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祭品,黨爭,贓銀
天壇就在永定門內。
這又是道君的手筆。
嘉靖年間重訂廟壇禮制,天地壇分祭,這裡改名叫天壇,修了圜丘,專祭天。
天壇裡面有專門的齋宮。
朱常洛是「恭代」皇帝祭天,他又是嗣君,就安排在了專供皇帝齋戒的齋宮。
三天之內,不茹葷、不飲酒、不聽音樂、不入內寢、不理刑名、不問疾弔喪,清正潔身,以示敬誠。
陳矩是敬重祖宗法度的。
那天晚上之後,他只是沉默地做著他應該做的職責。
「殿下,王安送過來的。」
朱常洛點了點頭:「放下吧。」
在這裡很安靜,他可以看書。
王安送過來的,是他吩咐王安去調出來的穆宗實錄。
「萬化,你歷了三朝。齋居於此,左右清靜,和我說說以前的事吧。」
「……殿下想聽什麼?」
朱常洛坐在寢殿內的書案後,指了指側面的椅子:「坐下聊。想聽的,自然是張江陵新政的過程。」
想有所改變,就要先了解之前經歷過的人眼中是如何看待一些事的。
陳矩看了看他,謝了賜座之恩,卻仍舊站著。
那夜之後,皇長子對幾個大璫都以字相稱,仿佛以臣待之,但陳矩總覺得這樣不好。
「奴婢那時只在文書房用事,所知不多。殿下要聽,奴婢就說說自己知道的……」
而後朱常洛一直認真聽著,還時不時會記上些什麼。
陳矩一邊回憶著一邊說,一邊也看著他。
和陛下相比,實在是情緒穩定的。
城府深,卻謙和。
田義在文書房裡交待的事,陳矩也知道了。
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
就是不知道,他是一開始能做到這樣,還是一直能做到這樣。
罷了,那一夜的隱秘,就帶到地下去吧。
他隱隱覺得,皇帝突染風疾是與自己奉命去查訪的那三人有關。
畢竟是剛呈上了結果,皇帝就去了太后娘娘那裡,還叫陳矩去把皇長子請了過去。
而後慈慶宮閒雜人等退避宮外,之後就是皇帝中風。
如今,嗣君更讓陳矩繼續派了三個東廠番子,專門留意那三人的經歷。
陳矩聽了命,就會遵命去做。
既然太后娘娘都不惜那樣扶他這一程,自己這把老骨頭,忠的終究是天家。
陳矩如是想,說得仔細了些,記起來的也多了些。
三天就這樣安靜地度過,而後是七月十八,繁縟的祭祀。
這是朱常洛必須習慣的過場,儀式有它的作用。
很清楚自己將來的敵人是誰,但在這個群體面前,他現在表現得越合乎他們的期待,就越能麻痹他們。
沒有出格的主動,也不需要現在就展露出什麼「英主」姿態。
但到了太廟之中,看到了大明曆代皇帝的神主和畫像,朱常洛就有另外一些話想說了。
常規祭祀流程結束後,他讓祭禮執事官等人離開享殿,默默地站在那裡。
聽到門關緊了,知道陳矩守在外面,朱常洛抬頭看著朱元璋、朱棣……
「我能來,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有在天之靈。」他喃喃自語一般,「如果有,你們應該看得到外面正在發生什麼。我要做的事,現在倒真希望有什麼保佑。可惜我知道,還是只能人定勝天。祝我成功吧,那樣的話,你們也能多享受幾代人的供奉。」
說完之後很放鬆。
這幾個月,著實是壓抑又孤獨的。
以後也會孤獨,獨屬於他的孤獨。
推開了這享殿的門之後,朱常洛又回望了一下畫師筆下他們端莊威嚴的面容。
而後便離去,回宮。
……
祭祀在先,處決在後。
在宮裡,賜死鄭夢境的事是李太后派著田義去做的。
就像是今天祭祀的祭品一樣。
王皇后處於長久地恐懼當中。對這件事,更加感到不安。
雖然朱翊鈞仍舊癱瘓在床口不能言,但誰能斷定他恢復不好?
