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亂命,封駁!
從萬曆二十年到萬曆二十八年,大明在不到十年間已經經歷了三次大規模的戰役。
寧夏之役、朝鮮之役、播州之役,三戰皆勝。
不搞馬後炮,純以當時論,如今民間的主旋律自然是要讚揚皇帝威名遠播,天兵戰無不勝。
但「上流社會」算不得民間。
王德完還在養傷,謝廷贊在探望。
「寧夏用兵,費百八十餘萬;朝鮮之役,七百八十餘萬;播州之役,二百餘萬!」
王德完趴在床上說道:「八年余間,大動刀兵,僅此一項耗銀便何止千萬?而如今三殿三門仍一片白地,諸省百姓苦不堪言!官民雖勝,財計將潰;國本難定,大禍有日!曰可,可否?」
謝廷贊雙眼含淚:「朝野盡知廣安公一片赤誠之心!奈何今日百官哭告,竟逐之如犬彘!」
他的胳膊上、後背上也挨了兩棍,說得十分悲憤。
但王德完更慘,趴在床上不能動彈。
短短時間裡,挨了一百杖的王德完在謝廷贊心目中,形象已經上升為稱「公」。
王德完已無官職,大家開始稱呼他的籍貫為「廣安公」。
畢竟皇帝說永不敘用了。
現在他的傷還沒完全養好,所以還沒離開。
王德完痛心疾首:「大宗伯所言甚是,流言紛紛所謂何來?皇后鳳體安康,臣下只衷心歡喜,蓋因流言不攻自破。若因此治我妄議宮禁是非之罪,我也認了!可如今皇長子雖移宮而形同圈禁,這流言,陛下不釋群臣之意、慰萬民之望,反縱閹奴驅逐如犬彘!亘古未聞,亘古未聞吶!」
「礦監稅使荼毒地方,所得十者入庫無一!」謝廷贊同樣憤慨異常,「如若那些閹奴果真忠君用事,財計焉能如此?」
「我是已無官身了!」王德完拉住了謝廷贊的手,「國本大事,礦稅之禍,曰可!你仍要進言吶!」
謝廷贊一臉苦笑:「我亦是陛下斥責之畜物!有心殺敵,無力回天啊!可恨閣臣公卿大多柔懦,若有公之忠勇無畏,焉能如此?」
兩個「畜物」抱頭痛哭,各有各的沮喪。
被皇帝認定為「畜物」的人,呈上奏本、題本也好,又或揭帖也罷,又能掀起什麼波瀾?
他們口中的柔懦公卿眼下也很難辦。
「閣老!」蕭大亨對沈一貫說著,「王德完受杖在先,今日午門亂棍在後,閣臣和九卿重臣不能諫君撫下,威望大損啊!」
沈一貫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可他為難地說道:「聖諭明白:如為皇長子,慎無擾瀆;必欲為德完,則再遲冊立一歲。只是這流言一出,百官正因當日哭告太廟而不見陛下有何旨意而憤懣,這次不待上本就齊齊哭門。群情洶洶,為之奈何?我若不一同哭告,有何面目位列台閣?」
「唉!」蕭大亨長長嘆了一口氣,「既已移宮,復延講筵。一波三折,閣老之難,我自然知曉。只是如今怎麼辦?陛下如此行事,百官憂憤之下,恐怕轉眼就會群起而攻閣老!」
「好在播州大捷已入京,播州敘功諸事,終究還是重要的。」
「戶部拿不出那麼多銀子!」蕭大亨心情沉重,「叛亂既平,武將貪功渴戰,轉眼便是糾劾平叛官兵戰時之過!因人及人,紛爭一起,再念及今日之事,這把火還是會燒到內閣!」
沈一貫沒護住王德完,沒能按照承諾在月內規規矩矩地完成移宮和開講。
儘管今天也一起哭告了,但朝野聲譽處於最低點。
太子冊立一事再現「推辭一年」的警告言論,此情此景與萬曆十九年何等相似?申時行最終就是因為這一點掛冠而去。
如今太子馬上都二十歲了,若今年或者明年仍舊定不下來,想都不用想,沈一貫到頭了。
他若倒了,蕭大亨撐得起浙黨?
