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鳩占鵲巢

  第229章 鳩占鵲巢

  消息其實已經不脛而走,畢竟朱常洛是先在百家苑裡公開說了萬歲山上立聖廟的話,還開出了關於定律的賞格。

  燕朝之後,關於儒學和學問思想的大爭辯已經不可避免地在京城率先開始。

  或者說是一次思想大解放。

  而鄉試和恩科在即,京城學子何其多?

  這種熱鬧的大討論,朱常洛是樂見其成的。反正燕朝上已經確認了方向,重臣們已經不得不醞釀出那份制旨出來。

  朱常洛還在趁熱打鐵。

  養心殿內,御書房中極大學士朱賡與詹事府詹事楊時喬、詹事府少詹事兼掌司報局范醇敬、司報局朝報總編黃輝、文辭編校王衡和書板編校董其昌都在這。

  詹事府搖身一變,下面所設已經儘是實在衙署:司報局專理即將刊行的朝報,司經局專理民間書籍送審及書號發放,司傳局專門對接司禮監經廠和驛站發行體系。

  今天到皇帝面前議事的只是司報局。

  「這朝報若印發了下去,總不免流入民間。就叫《朝報》,那就仿佛只是朝廷官府與聞。」

  范醇敬說道:「那以《時聞》名之?」

  朱常洛搖著頭:「此事非同小可,卿等都要深刻領悟這朝報用意。下達地方的,往往只是政令。地方官不在朝堂,不明一些政令是如何考量的。這朝報,對朝廷來說,最重要的作用是剖解政令考量,其次是將朝廷賞罰明示地方。對地方來說,見字如面,總不會覺得在地方就離朝堂太遠。此外諸多政令考量,各地施政得失、賞罰,於他們而言也是學而習之,知而用之。」

  朱賡聽明白了:「陛下之意,莫不如點明宗旨,叫《學用》?」

  要不然為什麼他是御書房中極大學士呢?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引導。

  叫這個名字,看上去只是一份很普通的學問刊物,但適用面反倒更廣,導向也更加明確:朝廷主張——不,陛下旨意就是希望天下人學以致用。

  不拘普通學子還是官員。

  首先要學,其次要用。

  朱常洛點著頭:「甚好。」

  他當然可以自己就拍板定下名字,但這也是一種辦事方法。

  如果連這朝報的編輯團隊都不能深刻領悟宗旨,以後報上出問題的地方只會更多。

  而目前,朱常洛花在御書房裡的時間其實很多。

  翰林院過去確實太清閒了,對朝廷來說似乎作用不大,但不代表朱常洛會鄙視翰林院。相反,目前為止進入翰林院的規則還沒變,能進入翰林院的,至少都是頂級做題家。

  其中有天資卓絕的,也有十分刻苦的。

  文字工作經驗十分足的朱常洛自有用好他們的法子,現在就是他十分熟悉的節奏。

  這其中,還有不得不重新回到翰林院的董其昌。既然他書畫都好,那麼就先做個美編吧。

  「屆時專制大紙刊印之,像是驛站這種人來人往所在,兩張制,正反兩面,貼上之後便能廣而告之。」

  楊時喬對於一月一期的工作量表示擔憂,其實主要是印刷和發行的工作量。

  「有驛站在,如何定期送往地方不必憂慮。倒是一個縣州至少就要送去那麼幾份,經廠每月都要印上過萬份,確實不易。」朱常洛對他的擔憂表示讚許,「朕已經從內帑撥了專銀,眼前先是經廠招攬更多大匠人手,將來則勢必改良這快印法子。」

  「陛下所慮甚周……」

  朝廷「官報」的籌備會就這麼細緻地開著,朱常洛為他們講解著現在可以刊印哪些內容:新的政令、官員變動、學問討論、地方優秀案例……

  裡面可以玩的文章當然很多,現在還沒有正式開始。

  而就在這時,劉若愚神情忐忑地到了門口,看了看全神貫注的皇帝不知要不要立刻稟報。

  倒是朱賡等人先注意到了他,神態微有變動之後,朱常洛看過去:「什麼事?」

  「陛下,剛剛入京的題本,楚藩旁支朱華赿劾奏楚王乃是私生,非楚先王血脈。通政使司不敢怠慢,既送去了禮部,又送到了宗人府。申太常和侯宗令都請聖裁,王公公親自送了題本到養心殿來。」

