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幽鬼神茫昧然。

  夜風凜凜,明月高懸,足以想見這又是清靜朗夜。

  然而空蕩蕩的巷口前佇立一個凶神惡煞的官服和尚,就讓這份景色少分雅致,多了點唐突。

  在衍空和尚無法兼顧的盲區里,一個詭怪離奇的影子驟然生出,如黑水流淌般穿過了石板小路,鑽進了一道院牆的陰影里。

  那道影子出現得毫無聲息,平隨淡然,虬結如冒出院牆的一縷疏枝,狂逸如樓畔側生的葦茅,俊秀如精心呵護的一株梅花,霎時間變化多端、難以言喻,矛頭直指神遊物外的衍空和尚。

  而此時的衍空和尚臉上神情,也陷入了顯而易見的異常之中。

  他怒睜如銅鈴的雙眼裡,氤氳飄蕩著一股細渺的黑氣,圍繞著瞳仁涌動不息,宛如墨海里騰飛怒吼、翻湧滾盪的黑龍,奪去了這名殺人無算者的全部神采。

  一陣塵埃飛轉,怪影隨風而響,便是那麼輕巧的一縷晃動。

  這晃動,宛如枝頭春來的萌櫱被黃雀躍枝起翼時一震,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嫩芽墜落於地,纏綿輾轉在風中不肯罷休,直到付與一渠流水潺潺。

  那時的水波尚未泛起,衍空和尚的身軀就遭到了轟然一擊,官員補服上勁風凜冽、余勢不退,傷痕已經隨著裂帛聲出現……

  那道隱藏至極限的殺意,就像是被打造成珠釵的利刃,終於出鞘時綻放出應有的光華!

  驟然遇刺的衍空和尚,眼裡的黑氣依舊繚繞不休,身體不由自主地彎曲前傾,臉面眼看就要和青石路面親密接觸,但他藏在寬袍大袖中的雙手,卻猛然撐地俯身,發出了陣陣怪吼。

  詭譎離奇的怪影仍在牆角隱顯,姿態難以乍述,衍空和尚在起身的瞬間,卻已經捕捉到了敵人的方位,銅拳鐵掌再不掩飾,急風驟雨般攻向了對方。

  哐當!哐當!哐當!

  接連數聲巨響,衍空和尚面目呆滯,拳掌不畏疼痛地撞擊在牆面上,震脫牆表的粉礪石灰,露出砌在底下堅固無比的青色條石。

  怪影開始飄忽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局蠼不安地四處躲閃,終於在衍空和尚分毫不留間隙的快攻之中,被逼到了無法躲藏的位置,被一道巷口照來的燭影閃過,露出了一張五官顛倒、形容扭曲,絕不似生人形狀的鬼臉!

