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誰的京營,誰是忠臣
忠當然是要銀來養的,李成梁倒是說了句直白話。
畢竟如今還沒什麼共同的理想,那可不就是利益?
如果不是皇帝能把利益大體分得妥妥帖帖,官紳勛戚為什麼會一直輔佐你坐穩皇位。
但朱常洛問出這句話,結果便是所有勛臣都磕頭,包括李成梁在內:「臣不敢。」
可局面越是如此,卻越顯得只是嘴上說不敢,心裡有怨。
三個內閣大學士臉色都更加凝重了,沈一貫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成梁,又看向問出這一句的皇帝。
田樂則心裡輕鬆了不少。
朱常洛還是盯著李成梁:「寧遠伯,既肯明言,何以稱不敢?朕有三問,你明白回話。」
李成梁直起了腰:「京營之設,乃為拱衛聖天子,應需馳援諸邊。陛下有心重新整訓京營,臣為陛下之將,自然歡欣鼓舞!但以京營之眾,要練得堪用,那就不只是如今這些官軍俸糧了。兵備、營房校場、操訓日耗,臣斗膽直言,朝廷恐怕給不出這麼多銀子。九邊糧餉已逾三百萬兩之巨,陛下之問,臣武將不能答。」
他說他不能答,可他說了這麼多。
朱常洛這才看向剛才就準備出班的申時行:「申閣老,朕聽明白了。寧遠伯是說,京營漸至荒廢,非武將之過,實文臣之誤。」
李成梁眼色微凝,十分意外地看著皇帝。
文臣那邊,許多人則頓時臉色大變。
「寧遠伯並非此意!」
申時行還沒回答,此前說了劉綎私謁田樂的兵科都給事中侯先春又開口了,先行一禮,而後道:「京營漸至荒廢,正是勛武之過!邊軍縱時有欠餉,京營何曾短缺?萬曆十九年,先是工部尚書曾同亨走請清皇內府工匠,後其弟監察御史曾乾享奏請裁冗員以裕經費。」
「京營武官誤以為欲減其俸糧,於十月初一群聚入長安門鬧嚷大嘩,圍曾尚書而辱之。此事,其時掌後軍都督府事之定國公奪俸半年,其餘皆有所罰,長安門守門官由法司提審問罪。」
侯先春看著皇帝,骨頭很硬一般說道:「寧遠伯誠公忠體國之言!陛下當面斥問,皆稱不敢。然其時只是奏請裁冗員以裕經費,京營武官便可群起譁變!京營之荒廢,豈因財計艱難、文臣之非?寧遠伯不願直言,臣直言之!這麼多年來,京營糧餉不曾少,京營之荒廢正因勛武不力!」
徐文璧被點名,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在京營的勛臣確實都不怎麼像話,可京營的問題僅僅是這些?
他已經很老了,不想多說。
「寧遠伯,侯給事之言,是你不願直言之內情嗎?」
李成梁看著乾清門下面寶座之上的皇帝。
天還沒有完全亮,宮燈之下,朱常洛臉上明暗不定。
李成梁看著皇帝。
他站出來反對田樂,是有他的考量。
以他的身份,倒不必顧忌因為這事得到什麼懲處,畢竟是幫著現在的勛戚說話。而一開始反對田樂,還能讓一些愚蠢文臣們念他的好。
李成梁也想試探一下,皇帝對於兵權是怎麼想的。對於想重新整訓京營的難度,有沒有足夠認識。
但皇帝剛才已經說了一句「非武將之過,實文臣之誤」,還說這是他寧遠伯的意思。
看來他真的不一般。
要切割嗎?
