南緩緩站起身來,躬身施禮幾乎及地。

  「田相公,我在這世上只剩寥寥幾位親故,還望高抬貴手……」

  田歸農粲然一笑,近身似乎要扶起林震南,接機靠近他的耳邊輕聲說道。

  「林賢弟,我們明人不說暗話。只要你交出摩尼寶珠,這一切就一筆勾銷,我也立即退出福州城,終身不復踏入一步!」

  林震南沒有抬頭,也壓低聲音無奈地說道:「我從沒聽說過什麼摩尼寶珠,田相公你一定是找錯人了。」

  田歸農言之鑿鑿地說道:「欽差大人從義序黃家口中已經打聽清楚,黃家的不肖子黃稷正是在你府上充任帳房。關於摩尼寶珠的線索,也都是從他身上被找到……」

  田歸農故意讓一條路,以便林震南能恰好看到林平之的方向。

  「你鏢局弟子武功如此高強詭異,福威鏢局忽焉蓬勃有如神助,那枚摩尼寶珠毫無疑問就在你的手上,種種跡象,還需要我復贅言之嗎?」

  林氏父子的目光交錯,隨著話音落下,被陶百川牢牢擒住的林平之忽然開口喊道:「爹爹,不要聽這賊人的鬼話!孩兒我就算死,也不會墮了福威鏢局和林家的名聲!」

  田歸農聞言一笑,輕描淡寫地揚起手,狠狠抽在了林平之的臉上,把林平之扇得眼冒金星,瞬間在他臉上留下五指紅印,也在地上留下一灘鮮紅的舌血。

  「貴公子言語粗鄙,為兄斗膽代為管教。林賢弟還是要多多管教才是。」

  田歸農雲淡風輕地回過身,仿佛剛才只是拂去一粒灰塵,眼角也看見了一道身影向他疾撲而來。

  他側身一讓,衣袂飄飛地躲開了林震南蓄意的一掌,雙手架在胸前往外一推,就把暴起的林震南搡到了一側,瞬間讓他步伐大亂,撲向陶百川救人的方向也偏斜了許多。

  「哼,自討苦吃!」

  田歸農一推劍鞘,寒光閃閃的天龍寶劍瞬間發出龍吟之聲,劃出一道玄之又玄的軌跡,擦著林震南的衣袖揮過,不帶煙火氣地斬下一片衣物。

  「我已經猜出來了,你偷偷將鏢師送出城去,如今這福威鏢局只是一座空城,就剩你這樣的三腳貓功夫,還想和我們幾十人做對嗎?」

  天龍寶劍吟嘯而來,勢不可擋。

  「不想在你兒子面前被打成落水狗的話,就最好乖乖告訴我摩尼寶珠的下落!」

  林震南咬牙穩住身形,知道自己騙對方走近反擊的最好機會一經錯過,已然沒有辦法擒賊擒王地換出林平之——但他還是沒有停手,因為一旦徹底放棄,自己和兒子就徹底沒有了活路。

  天龍寶劍幻化出無數劍影,如貓在戲耍老鼠般,圍繞著林震南的要害不斷閃過,留下累累的不致命傷痕,偏偏沒有命中一處要害。

  自己的拳掌落在空處,腳步也開始凌亂,林震南只能狼狽不堪地勉強招架,臉上也被劍脊拍中,血流滿面。

  田歸農本就是關外武林的一把好手,代代以家學淵源威名遠播,天龍門的武功早已爐火純青。

  而林震南祖上不過是一戶破落的武師人家,歷代走標為生,身上的武功也早早因生活荒廢了。

  兩人的比斗,可能還不如蒼鷹搏兔的場面可觀,已經呈現了一面倒的趨勢,林震南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早就疲憊不堪的精神也越來越渙散。

  他搖搖晃晃的身形幾乎要倒下,可每當他視線穿越過某個方向,早已枯竭的力道就又猛然生出幾分,奮不顧身地想要接近田歸農身周的三寸距離,即便次次無功而返也咬牙堅持著。

  因為他看見了林平之。

  他還記得長子出生的那個冬天,家裡已經揭不開鍋了,長年走標傷病纏身的老父也終究沒有撐過嚴寒,在寒夜裡撒手人寰。

  林震南本來滿心頹喪、不知所措,可當他和襁褓中那個,因為娘親沒奶而嗷嗷大哭的小生命眼神接觸時,他愣在那裡,忽地流下淚來。滾燙的熱淚從這個迷茫的漢子臉上滑落,撞碎在蕭條空蕩的茅草屋地上。