「閣老,萬不能再等了!」蕭大亨再次勸道,「國本大事、礦稅之禍、三殿三門大工、三軍犒賞,若一件都不能辦妥,轉眼彈章畢至啊!後三者更難,國本大事既有百官哭門,群情鼎沸一觸即發,反倒只需陛下一道明旨!如此,既撫群臣,又釋朝野之疑。而閣老威望既振,其他事便好辦了!」
沈一貫左思右想,最後終於點了點頭:「言之有理。無論如何,群臣知道陛下終歸會尋理由。內閣上不上題本,冊立遷延之過這頂帽子還戴不到我頭上。柔懦而不敢具本奏請,那才是內閣之過!」
「閣老想通了!」蕭大亨大喜。
「播州既平,人心思定,便以此為由吧!」沈一貫下定了決心,「我不日便上題本!」
沈一貫還在擬題本,當天黃昏前就又有明文敕旨來。
「……田公公,這不合規矩。」沈一貫聽完旨意,震駭莫名地看著田義,「皇長子陪祭太廟?」
「怎麼不合規矩?」田義問了一句。
沈一貫瞳仁收縮,斟酌著言語。
皇長子怎麼突然病好了這種事可以不論,關鍵問題在於祭祀禮儀。
皇長子是恭代皇帝主祭還是陪祭,未行冠禮沒有合乎儀制的祭服,那也有折中的法子。
關鍵問題是……大明的過去,除了皇帝本人,被遣去代祭的皇子,要麼是名分已定的皇太子,要麼則是名分已定的親王。
這親王代祭,還只有明初時才有。後來親王冊封行了冠禮之後就要之國就藩,哪裡還有代祭的機會?
現在皇帝竟然明旨讓皇長子去代祭,還只是陪祭,會引發哪些猜想,沈一貫都難以想像。
他想起如今形勢,不再猶豫地搖了搖頭:「此亂命也!臣不敢奉詔!」
田義很意外沈一貫這回的堅決與強硬。
內閣,是可以封駁皇帝旨意、拒不執行的。
上一次內閣動用封駁權,還是前年趙志皋為了保護知縣樊玉衡,迫使皇帝處罰樊玉衡的旨意一日重新擬了三四回,最終讓樊玉衡全身而退。
而那一次之後,趙志皋也徹底進入了「病癱不能理政」的狀態。
現在沈一貫居然也這麼做了。
「殿下尚未冊立行冠禮,祭服不具,此其一;祭祀儀制繁縟,殿下恐未曾熟習,有失儀之憂,此其二;吉日將近,殿下不能依制足日齋戒,此其三;祭前齋宿於祭所,殿下名位未定儀制未明,諸事難備,此其四;陛下諭令定西侯代祭太廟,皇長子雖未冊立,然無論如何也不能屈居定西侯之下為陪祭,此其五!」
沈一貫迅速說出五個理由:「煩請公公呈稟,有此五不妥,臣不敢奉詔發報六科禮部遵行!」
「……好,咱家這就去回稟。」
田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這次倒是話里話外都想督促皇帝給個準話,儘管皇長子要參與祭祀的話就要出宮,是個讓外臣接觸到皇長子的難得機會。
相比這一點,沈一貫似乎更傾向於選擇讓皇長子不參與這次祭祀,而是換一個方式,把名位定下來。
田義出去後,沈一貫感覺到了迫在眉睫的危險。
在他看來,皇帝又在模稜兩可。看似安撫群臣,卻讓皇長子未來的身份更加撲朔迷離。
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試探?
皇長子已經快二十了,冊立且不說,這個年紀仍未冠婚就聞所未聞。
這國本之爭的終局,沈一貫既然不像趙志皋一樣去意已決,就避無可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