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為張居正平反?

  第57章 為張居正平反?

  文華殿中,未時一過,十個老人齊齊露出緊皺眉頭看莫名其妙玩意的表情。

  朱常洛一語雙關:「父皇和皇祖母說,將來是孤承繼大統。孤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卿等再商議潤色,那便是君臣一心,力圖大明中興。」

  張維賢好奇地看著分發到他手中的謄抄件。

  見了鬼了,他居然看得懂!

  如今病重的皇帝二十八年來做了哪些有功績的事,大略列舉了一些。

  比如再清丈了一次田土,重造了魚鱗黃冊,新增田土一百四十餘萬頃;

  比如三征成功,威播內外。北患通過封貢貿易和分化進一步緩解,倭患通過朝鮮之役也有緩解。

  比如屢撥內帑,萬曆二十年應田樂之請撥內帑十萬兩於河西,萬曆二十二年撥內帑三萬三千兩賑河南饑荒,萬曆二十七年撥內帑百萬兩應北疆兵餉。

  比如因征戰和兩宮三殿大工之需派出礦監稅使,播州大捷後旋即撤除以免加重百姓負擔。

  其他新政前後的問題、國本之爭、怠政之事,那就都沒提,或者只提了病痛纏身仍舊憂心戰事、竭力勝戰內外之敵。

  更加讓他看得懂的就是後面的登基「詔書」了。

  首先一段是套話,稱頌了一下萬曆皇帝,還再次講了講大明的立國之路。

  太祖出身之低微,開國後之勤勉,成祖屢屢北征、驅逐外敵、保境安民而奮不顧身,嗣君提煉出來就一句話:朱明之崇文教、蓄武威,就是為了天下萬民安居樂業。

  如今,三大征雖勝,大明也亟待休養生息。

  嗣君殿下指出了新朝初期、中期、遠期的朝政重點。

  第一階段節流。為表節儉,從自身做起,改革宗室、縮減宮廷開支、裁汰京營冒濫、暫停三殿兩門大工、節儉辦大典,這都是小意思。天家作了表率,各官衙總體上也要朝著這個方向去走。

  他們怎麼具體節流,就沒有提明確的做法和目標。

  第二階段開源,提到了田賦,但只說了興修水利避免災荒、減少徭役讓百姓有更多時間精耕細作。提到了鹽、茶、馬、礦,但只說了加強管理、減少貪腐這種套話。提到了鈔關和工商,也都是繁榮商貿、鼓勵生產流通。

  至於優化府庫安排背後的刀光劍影,張維賢是不懂得的。

  第三階段富國強兵中興大明,那就更虛了,總之都是澄清吏治、昌盛文教、百業興旺之類的「美好願景」。

  沈一貫等人心情複雜地看著這種近乎白話的「詔書」,知道確實是嗣君自己的想法。

  不能說有問題,只能說既顯得沒文字水平又顯得很有雄心壯志。

  就很矛盾。

  但你不能說有錯。

  開源節流,不是每朝每代都提嗎?說了,又像沒說,因為落實起來就沒法子。

  什麼富國強民中興大明,年輕嗣君還有熱血,總不能對他說:殿下,務實一點。

  何況人家都要以身作則了,具體要辦的幾件事看起來都是好的,是值得稱頌的。

  只不過,恰恰那些虛言其事的地方,又讓人看得出來他並不是什麼都不懂。

  虛話連篇,但每一個段落都齊整,有主題、有方向、偶爾點到些關鍵處卻不提具體怎麼做。

  他看了看余繼登等人,發現至少已經提到的這些東西,只有在文辭上進行潤色、顯得像一篇莊肅的登基詔書的空間,卻沒有說不該提、不該這麼提的空間,僅僅留了加什麼內容的空間。

  當然可以加很多內容,但禮部擬的詔書忽然就全部不提了,完全拿出了一版新的,皇帝和嗣君的態度也很明確。

  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世用,你以為如何?」

  沈一貫又把余繼登推出來,誰讓他是禮部尚書,又想謀劃入閣呢?