  他恨不得從身上割下一塊肉來,餵給眼前這個初到世間的小傢伙。

  那是一種莫名的感觸,他不管走到哪裡都要牽掛著的東西,也突然能明白常年在外、忍飢挨餓的老父,為什麼每次都要回家,都要當掉身上擋寒的襖子,換來塞到自己嘴裡的二兩肥肉。

  在那天之後,他腆著臉東拼西湊地借來一袋子糧食交到妻子的手中,就提起老父留下的生鏽兵器,甘心化身成為江湖上碌碌無為的一個破落小人物……

  腳步忽然趔趄,氣力不濟的林震南終於摔倒在了地上,臉直接撞在了冰冷地面上,額頭磕破出血淌進眼睛裡。

  他的隨後一拳毆來,他的鼻子也酸痛入骨,淚下不受控制地就湧出並模糊住了雙眼。

  田歸農微微喘氣的聲音傳來,一隻穿靴子的腳踩在了他的腦袋上,林震南卻沒有力氣爬起來,原本威風八面的福威鏢局總鏢頭,此時依舊落魄得像是二十年前的流浪之犬。

  「快告訴我摩尼寶珠的下落,否則我先割掉你的鼻子,再挑斷你兒子的手筋腳筋,讓他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

  林震南看不見,但林平之強忍著的嗚咽聲傳入耳中,應該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腳,準備把刀子從手腳腕的筋縫裡扎進去,然後輕而易舉地一挑。

  林平之在主動引來敵人的時候,應該也沒有想過那麼多後果,直到現在才開始害怕。

  這孩子天生膽子小,又不敢哭,因為他怕給自己這個當爹的丟人,

  可是傻孩子,你爹我都丟人成這樣了,你有什麼好倔強驕傲的呢?為什麼還不懂得求饒呢?

  像你這樣的脾氣去混江湖,哪裡能討得了好處?

  林震南這樣想著,還強打起力氣想要起身,卻又有一隻腳踩在了他的後背上,把他牢牢按回血沫塵埃里。

  田歸農怒火中燒地感覺腳下的掙扎,不可理解對方的行為。

  這種感覺,真的是令人不快啊……

  「林總鏢頭,你再不說實話,我就不客氣了。」

  田歸農的聲音傳來,依舊溫文爾雅,這人總能在奉行卑鄙手段的時候保持風度,仿佛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可林震南絲毫不知道摩尼寶珠的下落。

  就連這個名字,他原先也只在帳房先生黃稷的口中聽到過一次。

  半年前的一天,黃稷詭秘萬分地帶著林震南到了幽冥巷,告訴林震南他找到了五代閩國留下的秘密,有辦法溝通幽冥,可以通過沙盤就能讓他通曉前世今生,與黃泉蒿里的死人對話。

  林震南將信將疑地進入了那座屍立如林的享殿,雙手扶在扶乩沙盤上,卻被不知哪裡來的孤魂野鬼毒罵詛咒了一頓,於是悻悻而歸,這場面就連黃稷都不知所措。

  但從那天起,林震南就經常做一個怪夢,直到近日也沒有消散……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嘈雜,發出聲音的卻不是熟悉的林修,而是田歸農的手下。

  林震南的耳功沒有丟,能聽出他們發出的聲音忽然嘈雜了一倍有餘,似有許多人熙熙攘攘地擁堵在了一起,陌生的像素不相識的路人,很快就傳來了刀劍交擊的聲音,不斷有血濺聲、詈罵音響起。

  田歸農察覺到門外的不對勁,卻更加急切想要逼問出林震南的口供,冰冷的劍鋒緊貼著他的脖子,一點點刺入了皮膚之中。

  林震南早已麻木,意識也隨著疼痛被驅逐去軀體,忽然又想起了享殿裡的見聞。

  那扶乩沙盤上有些字跡不斷地謾罵著他的無能懦弱、因循妥協,詛咒他也淪落到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場,毒罵的蜿蜒筆跡中還有斑斑點點的沙痕出現,仿佛是有人一邊書寫、一邊落淚。

