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做皇帝就是要雨露均沾

  第200章 做皇帝就是要雨露均沾

  首輔離朝,國公薨逝。

  沒人知道李贄被單獨留下之後那短短時間裡,皇帝又和他說了什麼。

  隨後李贄只是被安排住在一個寺廟裡。

  住寺廟不奇怪,京城來往的官員及士子都喜歡投宿寺廟。

  張問達在御前說徐文璧是李贄妨的,得了皇帝一通懟。然而沈一貫的請辭確實是因為皇帝不僅不問罪李贄反而召他入京,徐文璧又確實是在李贄入宮當日去世了。

  都說是早晨起來不小心摔了一跤。

  雖然年紀大了,腿腳一軟或者有時候起猛了難免有這樣的可能,但確實太湊巧了。

  所以張問達在御前表達的意思,不僅坊間有議論,也有官員乾脆借題發揮。

  或上奏本或上題本,都留有餘地。

  輟朝的三日間,徐文璧的頭七里,也確實有人遞辭表。

  準確的說有十六個人。

  這數量雖然僅占在京官員的幾十分之一,但畢竟有十六個人,而且有那麼五個是剛剛選出來準備到太學任教的學官。

  對這十六個人,朱常洛心裡當然是不待見的,所以沒有挽留,但也沒有恩准。

  留中就好。

  接下來的工作交給申時行去做。

  請辭表達過態度、爭了一波名聲就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話,那就乾脆回去。

  好在李贄就此又像是被忘了,皇帝沒有再想起他。

  紫禁城當中,朱常洛這個時候終於聽聞了長興知縣瘋狂的做派,知道江南考察優免已經開始進入重要階段,也收到了謝廷贊的密奏。

  這傢伙居然要搞浙江按察副使陳經濟,並且直說這麼多年浙江的問題不小。陳經濟只是浙江地方的一個中堅官員罷了,浙江比較囂張一點,當然還是因為沈一貫在內閣。

  謝廷贊還不知道沈一貫已經退休了。

  那麼沈一貫回到老家之後,他親自做表率來厲行優免、避免被皇帝清算,浙江不會冒出什麼大問題來。

  官員們過去通過寧波寧波市舶司、通過漕河及各種渠道中飽私囊,現在還不算主要矛盾。

  眼看舒柏卿在長興縣這麼搞也沒逼反哪一家,朱常洛對江南局勢更有底了一些。

  正如自己之前所分析的,大明如今至少「兵威正盛」,內憂外患都不明顯。

  恩威並施之下,縱然還是有些亂子,但不會很大。

  泰昌二年的大明還不是很具備讓人覺得造反能成功的土壤,上一個造反的千年世家播州土皇帝現在墳頭草剛長過兩茬。

  於是朱常洛其實多花了不少的時間在看李贄的著述。

  老和尚騙人。

  《藏書》就有六十八卷,是紀傳體史論。老和尚品評了戰國至元亡時一共八百多個名人,個個都有他自己的看法,與傳統見解出入很大,個個都是為了反對如今的儒學。

  這個看著倒是挺有趣,畢竟是品評一個個名人。

  但什麼《初潭集》十二卷、《焚書》六卷,看起來就要頭大得多了。而老和尚這一輩子號稱「筆墨常潤,硯時時濕」,水出來的文字數量很嚇人。

  好在李贄反對復古文風,在創作上提倡「童心」,「絕假還真」,直接抒發己見,看起來倒並不算太難。

  當然,這也是因為朱常洛已經習慣兩年多了。

  看過了太多雲山霧罩的奏疏、實錄,忽然看到李贄的文風之後有一種通暢的爽。

  於是就更加糾結了。

  「陛下,夜深了。」

  深夜的養心殿裡,劉若愚和王佳月還等著他。

  皇帝這些天確實看得入神,除了覽閱紀要、擇一些重要題本奏本批朱回信之外,其餘時間倒是都用來看書了,每至深夜。