李成梁做了決定:「侯給事之言,非臣之意。」
沈一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侯給事提到萬曆十九年,那臣便提一提嘉靖二十九年。」李成梁緩緩說道,「庚戌之變,韃虜進逼京師,京營亂而不能御。其後,罷京營提督、監槍內臣。設武臣一,總督京營戎政。設文臣一,協理京營戎政。」
李成梁回頭看向侯先春:「侯給事只言勛武不力,那麼自嘉靖二十九年至今,歷任協理京營戎政又做了什麼?實掌京營事者,這些年來是勛武,還是文臣?」
乾清門外鴉雀無聲,李太后遣來的人剛剛到乾清門後。
看到他,成敬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表示無事。
朱常洛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回過頭來望著自己的李成梁。
果然如此。
以李成梁的閱歷,他跳出來難道就是為了氣皇帝?讓皇帝在心裡狠狠記他一下仇?
知道已經回不了遼東了,他開始爭取新的東西。
這時候,朱常洛才嘆了一口氣:「看來還是朕明白寧遠伯。申閣老、王閣老,這下二位明白朕當時所憂慮者何事了吧?」
三個閣臣臉色難看。
舊事重提,凌迫皇權,至於此嗎?
但李成梁已經把事實曬了出來:嘉靖二十九年之後,京營實際的控制權,實際上已經被文臣們攫取了。
雖然表面上仍舊是一個勛臣總督京營,文臣只是協理。但掌握著錢糧,又能參與京營事務,還參與武將銓選,而勛臣之廢、把柄之多,在京營事務上又能用出多少力?
就像王承勛掌了漕軍八年多,去了個強勢一些的李三才,他就要「移位其下」了。
徐文璧也不禁看了看李成梁:不愧是靠自己拼出來的第一代勛臣。
但這樣的話,他就徹底與文臣決裂了。
真不怕嗎?
「陛下,京營冒濫、占役等弊,往往事涉勛臣。」申時行開口和稀泥了,「京營之弊,由來已久,倒不能直斥是誰之過。如今若要重新整訓京營,寧遠伯所言財計之難是一樁,侯給事憂心勛臣生怨亦是一樁。皆因武臣銓選擢遷,多由五府薦報兵部,所任遍及九邊諸省,陛下明鑑!」
「申閣老此言差矣!」
徐文璧突然開了口,朱常洛意外地看了過去。
他居然也有高見?
「自九邊有督撫後,各地督撫、朝堂公卿、諸省布政使,皆有薦選武將資格;覆試考選,也是六部會同五府一起主持!閣老這是暗指我等勛臣薦舉之將遍布大明,恐有不臣之憂嗎?陛下明鑑,臣等冤枉!」
徐文璧這麼一開口,一眾勛臣頓時鬧哄哄地齊聲開始喊冤。
有些都開始有說髒話的跡象了,並且紛紛舉例子。
普天之下的武將,如今還像當年一般主要走勛臣的門路嗎?沒看如今武將們都是向哪些人賄銀?
劉綎就立刻被拿出來舉例子了:你看看,他找李化龍,找崔景榮,哪個不是文臣?
「肅靜!肅靜!」糾劾朝儀的御史終於出動。
場面安靜了下來,徐文璧卻再度開口了。
大祭司祭了這麼多年,此刻仗著老資歷,語氣之中充滿委屈:「臣怨是怨,忠是忠!勛臣之忠,便是陛下但有所命,無所不從!臣等是從京營里有好處,陛下有心重整京營,臣等是勛臣,那自然也只能把委屈壓下去。」
田樂意外地看著他,申時行他們也像重新認識了徐文璧一樣。
徐文璧花白鬍子抖動,情緒繼續爆發:「京營拱衛天子,慣以勛臣掌之!如今京營荒廢,縱然要重新整訓之。臣等有負聖望,自當遵命;然新掌京營之諸將,仍需是勛臣!無論如何,勛臣有罪,只陛下能懲治!若借整訓之由,大論勛臣之罪,後來者到底忠於誰?只敢忠於誰?京營還是誰的京營?」
被說成是「猥鄙疏慵之貌,酒色貨利之徒」的徐文璧大發牢騷,一眾勛臣看著他瞠目結舌。
老定國公……竟然這般硬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