  那些顛倒混沌、反覆出現的夢中,他回到了滿腔熱血的青年時期,但他夢見的,卻不是那個窮困潦倒的江湖標師。

  他夢見自己衣著綢緞貴不可言,身處一場奢華至極的壽宴。席上似乎是在做七十大壽,大宴的各路江湖英雄在座,祖父命孫兒試演武功。

  林震南其時不過一十六歲,聞言盎然出席意氣風發,隨手挑劍滅燭,一指定穴,各位英雄看了無不讚嘆……

  生死幻滅仿佛近在眼前,宛如切膚之痛,他也在夢裡看著林震南從年輕到中年,直到家中忽然遭逢惡徒襲擊。

  當初意氣風發的少年英雄,早就變成了唯唯諾諾的商人,武功也廢馳多年,隨手就被對方弟子挑落兵器,打折鼻樑。鏢局被屠殺殆盡,林氏全家也都亡於人手,林震南卻只剩軟弱無力,仿佛當初壽宴上的少年英豪,只不過是夢幻泡影一場。

  林震南的視線依舊模糊,可能是因為田歸農正扼住他的喉嚨,他腦海卻越來越混亂,已經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夢幻,也分辨不出他是壽宴上的少年英雄,還是破落標局的無名之輩。

  「誰是林震南……」

  「林震南是誰……」

  「我是誰……」

  「誰是誰……」

  耳邊的聲音更加嘈雜,他只感覺世界越來越遠,就連眼前朦朧的影像也染上了灰黑,死氣沉沉地越飄越遠,自己則沉重無比地閉上了眼……

  「爹爹……救我……」

  一聲驚呼明明像隔著水面傳來,卻在他腦海中如閃電炸響,林震南已經模糊朦朧的世界忽然晃動了一下。

  他沒有睜眼,可無數肉眼不可見的光線從四周投射下來,恍恍惚惚地飄落在地,照亮了眼前的世界。

  他在此刻,忽然看清遠處的模樣。

  那裡不是林修,而是一襲白單覆蓋在一具冰冷僵硬的軀體身上,那是一個曾經喊他爹爹的人,已經再也不會開口了。

  全身的情感在那一刻從他身上迅速抽離,又隨著炸動的心跳,狠狠落回了這具身體裡,四肢百骸中被悸動的情感所充斥,幾乎就要炸裂,狼狽掙扎的動作似乎被什麼東西占據。

  田歸農掐扼住咽喉的手忽然被反抓住,一隻手指瞬間點在他手背的穴道上,讓田歸農瞬間右手麻痹失靈。

  他驚駭欲絕地想要抽手,卻發現頭破血流的林震南起身速度比他還要快,反擊動作也比他還要迅烈。

  見對方明明雙目緊閉,身手卻快如鬼魅,田歸農立刻將麻痹的左手背在身後,右手抽出天龍寶劍迎敵,想要以爐火純青的天龍門劍法以長擊短、逼退對手。

  林震南雙指豎起並在一處,指尖有凜冽的氣勁吞吐不定,緊逼著田歸農的要害而來。

  可林震南雙指幻化出虛影,手指連連擊打在劍脊之上、仿佛雙劍交擊發出了鏗鏘之聲,如此以指為劍,竟然再次壓制住了全力以赴的田歸農。

  田歸農白袍上猛然被割裂開一道大口子,皮膚上也滲出鮮血,這讓他不禁大驚失色。他手中冷光閃閃的天龍寶劍也被隨手奪過,凌空劃出一道玄奧的痕跡,羚羊掛角般抹過制住林平之的幾名鏢師脖子。

  此時漫天都是血霧飄灑,幾名天龍門鏢師正要持刀扎入林平之的手腕,就難以置信地捂住了脖子,艱難呼吸無果之後,頹然倒地再無氣機。

  田歸農雙眼顯露出恐懼之色,這樣的劍法飄渺無跡,一劍既出還以劍氣分化七路,殺機渺茫難尋防不勝防。

  身邊廊柱有自己的掌印,可面前劍刃劃出之後,劍氣仍能在地磚上留下一道刻痕!