  入神到已經有八天沒有召人侍寢了。

  當然了,定國公頭七剛過,陛下哀痛不已,這也說得過去。

  但現在劉若愚提醒他該休息了。

  朱常洛放下了手中的一卷,看了看劉若愚:「你這些天也一直沒事跟著看,你有什麼心得?」

  「奴婢本就學問不精……」劉若愚可不敢亂說。

  「狂不狂?」

  看皇帝非要追問,劉若愚才說:「奴婢只看到藏書前些卷……他說寫這書是為了前人出氣,確實有與千萬人作敵對之狂……」

  「品評夫子的話呢?」

  「奴婢不敢妄言。」劉若愚又低下了頭。

  朱常洛現在已經有個大概認識了,雖然只是草草看了他的一小部分著述。

  最離經叛道的,當然是他說「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

  封建道德倫理的基石啊。

  其實這老和尚在評價歷史人物時,確實有他的標準:實際成就和才幹。

  說穿了更加看重能力,而道德教條就被他放在其次甚至不是重要考量。比如說他把陳勝、項羽、公孫述、竇建德、李密這些人與唐太宗、漢武帝相提並論,那就足夠驚世駭俗。

  當然,讓朝野更加不安不滿的是他評價那些儒臣。

  【故官人而不私以祿,則雖召之必不來矣;苟無高爵,則雖勸之必不至矣。雖有孔子之聖,苟無寇司之任、相事之攝,必不能一日安身於魯也……】

  【……此自然之理,必至之符,非可以架空而臆說也。然則為無私之談者,皆畫餅之談……】

  聽聽,表面上看非常損:不給高官厚祿,肯定不來當官。就算孔子,沒讓他做大官,他不就沒安心留在魯國嗎?

  可是他的出發點其實很務實。

  說白了,李贄的出發點是人,是人的現實的物質生活。

  理學很忌諱談功利,「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李贄則大談功利,主張富國強兵。

  【蓋有所生,則必有以養此生者,食也。有此身,則必有以衛此身者,兵也。】

  【務農講武,不可偏廢。】

  【不言理財者,決不能平治天下。】

  理學講什麼「存天理滅人慾」,他的觀點則是「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

  從朱常洛的角度看去,真的是話也不糙理更不糙。

  李贄自己點評自己也是:其詞鄙俗。

  原句是: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詞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見親熱。其與人也,好求其過,前不悅其所長;其惡人也,既絕其人,又終身欲害其人。

  我性子急,我驕傲,我說話難聽。我率性而為,沒見幾次可以特別親熱,但我喜歡挑刺不喜歡誇人。我要是討厭你,既不跟你打交道,還一輩子都想著怎麼坑你。

  當然了,因為這是朱常洛,所以現在反倒認同他說的理。

  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深入骨髓。

  但歷史慣性之中出來的帝王,看到他提倡什麼萬物一體、根本不存在高下貴賤,什麼士貴為己、務自適,那哪裡能忍?

  而如今朝野那麼多官紳聽他罵什麼「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那哪裡能忍?