  「……殿下有繼往開來、再致中興之志,臣感佩莫名。」余繼登說著套話,「臣以為,潤色之餘,有些官民翹首以盼之善政,宜於登基詔書中明告天下,以彰新朝之恩德。譬如重建三殿三門、恩赦因言獲罪之臣、速補缺員、漕運改兌輪派……」

  他一條條地提,最後說道:「殿下明鑑:若只是僅僅潤色一番,朝野恐怕會譏臣等不敢直諫弊政,一味奏請殿下親做表率,避重就輕。」

  朱常洛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皺起了眉。

  看到嗣君的表情,沈一貫拿不準他是不是僅僅因為自己「精心準備」的東西被這麼點評而不高興。

  確實嘛,東西寫得這麼白,既不能引經據典,遣詞造句更是粗陋,只能說確實進學太晚了,才疏學淺。

  但說僅僅潤色一番不行,那則是在說他對國事的思考也很簡單。只知道一腔熱血從自己開始做表率,卻不明白真正要解決的緊迫問題是什麼。

  這是譏諷重臣嗎?這是譏諷嗣君沒水平。

  實際上卻是表達著嗣君僅僅改革宗室、縮減宮廷開支和裁汰京營冒濫三件事的不滿。

  三殿三門,反而應該重建起來:那是恢復舊規矩的象徵。

  其他事情,也惠及在朝在野官員,符合地方上許多鄉紳的利益。

  沈一貫看朱常洛一言不發,看了一眼蕭大亨。

  「……殿下容稟。」蕭大亨見狀開了口,「臣掌刑名多年,因此前鄭氏包藏野心,外臣中也有些不忠之臣,實在有許多賢良忠臣因之獲罪去官。殿下恩赦天下,撥亂反正,新朝群臣歸心,何愁壯志難成?」

  沈一貫則站了起來:「殿下,臣斗膽乞稟:陛下禪位詔書中言清丈田土等事,是陛下旨意嗎?」

  朱常洛微微眯了眯眼睛,看著低頭的沈一貫。

  他沒看自己的反應,但有他的人在看自己的反應。

  把清丈田土作為在位功勞來宣揚,自然是一個很需要注意的信號。

  難道要為張居正的新政翻案?

  張居正死後僅四天,以張居正所推薦的潘晟被彈劾致仕為信號,新政開始一邊倒。

  張家被抄,宮秩削盡,迫奪生前所賜璽書、四代誥命,以罪狀示天下。

  家屬或餓死或流放,張居正險遭開棺鞭屍。

  那是天下保守官紳借朱翊鈞的逆反對新政的全面反撲。

  人亡政息不外如是。

  如今在皇帝禪位的詔書里,要將這件事作為在位功績嗎?

  朱常洛平靜地開了口:「是父皇旨意。」

  文臣班列里,十個腦袋都抬了起來,看著朱常洛。

  「父皇如今病重在床,另有懷抱。」朱常洛凝視著沈一貫,眼神里也第一次對他展露出凌厲,「這一條,卻是父皇明言的。孤見手諭,悲痛難當!」

  一張紙被他再拿出來,上面顫抖的筆跡仿佛代表了朱翊鈞的心情。

  【百年……張師……】

  手諭在前,沈一貫等人再次跪在地上。

  是。皇帝如今病癱在床,口不能言,也許他想起這麼多年,真的有了別的情緒和懷抱。

  百年之後,何以見張師?

  稱的是師,是他被張居正教誨的那段歲月。

  如今皇帝要用自己的禪位詔書,隱晦地表達一下他對張居正的追悔,為的只是百年之後內心稍安,誰又能勸止?

  看著眼底的地磚,沈一貫滿臉凝重。

  但這真的是皇帝的意思嗎?

  如果不是,嗣君要用這一點做什麼,試探什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