  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好一個指劍雙絕!好一個指劍雙絕!」

  田歸農驚恐萬分地向後退去,注視著雙目迷朦著的林震南掠過自己扶起林平之,怒不可遏地說道,「有這樣的武功,你根本不是林震南!你到底是什麼人!」

  林震南扶著手腳癱軟的林平之,鼓勵般地拍了拍他的的肩膀,語氣里滿是疲憊不堪的意味。

  「我是不是林震南,對你來說重要嗎?」

  他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卻咬牙堅持忍受著,「我是江湖上的小人物,我是福威鏢局的總鏢頭,你們說我是南盟主那我就是,說我是串通耿家的反賊我也可以是。」

  「但我不管到什麼時候,永遠都會是平之和月如的爹爹……」

  …………

  「精忠,我是你爹呀……」

  肥大的肉山里傳來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貼近耿精忠腦海里父親的溫暖聲音。

  耿繼茂艱難地挪開了視線,看向近在咫尺的長子。

  「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在外廝殺征戰、背負罵名,為了清廷像狗一樣咬人、像狗一樣去爭地盤,去和尚可喜斗得死去活來,都是為了你……」

  耿精忠難以置信的上前一步,遲疑地看著面前的人。

  「你是父王……爹……?」

  耿繼茂艱難地抬起手,短小的手臂卻夠不著近在咫尺的耿精忠。

  「凌先生所說的都是真的。閩國留下的陰泉天宮被埋在了閩江之下茫茫不可見的深處,只有依靠胞皇尊才能打開天門。」

  耿繼茂的說法和鬼面人如出一轍,耿精忠卻情不自禁地開始深信不疑——即便這說法依舊詭譎離奇。

  「爹,可你為何要找什麼陰泉天宮,又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個鬼樣子啊!?」

  耿繼茂艱難地喘息著,雙眼茫茫然地看向天空,肥碩的腦袋微微晃動,顯現出顱頂滑稽可笑的金錢鼠尾。

  耿繼茂身體費力地抖動著,肥胖的身軀掀起一陣肥膩的肉浪,短小手臂艱難撥開心口的皺褶,露出了一片壞疽般的皮肉。

  那裡暗綠壞死多時,不斷滲透出惡臭黏稠的液體,但更讓人矚目的,是皮肉潰爛後露出的一顆壞死已久、不再跳動的心臟。

  「因為爹,已經死了呀……」

  耿繼茂低聲說著,「去年的廣州平叛,我帶人率先殺進了瓮城之中,卻落入陷阱被一陣箭雨襲擊。隨行從騎傷亡殆盡,是參將拼死才把我救出來……」

  去年的耿繼茂,還是一員不可多得的青年勇將,斬將奪旗勇猛無比,參將發現耿繼茂心口中箭勸他立馬就醫,但耿繼茂為了壓住尚家一頭,竟然咬牙拒絕建議,繼續投入戰鬥。

  城破之日血流成河,耿繼茂強忍著不適殺得人頭滾滾,連續三天未曾封刀,就連尚可喜都被這個殺人魔王嚇到,派人送來為先前賠罪的禮物。

  停下腳步的耿繼茂才發現胸口劇痛無比,心口處早已壞疽潰爛,連心跳都微弱無力。

  但此時傳出消息,尚可喜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吞併耿家,於是耿繼茂咬牙穿上鎧甲秘而不宣,只藉此機會向朝廷修書想要回耿精忠,實際上已經自覺時日無多,打算在移交權力後等死。

  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耿繼茂日夜苦等著,咬牙著,忍受著,他的傷口和肢體也壞死得愈發明顯,但他仍舊沒有死,仿佛一個孤魂野鬼寄居在殘破的軀體裡,苟延殘喘地艱難活著。

  在某個被疼痛折磨到不能入睡的深夜,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允許自己死。

  耿藩不能讓自己死。

  耿家將士更不認為自己會死。

  於是,他就始終沒有死。

  在某種冥冥的力量影響下,這個心臟停搏,早就命喪黃泉的靖南王,既然就這樣如常人般行走坐臥無異。

  但死亡的腳步仍不可避免地接近著,耿繼茂開始聽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呼喚,從白石里看到活人不可見的文字,在尚可喜贈送的「神象」「仙鶴」身上察覺到不可名狀的味道。

  他開始拼命吃東西,似乎只有這種無節制的吞咽與肥胖,才能維持他應死未死的一線生機,才能證明他還勉強是個活死人。

  直到面前的鬼面人出現。

  「吾兒,凌先生從蒿里鬼國而來,只要福州城的天地翻覆,爹就不用死了,你也可以安安穩穩地做靖南王世子。咱們能夠一百年、一千年地永遠活下去!」

  耿繼茂繼續發出聲音,語調卻逐漸顢頇駑鈍,含糊不清地想要告訴耿精忠什麼東西,伸手想要拉住他。

  忽然間,一柄鑲嵌著綠瑪瑙的腰刀,猛然扎在耿繼茂的手臂上,慘白的肉手剌開一道口子,但沒有一滴鮮血灑落。

  只見耿精忠雙眼滿是恐懼地雙手顫抖著。

  他不能相信自己眼前的是一個早已死去的人,更不敢接受什麼同赴鬼國的說法。

  顏師古曾經注釋過,死人之里謂之蒿里,字則高為蓬蒿之蒿,或者見泰山神靈之府,蒿里山又在其旁,即以高里為蒿里。

  那裡聚斂魂魄無賢愚,那裡有鬼伯相催促,那裡從來都不是活人該去的地方!