李太后再怎麼心狠,也不至於如此苛待自己的親子,不讓太醫給他施針、用藥。
王皇后只是不理解李太后、朱常洛、田義一起行動意味著什麼。
而在外朝,這樁案子被交給了三法司。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會審,沈一貫和陪朱常洛祭祀歸來的陳矩旁聽。
「陛下染疾之日,我奉聖母皇太后懿旨,已經查了些罪證。」
陳矩招了招手,身後兩個太監捧過來兩個盒子,放到了堂間一個條桌上。
「書信往來,帳冊,供狀,都在這裡了。」陳矩看了看沈一貫,又看了看蕭大亨,「陛下早有諭旨:立儲自有長幼!多年以來,外臣有多少勾結鄭國泰矇混激擾、惑亂聖聽的,陛下震怒,聖母皇太后震怒,還望三法司早日把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陳矩說完,沈一貫心情沉重,蕭大亨也同樣如此。
案子要定性為內外勾結、惑亂聖聽,這才導致國本之爭愈演愈烈嗎?
皇帝自然不能有過錯,錯的是鄭夢境和外間一些投機文臣。
兩人都想起了前年的妖書案。
當時刑部侍郎呂坤上了道《天下安危疏》,請皇帝節省費用,停止橫徵暴斂。
吏科給事中戴士衡藉此事大作文章,上疏彈劾呂坤,說他先寫了一本《閨範圖說》,然後又上《安危疏》,是「機深志險,包藏禍心」,「潛進《閨範圖說》,結納宮闈」,逢迎鄭貴妃。
而後一個自稱「燕山朱東吉」的人專門為《閨範圖說》寫了一篇跋文,名字叫《憂危竑議》,以揭帖的形式在京師一時廣為流傳。
這《憂危竑議》里最要命的一句是:呂坤疏言天下憂危,無事不言,惟獨不及立皇太子事,用意不言自明。
「朱東吉」三字,就是「朱」家天子加「東宮太子再加一個「吉」。
文中採用問答體形式,專門議論歷代嫡庶廢立事件,影射「國本」問題。
大概意思是說:《閨範圖說》中首載漢明德馬皇后,馬後由宮人進中宮,呂坤此意其實是想討好鄭貴妃,而鄭貴妃重刊此書,實質上是為自己的兒子奪取太子位埋下的伏筆。
又說:又稱呂坤與外戚鄭承恩、戶部侍郎張養蒙、山西巡撫魏允貞等九人結黨,依附鄭貴妃。
上一次,除了兩人受責,呂坤回家養老了,皇帝沒有擴大處理這件事。
那「燕山朱東吉」究竟是誰,也沒去追查。
現在卻是「陛下震怒,聖母皇太后震怒」,沈一貫和蕭大亨主持過去問題的「清算」,奉的雖是旨意,做的卻是「黨排異己」之事。
不論那些人是不是證據確鑿的投機分子,大案一起,浙黨黨魁和大將借打壓異己的爭議都不會少。
又是在嗣君即將登位、大量缺員將補的時期。
沈一貫看著陳矩,試探地問了一句:「如今陛下病重,諸禮待行,殿下登基在即。若興大案,恐怕……」
陳矩臉色平靜:「賞罰自當分明,有罪自要論處。」
沈一貫思索了片刻,重重地點了點頭:「陳公公所言甚是!那就開始吧。」
將來的情形還不分明,但既然鼎定國本功勞、停興玄殿龍舟和撤除礦監稅使功績傍身,若想之後能在朝堂站得更穩,又何妨藉此「整肅」一番各衙?
群臣鄉紳也該知道風在往哪邊刮!
紫禁城裡,田義從翊坤宮回來後像沒事人一樣。
「三法司那邊,陳矩在盯著?」
「是。」田義想了想之後說道,「殿下勿憂,知道巫蠱事的,都直接由錦衣衛辦了。陳矩在那,是防著他們把火燒到宮內。」
朱常洛沒有擔心這個,那天夜裡入宮的,誰不是老狐狸?
「鄭氏……」
「臣奉旨,已經辦妥了。」田義又補充,「鄭府那邊,成敬在查抄。如今粗算之下,鄭家這麼多年所累資財金銀二百三十餘萬兩,其餘奇珍、田產、宅店還在清點。」
朱常洛不由得看向了他:「多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