  眾人一愣,都看向朱常洛。

  「拿來吧。」

  朱常洛眼神一凝,拿到手上慢慢看了起來。

  這東西一來,倒是激活了他的一些模糊記憶。好像確實有個楚宗案,只不過在朱常洛的模糊記憶里是以黨爭為主的。

  現在是楚藩的一個輔國將軍朱華趆劾奏,說如今楚王朱華奎並非前代楚王朱英的親生兒子,而是王府太妃之兄王如言和他侍妾所生的私生子。這是外姓亂宗,本不應該襲爵。

  朱常洛看完之後想了想,隨後道:「還有數月時間,明年正式刊印之前,先試編試印幾期。有了稿樣刊,再細細琢磨。」

  朱賡站起來領著眾人告退,心裡琢磨著皇帝只怕要拿這事做文章。

  宗藩里本支旁支鬧事的從來不少,圍繞王爵襲替的紛爭更是經常有。

  當然,楚王被懷疑其實一點都不奇怪,這麼多年楚藩的事情也很多。

  上一代楚王朱英本該與王位無緣的,因為有嘉靖二十四年的楚藩宮變。

  事情的結果反正是當時的嫡子、楚藩世子朱英耀弒殺了他父親楚王朱顯榕,最後朱英耀也被斬首焚屍,這楚王之位才落到朱英頭上。

  而朱英從嘉靖二十九年襲爵之後,一直到隆慶五年去世時都沒有生出兒子。

  偏偏在去世之前,如今的楚王朱華奎出生了。

  在隆慶五年一直到萬曆八年正式襲封楚王的這段時間內,朱華奎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幼子,楚藩事務都是由旁支打理的。

  想一想朱英在王位上二十年都沒有兒子,偏偏死之前留了個種,這個種又是天下有數的富藩之一,也不由得不讓人懷疑朱華奎的血脈。

  他們還不知道朱華趆的劾奏里已經指名道姓,說了朱華奎生父生母的身份。

  朱常洛想了一陣之後,就讓劉若愚去宣申時行、朱國祚、侯拱辰來,想了想之後又說道:「還有樞密使。」

  劉若愚心中一凜,不敢怠慢。

  此時此刻,事情其實已經是公開的,畢竟走的是題本。

  朱常洛並不知道原先是沈一貫還在首輔位置,通政使司一度把這個題本壓了下來,因為似乎還有楚王向沈一貫行賄過。

  但現在中樞衙署大改,沈一貫也已經離開了朝堂,這個題本上的內容暫時已經讓一些重臣和經手的通政使司官吏知道了。

  申時行、朱國祚其實都等著,聽到宣召很快就動了身。

  有名有姓,於情於理都是要查一查的。

  但在皇帝鞏固厲行優免成果、天下士紳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怨氣在的當下,對楚藩的這件事,怎麼查就很關鍵了。

  總不能查出個宗藩也惶恐不已。

  雖然宗藩惹不出什麼大亂子了,但那要看什麼時候,要看地方上的「民心」如何。

  到了養心殿,朱常洛先說:「再等等樞密使。」

  他們兩人心頭一凜,看了看已經在這裡了的宗人令侯拱辰。

  這位駙馬去年剛剛生下一個兒子,京城裡都知道,他和另一位駙馬都是蒙了恩典才能納妾的。皇帝讓他們有了光明正大的子嗣,這是非同一般的恩典。

  又過了近三刻鐘,田樂才匆匆趕回。

  他到時,朱常洛正在聽申時行講楚藩的一些過去。

  「田樞密去督辦武舉會試了,還不知道情況。」朱常洛先讓劉若愚給他看那道題本,口中說道,「卿等雖說讓朕來聖裁,但此事需要謹慎,還是要聽聽卿等的想法。」

  田樂匆匆看完,臉色也凝重。

  申時行看著朱國祚,示意他這個禮部尚書是責無旁貸的。

  「……臣以為,查是應該查的。但楚王襲爵已經二十餘年,偏偏此時有旁支劾奏,恐怕有些別的原因。」朱國祚慎重地說道,「按理來說,有楚藩旁支上了題本,湖廣上下應該還是知道的。他們的題本奏本,應當已經在路上。」