  衍空和尚猛然罷勁一收,緩緩從形似長蛟潛江的低伏姿態站起,隨著身型拔高,渾身都發出了顫慄牙酸的骨鳴之聲,仿佛這個鐵塔般的破戒和尚,正經歷著脫胎換骨的痛苦。

  「鼠輩終於現身了,本官可是等了你好久……」

  衍空和尚雙眼忽地一眨,瞳仁外遊蕩的黑氣宛如幻覺消散,只留下一雙殺氣騰騰、寒光皎皎的眼睛。

  鬼面人的身形也極度離奇,似乎在用縮骨移穴的功夫改變身體形狀,斜靠在牆角暗淡難辨,就和他顛倒陸離的五官一樣令人驚悚。

  「閣下費盡心機尋找,我白蓮教豈有婉卻盛情的道理?」

  雌雄莫辨的聲音慢慢響起,鬼面人話語裡依舊平靜,不帶感情地和面前的仇敵問候著。

  衍空和尚猛然大笑,聲音震得兩旁樹枝都顫抖不已。

  「果然是白蓮妖黨!果然不打疼你們,你們就不會乖乖地出來!我今夜打草驚蛇只是心血來潮,想不到接連抓到大魚!」

  鬼面人緩緩抬頭,形容扭曲的怪臉表情晦澀難懂。

  「我乃白蓮教紅陽教主。今天斗膽相見,並非想要死斗決逐。」

  空巷中寒風涌動,充滿了不信任的味道。

  「哼,莫非你是來束手就擒的?」

  衍空和尚嗤之以鼻,「你覺得我會相信你的鬼話?」

  鬼面人也毫不客氣。

  「閣下不相信我自然無妨,但我更沒有理由冒著危險,就為了和你開這一場玩笑!」

  雌雄莫辨的聲音十分僵硬,斬釘截鐵地說道,「福州城中固然你我不可兩立,但如果我是來告訴你那枚珠子的下落呢?」

  衍空和尚的表情陡然僵硬,雙袖中拳指齊出,金剛般若掌與大力金剛指再不留守,趁著對方不備驟然發難,呼吸間已經搶入對方的身前。

  鬼面人身形原地扭動,匪夷所思地憑空躍起,凝滯在了院牆之上數息,才再次轉向橫折,單腿立在了高牆之上。

  衍空和尚也不客氣,稍蹬微踏就追逐而來,也一腳踩上了狹窄的高牆頂上。然而鬼面人並不在乎半渡而擊,獨拳凝聚了全身功力,快如閃電地與衍空和尚猝然回應的金剛般若掌,抵在一起相互較勁,僵持不下。

  衍空和尚的內功修為固然驚人,已經到達了江聞都要忌憚一二的程度,但鬼面人蘊含的內功也剛強不折,內氣運行屢屢違反常理,使衍空和尚得意萬分的角力如陷泥潭之中。

  兩人均是未能占到便宜,於是單腿為馬地撤拳再出,閃電般接連交手,在半空中發出劈啪作響的聲音,鬼面人靠著離奇詭異的武功時而輕靈、時而凝濁,讓雙方再次徒勞無功地罷手。

  「鼠輩武功倒是不弱。」

  衍空和尚微微頷首,「看你之前藏頭露尾地游避,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鬼面人身形搖晃如弱柳扶風,每一動靜卻緊守中軸,似亂非顛。

  「閣下如今應該能夠放下戒心,聽我把話說完了吧?」

  鬼面人不以為忤地說著,「如今的福州城雲譎波詭,以本教主之見,我們雙方非敵非友,完全不必生死相搏。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想要的東西,也可以告訴你摩尼寶珠的線索,換來罷斗的機會,你看怎麼樣?」

  聽到摩尼寶珠這四個字,衍空和尚的眼中就流露出止不住的殺氣,似乎下一秒就會悍然出手,將眼前討價還價的人殺掉。

  但當巷子裡的寒風停息後,衍空和尚緊繃的皮肉還是擠出幾分笑意。

  「有趣,很久沒碰到這麼有趣的事情了。」

  這不是商量的問題,也是一個信任的問題。黑暗樹林中出沒的人,註定既是獵手也是獵物,脆弱如薄紙的除了信任,還可以是性命。

  因此衍空和尚十分好奇對方為什麼就如此篤定,說出的話不但能夠讓人信服,還能使他同意罷手言和。

  雙方的殺氣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

  「我們白蓮教來到福州,是為了幽冥巷中的那本無字天書。」

  鬼面人雌雄莫辨的聲音直言不諱,「那本書出自前宋髑髏太守。他在久死還陽之後能通幽冥之事,以原本有音無字、溝通陰魂的殄文寫就,上面千變萬化無所不包,藏有我教遺失已久的典籍……」

  衍空和尚雙眼微眯,冷聲說道。

  「因此你是想說自己找的是無字天書,不是我找的摩尼寶珠?」

  他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這個說法憑空無據,衍空和尚是決計不會相信有這麼一本聞所未聞的「無字天書」的。

  鬼面人淡淡說道,「閣下不相信?那你知不知道,你身邊這座宅子橫亘在塔巷、吉庇巷之間,其中有南宋夫子鄭性之曾經的書堂。」

  「《南村輟耕錄》有載:『性之素以私怨濫殺,所居清風堂下有臥屍影,陰晦則現,涴濯不去。』這個故事牽強附會,克那清風堂外死屍之影確有其事,實則就是無字天書中的一一鱗半爪呀……」