  那天他沒當面噴孔尚賢,實在是嘴下留情了。

  當然,那也是因為早就罵過了。

  「你不敢妄言,朕也不敢妄用啊。」

  朱常洛嘆著氣。

  太生猛了,擱歐洲是要被架火上燒死的人物。

  老和尚能安然混到七十六,其實倒要感謝儒門子弟多少講些道德仁義。

  所以怎麼用他來刺激思想、改變思想,還當真讓朱常洛很為難。

  朱常洛沒有狂妄到在這個時候去提什麼新的思想理論框架,大明畢竟沒有經歷那樣的巨大社會變革。最有效的法子,仍舊是藉助儒學的框架,為它注入新的精神。

  這精神注入棒太生猛太狂野了。

  前戲還不夠。

  「不想了,先歇息吧。」

  「那陛下,可要哪位娘娘侍寢?」

  朱常洛一邊站著活動久坐僵硬的筋骨,一邊想了想,然後說道:「去淑妃宮裡吧,換換腦筋。」

  動著動著就走到了乾清宮的正殿外面,朱常洛抬頭看著夜空。

  這片天空下的東方大地上,自秦之後其實本質上不算有很大的變化。

  朱常洛其實看出來了,老和尚狂噴孔孟,其實倒不是要徹底推翻儒學。

  他也是個想掀了屋頂再開窗戶的老和尚。

  只不過,想要否定孔孟這些聖賢之言就是至理這一點,其實也幾近於推翻儒學甚至推翻儒學擁戴而起的道統法統了。

  因為皇權要的就是絕對。

  聖賢之言就是至理固然越來越摒除進化餘地和空間,但是勝在標準很清晰,整個一套架構很完善很穩固,對皇權的幫助極大。

  要革新的話,至少一兩代讀書人無所適從。

  這還要建立在能迅速搭起一套新的理論內容、得到大多數讀書人認可的前提下。

  朱常洛在思考,王佳月在看著他的背影發呆。

  她又習慣了做乾清宮小透明,畢竟已經五個多月過去了,皇帝確實只把她當個乾清宮司門小宮女。

  仿佛那一天他真的就是看看自己身上有沒有其他舊傷。

  而劉若愚過來說淑妃那邊已經通傳過了之後,皇帝也直接心神恍惚地出發過去了,並沒有多看她一眼。

  她是司門,所以默默地關好乾清宮的殿門。

  這樣也好,至少在乾清宮這裡,沒有人再欺負她了。

  等她把應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就回到了直房歇下。

  也不知過去了多久,忽然又聽到喧鬧,竟是皇帝又回來了。

  而劉若愚也喊醒了她們:「去沏茶,再備一些點心,掌燈。」

  王佳月有些頭痛,問了問時辰,畢竟才過去一時三刻而已,此時已近子時。

  但皇帝有命,她們自然立刻又起身。

  再見到皇帝時,只見他容光煥發,眼睛亮亮的,神情興奮地拿著筆寫寫畫畫。

  茶和點心端了上來,朱常洛繼續在紙上勾勒著。

  這些問題其實從朱翊鈞中風之後就一直在想,剛才在范思容那邊想到沈一貫致仕了、徐文璧又去世了,才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畢竟要定新的首輔不是?

  皇帝其實高高在上,有些問題不過雨露均沾而已。

  他又這麼年輕,龍精虎猛,有足夠時間。

  地方考察士紳給他們帶來的不安確實不能無視,新政又一定要推行,李贄這老和尚的一些進步想法也應該注入到儒學的框架里。

  正好今年又復設了太學,設了專管文教的太常大學士,本身就涉及到了一些中樞衙署調整。

  「陛下,這是畫什麼?」劉若愚在一旁無聊,看著看著忍不住開了口,「怎麼像是皇極殿那邊?」

  「你瞧得出來?」

  「……這是皇極門嘛。」

  「嘿。」朱常洛只輕笑了一聲,而後就不做聲。

  等到他把這格局描了一番,又細細想了想利弊及將來變化。

  當然還可根據情況來調整,但將來需要調整的地方影響越小越好。

  這樣忙了一通,外面敲起了子時五刻的更鼓。

  「明日早晨,讓田義、陳矩先去宣二位閣臣,還有大司馬和寧遠侯。」朱常洛把這張紙放了下來迭好,想了想之後又說道,「還有大宗伯。」

  「奴婢記下了。」

  「擾你們清夢了。」朱常洛看了看她們,目光忽然停留在王佳月臉上。

  然後洒然一笑:「佳月跟朕走,今夜留寢吧。」

  王佳月陡然一懵,不知所措起來。

  「陛下,龍體……」

  劉若愚開口想說話,朱常洛卻不容置疑地說道:「朕這些天都一心讀書嘛,別囉里囉嗦的,你先去歇著便是,明天事多。」

  他已經走在了前頭,王佳月不知道是跟去還是不跟去。

  劉若愚看著意外的她,只能笑了笑說道:「恭賀娘娘了,還不快去?」

  於是王佳月低下了頭,終於在不由自主加快的心跳聲中過去了,然後又想著自己之前倦極,只是擦洗了一下便睡下了……

  「著實興奮,又出了些汗,先洗一洗。」

  她聽到了皇帝在前頭吩咐。

  另外兩個也被喊起來的司燈司膳自然開始忙活,路過王佳月時低頭屈膝彎腰行禮,抬頭的一剎那難掩羨慕。

  王佳月搞不懂,怎麼忽然又?

  只是等溫水也備好了,皇帝才又看著她:「過來啊,洗一洗。」

  就像那天一樣。

  王佳月畏畏縮縮地低著頭寬衣解帶,朱常洛則笑眯眯地看著她。

  而這一次則是同洗。

  做皇帝嘛,雨露均沾才是最要把握的。

  後宮如是,前朝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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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出庭,十點那一章再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