  【爹爹果然要……殺我?】

  耿精忠如觸電般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地又跑丟了一隻靴子,赤腳奔跑在白石鋪就的大殿之上,偶然踏過一處燈影燭光中的影子,就忽然被扯了一個趔趄,狠狠摔倒在了地板上。

  「爹,孩兒還不想死啊!」

  耿精忠雙眼滿是恐懼,艱難地雙手撐地,往後面退卻著,「耿藩還需要孩兒,我剛從紫禁城裡跑出來,我真的還不想死啊!」

  耿繼茂忽然愣住了。

  他肥胖的短手抽搐著,無比憤怒地雙下揮舞著,捶動著,正在宣洩滔天的怒火。

  他在生死之間,看到了一堵永生永世都無法跨越的高牆——那是死者的悲哀,也是生者脆弱感情的遮羞布。

  「你不想死?爹就想死嗎!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就忍心看著爹去死?!」

  耿繼茂的聲音環繞不絕,宛如幽冥厲鬼索命,「我的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的命也是我的!我讓你生就生,我讓你死,你就得死!」

  陰影里鬼面人忽然現身,扭曲不定地伸出雙手,陰惻惻地對著耿精忠說道:「世子不必這麼抗拒,由卑職帶你下去走上一程,你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在蒿里鬼國之中,說不定還能碰見你的老熟人呢……」

  悽厲的鬼爪猛然探出,朝著耿精忠的顱頂抓去,而耿藩世子已經神志渙散地束手待斃了。

  就在此時,一道白光忽然從虛空中閃現。

  大殿頂上猛然跌落無數的瓦片,夾雜著一道奪目至極的劍光倏忽落下,白玉般的劍身一塵不染,如滄海游龍桀驁不馴,卻在一個灰衣道人的手上了變幻出各自形狀。

  「道長……救我……」

  耿精忠回過神來脫口而出。

  江聞手持高祖斬蛇劍站在場中,呼吸著充滿古怪氣息的空氣,回頭給了耿精忠一個自信的眼神。

  「放心吧,這裡有我。想不到我故意躲著三山兩塔的怪事走,結果你們給我整這麼一出驚喜!範圍覆蓋是吧,好傢夥,我只要在福州城裡都會中招是吧?!」

  江聞揮劍逼退了暗影中現身的鬼面人,看著他又神秘莫測地消失在了廊柱背後的陰影里,感覺這一切終於要走到盡頭。

  他看了一眼交椅上的肉山,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世子,哦不對,靖南王爺。」

  江聞扶起耿精忠,為他拍去身上的灰塵,朗聲說道,「您也該出去宣布老王爺因謀反,兼身體抱恙肥碩僵死,故而執意引過辭位,由您來繼承靖南王位了吧?」

  隨著鬼面人的消失,交椅上的耿繼茂又化為了一灘無能而陰險的肥肉。他的身體不斷嘶吼著、顫抖著,卻發不出一絲清晰的說話聲。

  當然這裡面,也有江聞割斷他聲帶的一絲絲功勞。

  耿精忠回頭望了一眼,表情就像是草原上剛剛打敗了老狼的新狼王。

  他會孑然一身地抖了抖皮毛,會走上一處高聳的崖岸,會仰天發出悽厲而響亮的狼嚎,將過去藏在心底的一切溫情、軟弱都撕碎,向著遠方宣告王權的再次浴火重生!

  「道長,長青子告訴我過關於青城前輩來到福州的故事,似乎也和蒿里鬼國有關……」

  江聞點了點頭,散去眼前的幻想,分心聽著耿精忠說出他知道的詳細內容——青城派來到福州城的緣故。

  福州棋局裡第三枚棋子也被掃除出局,亟待洗盤的耿家再也不會成為自己的阻礙。

  如今可以稱作威脅的只剩下清廷和凌知府,他也已經可以統籌一下今夜得到的線索,去找找摩尼寶珠的下落了。

  因為此刻在他的心裡,已經猜到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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