  「鄭性之曾在貧賤時居此陋巷,掘地得髑髏太守留下的一塊殘碑,逐漸能通鬼神、知微渺,習讀殄文時以清水沾地描畫,才變成了這處陰晦則現,涴濯不去的屍影。」

  衍空和尚哈哈大笑。

  「字影再怎麼扭曲,如何能成屍影?你這解釋太過牽強,就算偶有靈異,又能說明什麼!」

  鬼面人淡淡說道:「殄文足以煉虬成仙,自然不能以常文俗字度之。如果你還不相信,那在前朝嘉靖間也有記錄,當時的錦衣衛指揮使前來搜查,從幽冥巷找到了兩幅怪圖,乃是武當張三丰真人在一百二十歲時刺血書就的經文隨後號為『張三丰血經』敬獻至大內,此事天下皆知……」

  「那兩份血書經文上的內容,也是張三丰真人以高深莫測修為,強悟幽冥殄文寫就,據傳破解了生死幽冥、長生不死的要妙。這你總該相信了吧?」

  衍空和尚的表情慢慢凝重了起來。

  這世上最了解你的不是朋友,往往是你的敵人。

  武當作為少林立派千年以來,唯一不變的大敵,曾經寄身少林寺的衍空和尚自然對這位陸地仙人的事跡了如指掌,不管是他早年放蕩形骸的癲狂行徑,還是他晚年隱晦不明的仙逝傳聞。

  刺血寫經是一種通行於佛道的大德行徑,《普賢行願品》就曾記載,佛陀在因地修行時剝皮為紙,刺血為墨,析骨為筆,書寫經典,積如須彌。據說血經不但能恢弘誓願,還能顯化出真經要訣中密而不宣的義諦。

  張三丰血經上的內容不曾流傳於世,但明代士人筆記曾寫道嘉靖皇帝通讀血經之後,冷汗淋漓地坐倒於地,驚呼長生不死竟然是一紙空願。

  「多說無益,你解釋再多也不如告訴我摩尼寶珠的下落。」

  衍空和尚開門見山地說道,心思似乎有了什麼打算。

  鬼面人的怪臉上掙扎出一個表情,不斷變化出各種詭異的角度,伸出一根手指說道。

  「自古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佛祖都稱比丘下山傳真經,只討得三斗三升米粒黃金是賤賣,我如今也有一個條件才行。」

  衍空和尚橫眉怒目,卻果然表現得更加深信,「且誰給我聽聽。」

  「我要閣下放了一個人。」

  鬼面人以雌雄莫辨的嗓音說著,「那人現在關在福州府衙的待質所,深不見日的苦牢之中……」

  衍空和尚的眼中再次爆發出精芒。

  「你要放的人太過危險,本官絕不可能答應!」

  衍空和尚想起了那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年輕人,只覺得對方在謀劃著名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一旦聽信說法縱虎歸山,恐怕落入圈套。

  鬼面人的聲音逐漸冷淡了起來。

  「本教主不遠千里而來,無字天書也會自己去取,這放人難道是什麼強人所難的事情嗎?!」

  衍空和尚輕拂著胸口沉重的念珠,表情也逐漸漠然:「若想和本欽差談條件,你必須先告訴我摩尼寶珠的下落!」

  深深的巷子裡,凜冽寒流再一次呼嘯而過,伴隨著兩人沉默不語的氛圍,幻化出了千軍萬馬自高霄殺來的錚錚之音。

  「摩尼寶珠的來歷,我紅陽教恰好知道一些。」

  僵持許久,鬼面人終於還是緩緩開口。

  「那是當初唐代會昌法難時,我教十二慕闍之首的呼祿法師所帶而來的寶物。此寶所在之處,其地不寒不熱,若人有熱、風、冷病或癩、瘡、惡腫等,以珠著其身上,病即除愈,以及澄清濁水,改變水色之德。」

  「後來呼祿法師見福州城罹將大難,便把摩尼寶珠埋藏於九仙山腳下,定住了城下的一處幽冥泉眼,防止闔城沉入那日月無光、黃沙漫天的陰泉之地。」

  「此寶潛藏地下一甲子,後因寶光流轉,被唐天佑元年的閩王王審知所得,隨後敕建七層八角的報恩定光多寶塔,重新定住地底陰泉的流向。」

  「再後來閩王霸業飄金粉,一夕魚龍不可辨,摩尼寶珠也輾轉不見於亂世,只有福州城中的黃家手中,存有些許線索,搜尋了數代不息……」

  話至關鍵處,鬼面人的故事戛然而止,一切線索都和衍空和尚所知的相吻合,卻又沒有一處出乎他的意料——有趣的是,這些訊息作為交易的代價全然不足,可作為取信於人的證據,卻已經綽綽有餘了。