  「你的意思是,等等看看?」

  「是。不論如何,朝廷不可魯莽行事。既有名有姓,陛下不妨先問一問楚王,允其自辯,總不能讓諸藩以為陛下盼著此等由頭要動一動宗藩……」

  朱常洛凝眉思索。

  朱國祚的這個建議當然是穩重的,只不過他不知道楚藩還是最早一批參與到昌明號的。

  現在他想了想之後就問申時行:「申太常以為,有沒有去年厲行優免、地方存留大增,楚藩旁支盼著足額本色俸糧的原因?」

  申時行直接被問,那就要回答。

  「臣以為,應當是有的。陛下雖有明旨,宗藩俸糧仍循舊例,但有一個不再拖欠的恩典。」申時行頓了頓之後說道,「怕就怕,楚王拿了俸糧,實則仍如往年一般尋由頭拖欠。旁支宗人翹首以盼,本支宗主卻不能公允,恐怕這才是有人憤而劾奏的緣由。」

  然後他又看著朱國祚:「臣倒以為,不可先讓楚王上本自辯。若楚王知道此事,恐怕責問那旁支宗人。一個不好,鬧出更大爭端來。」

  朱常洛也知道,大概還不只是厲行優免之後不再拖欠、足額給楚藩的俸糧利益,大概還包括楚藩在昌明號里的分潤利益。

  而圍繞昌明號,糧行在湖廣收糧、鹽行在湖廣賣鹽……這些利益,楚藩作為「股東」之一,楚王當然是自己吞了下來的。

  他微微點了點頭:「剛才說到,楚藩現在本支旁支已有近萬人。若是楚王一貫處事不公允,楚藩之內可謂群情鼎沸。讓他知道了王位有憂,一怒之下大查宗人,只怕手段不止於責問。」

  朱國祚微微尷尬,畢竟是他考慮不周。

  這可不是告尋常狀,這是要直接把他從楚王的位置上趕下去,還少不了要大查楚藩當年事。如果事情是真的,得問罪多少人?

  消息一讓楚王和利益相關的人知道,怎麼可能只是責問?

  如今既然已經把狀告到皇帝面前了,就說明楚藩內的矛盾已經到了頂點。楚王稍有激烈手段,後果如何難以想像。

  他看了看田樂,怪不得皇帝要喊樞密使來。

  朱國祚還是升得太快了,所幸很聰明,立刻想通了關鍵。

  申時行又擔心地說道:「壞就壞在,憲宗年間有過一例。其時韓王府漢陰王薨逝前也是用外姓子詐稱己出,事情最終敗露,封國消除。楚藩……陛下,臣斗膽請問,若楚王果真是外姓子,陛下意欲如何處置楚藩?消除與否?」

  田樂也凝視著皇帝。

  進來之後,他還沒說過話。

  但申時行想問的,也是他想問的。

  先不考慮細節,只看方向。

  楚藩旁支族人是不可能不考慮風險的,這種事有例在先,如果皇帝一怒之下乾脆除了楚藩,他們是一損俱損。

  因此拼著這種風險也要劾奏楚王,確有其事的可能性很大。

  而站在地方官府的立場,也有藉此事推動除國的動力——畢竟地方上從此就少了巨大的楚藩負擔。

  對皇帝而言,則是在一念之間了:考慮其他宗藩的反應,想不想借題發揮、降低整個朝廷的宗藩負擔、進一步改善財計。

  「陛下。」田樂開了口,「楚藩尚有郡王八人。除國,則如今尚存之太祖旁支人人自危。不除國,八位郡王中按禮該是楚端王所遺保武岡郡王在本支,只是……」

  他只是先點出後續的發展:除國是很多太祖遺留下來的宗藩震動,不除國則是楚藩內要爭這個位置了。

  由於這麼多年的各種問題,如今本支血脈得一直追溯到正德年間襲爵、嘉靖早年就去世的楚端王了。其他各位郡王認不認,也不好說。

  朱常洛嚴肅地說道:「國不必除,但案子要徹查。侯宗令,你當訓誡諸藩,讓他們不可苛待旁支,再明告他們不論楚藩實情如何,楚藩不除。這宗旨定下來,召鑑察院、施政院吧,該遣三司前去明查!無論如何,若真是外姓,豈可竊據王位?」

  長夜漫漫,手機敲出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