  黃家、石碑、胞皇、福州。

  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東西,實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衍空和尚嗅出了對方話語裡的試探意味,卻也故意謹守著訊息的邊界。

  「黃家所有的線索,此刻已經落到了本官手裡。你即便不說,我也總有辦法找到答案。」

  衍空和尚傲然地回答道。

  鬼面人衣袂飄飛著,雌雄莫辨聲音後的姿態極為詭異。

  「本教主前來自然有道理。當初隨王審知入閩的黃家始祖黃敦生六子,後起起伏伏,曾因娶永陽柯氏,遷至永泰龍井,再後委義序林氏,最後才遷回福州義序,成為如今的義序黃家。」

  「如此多般的流轉變遷,他們口口相傳的線索早就殘缺不全,單靠著那面古碑,是絕無可能找到摩尼寶珠的。巧的是黃家這一代的子孫中,有一名天資卓越的庶出子孫,已在我教充任紅陽護法一職。」

  鬼面人的話語裡誠懇無比,因為他知道對方是沒辦法拒絕這個理由的。一切都和他掌握的線索相符合,自己也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摩尼寶珠和自己離得最近。

  在沒有人成功的時候,證明自己曾經最接近成功,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你口中的黃護法死在幽冥巷裡了。」

  衍空和尚口氣生硬,不想顯露出任何的動搖。

  但鬼面人已經看透了一切。

  「黃護法死了,他發現的東西卻流傳了下來。還有件事我要告訴你,黃護法不僅曾把摩尼寶珠的線索告訴教中的紅陽聖童,似乎還告訴了耿家以尋求某種幫助——留給閣下的時間,可能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多哦……」

  衍空和尚怒目而視,不小心跺碎了足下的牆瓦。

  「你這是在威脅本官!?」

  說時遲那時快,衍空和尚眼中的殺機再也掩藏不住,立於牆頭再次突施冷箭,身體斜靠似地倒向了前方,運起千鈞之力發起進攻。

  鬼面人淡然自若地向後飄動著,空中轉折的姿態生硬詭異,偏偏恰好能躲過衍空和尚的一撞。

  眼見距離越拉越遠,衍空和尚袍袖揮舞如風,袖子裡的拳掌再次出擊,隱蔽無比,直奔鬼面人的臉面而來,勁風已經壓到了那層恐怖詭異的顛倒面具。

  「裝神弄鬼!給我現出原形!」

  這一手袖裡乾坤已經多次使用,鬼面人也早有防備,自然再次漂忽不定地躲閃,同時立掌如刀,迅速施展出顛倒不定、離奇詭異的武功路數,要和衍空和再斗過一場。

  可這一次,衍空和尚忿愆的面容中顯露出了一絲狡黠,袍袖忽然像被鼓風機吹起一般,直如銅鐵似地不可摧折。

  「你上當了!看我流雲飛袖!」

  橫掃的袖袍帶起陣陣惡風,甩動之間便從鬼面人身前划過,切斷了他周身牽繞著的某些細如毫髮的絲線,發出了崩當的斷裂之聲。

  而在下一招,流雲飛袖就從鬼面人的臉旁划過,擊破了一塊緊貼在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面具底下的容貌。

  「鼠輩肆意妄為,終於被我抓到了破綻!你雖然對佛道辛密了如指掌,卻屢屢暗示本官敵人在耿家,想誘導我繼續查下去,我看你根本不是白蓮教!」

  衍空和尚大喜過望地定睛看去,卻看見鬼面人五官顛倒的面具之下,竟然是一張血管筋絡扭曲、肌肉蠖屈螭盤,根本連五官毛髮都看不見的恐怖嘴臉,一直延伸到脖頸,都是這樣的恐怖胬狀翼肉!

  衍空和尚即便心智如鐵,也被這樣子驚駭到了片刻。

  而鬼面人就趁著這個機會猛然竄起,施展輕功在月下飛度屋樑,幾起幾落後便消失不見,只留下一句迴響久絕的雌雄莫辨怪聲——

  「摩尼寶珠……

  「就在福威鏢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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