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一步不讓
無論在京師還是地方,無論官居幾品,泰昌二年的真正壓力開始了。
天子高高在上,對地方官眼下的焦頭爛額也已經有了直觀感受。
比如一月底從江西樂平呈來的密奏。
孟希孔說:漕糧順利,樂平去年賦役也已經大體上厲行優免。但是自春節以來,樂民民風驟壞,訴訟爭執較往年多出數倍,鄉紳往往託辭為難,調解不力。
【臣實在不知為何有如此多奇案、難案!案子是真非假,設身處地,各家族老也確實難以調解。一時官司極多,胥吏都叫苦不已。臣試陳一案……】
朱常洛知道孟希孔用了昌明號的將來布局,知道他是在拉一批打一批。
但就算他在當地已經初步站住了,仍然在被絡繹不絕的民間糾紛淹沒時間精力。
朱常洛也在基層工作過,當然知道民間的糾紛里,很多都十分離譜。
如今,大明的鄉里確實主要靠鄉紳調和、調解或者控制著日常矛盾。
現在有些地方開始不管甚至挑撥情緒,而普通百姓很容易被挑撥情緒。
尤其是誰和誰通姦,誰忽然有了誰撐腰,誰家忽然霸道了些要占誰便宜……新仇舊怨一旦爆發,諸多陰私被人揭露,都是小民相爭。
矛盾沒鬧到縣衙之前,誰會知道?
漸漸發酵甚至被慫恿挑撥,最終往往釀成地方上的「大案」、「命案」。
因為孔尚賢的「響應」而心情好的朱常洛沒能持續這種好心情太長時間,地方上鄉紳們的「非暴力不合作」終於因為調解鄉里這個環節的失能而集中爆發出效果來,在春耕時節。
舊黨第一回有了個十分好的理由。
三月花開,風和日麗,皇極門西側的宣治門前,尋常朝會時朱常洛根據舊例在這裡御門聽政。
申時行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子弟蒙難,族老詰問,臣痛愧難當。重設太學本文教盛事,臣忝任太常大學士,正欲勉勵天下學子,豈料驟聞噩耗。臣家事不該有辱聖聽,然臣家、元馭家,還有朝堂一百四十三位同僚家都有此等家事牽擾,事出有因啊。」
朱常洛看著面前足足跪著的九十多人,還有四十多個站著卻同樣臉色沉重的新黨。
是啊,就連申時行這等地位的人,老家也被偷了,族人捲入許多紛爭。
這樣的事皇帝總不可能派大軍去清剿吧?
這種事剿得完嗎?
也不是什麼加強地方刑名力量能解決的事情,基層治理到不了位就是到不了位。
一個蘿蔔一個坑,地方上往往一個鄉紳大族就是一兩個甚至數里。拔掉了之後,新的力量沒有填充進去,就一定會陷入短暫的「無政府」狀態。
鄉紳實質上「維穩」地方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今天本不是讓他們在這件事上當廷商議,申時行出班奏這件事也是拿了方略出來的,只不過很快就許多人哭著出班附議罷了。
為皇帝辦事,結果家被偷了,不處理不好,顯得太冷漠。
「確實事出有因。」朱常洛點著頭,「卿等各家遭遇,朕先去旨各省撫按,務必為卿等主持公道。」
底下頓時一片磕頭:「陛下之恩,臣感激莫名。只是陛下,鄉里講究與鄰為善。臣等越得陛下器重,臣等宗族越有仗勢欺人之嫌,不是鄰里相處之道。」
像是在請皇帝別繼續害他們了。
孔尚賢想著這段時間聽說到的士林間譏諷、議論他的話,心裡也極度不是滋味。
不想來上朝了,但皇帝又不允。若是要稱病,只怕又遣人視疾——畢竟皇帝好敬重他,還為孔家手抄《論語》了。
「卿等這麼說,足見地方士風已敗壞到何種田地!」朱常洛怒道,「朕知道許多事起因還在二月考察士紳的旨意下去之前,他們現在聽聞旨意,難道還敢忘了教化鄉里之責、肆意妄為?」
「陛下明鑑。考察士紳,臣亦以為可,此長久之計。然今年厲行優免、清丈田土,政令紛繁,地方人心不安,這確是實情。臣以為,今年諸省提學、學籍監察御史,仍以太學考選為重才是……」
儘管之前有賞賜,是衍聖公與都察院一同題請,申時行也票擬了同意意見,但旨意往地方傳的這段時間裡,大家還是知道了這是皇帝主導的意見。
怪不得手抄《論語》。
「實情……如此實情便對嗎?」朱常洛的語氣之中帶著憤怒,「因為心思不純、私心不安,大明各地忽然就民風敗壞至此!他們沒樹反旗,然鼓動百姓,挑撥離間,無事生非,這已經是形同造反了!」
「臣以為,更該速速考察士紳!」王錫爵站了出來說道,「臣願續行新政,為朝廷解財計之憂,先是舍侄遭退婚,又有四鄰與臣族中各支小民橫生爭執。誠如陛下所言,事出有因!去歲以賦役之重相挾,今年以鄉里鄰睦相挾,足見去歲問罪不夠!雖非造反,足見不忠!」
宣治門外頓時吵鬧起來。
舊黨認為穩定壓倒一切,新黨認為考察士紳的旨意到了之後必定有許多人會更加忌憚、正該藉此一錘定音推動今年厲行優免。
「國初!」朱常洛制止了爭吵,開始說道,「唯官員有優免!如今,推而及舉子、生員。你們出仕為官,願為朕與朝廷效力,朕豈能坐視你們反受他們欺辱?朕不為你們主持公道,那還有誰願出仕為官、誰敢出仕為官?」
申時行看著他,不知道他準備怎麼做。
這種事確實沒有解決辦法,儘管目前的進展顯示出官與紳的分化正在成功,皇帝說的話也顯示出他準備推動這種分化加劇。
但到頭來,還是要仰仗鄉紳教化鄉里,難道大明財計能支撐每一里也設有官品的官?
「傳旨!既復設太學,亦復設里正,秩從九品,一鄉一員,縣舉府選報吏部。」朱常洛還真的準備增設官員,「藉此機會,士紳考察從速!里正領辦縣衙交辦戶口、賦稅事,兼收受訴狀,調解為先,不能再訴至縣衙。」
「陛下!尋常一縣,也往往數鄉之多。這……驟然多出數千從九品……」陳蕖冷汗直冒,趕緊站出來說話。
「從九品月俸五石,便是加上勤職獎廉銀,再加上公辦,大明無非多出二三十萬石開支。有品在身,九品優免三倍於舉子、生員。朕還是那句話,能為官效力,朕自然更優待在職。地方那些頑固不化之鄉紳,朕優待之,如今只因為要厲行優免便生出這多是非,要考察德行豈非變本加厲?」
朱常洛的目光掃了過去:「前旨明白,今年尚在免罪期。既然士情如此鼎沸,那不如就再一條好了,今年內查出來的案子,也不列入將來導致地方乃至全國官紳被降優免的數目。天下官紳若珍惜如今優免則例,不如就此機會拔除毒瘤更好。」
真舊黨們看了看申時行,又失望地低下了頭。
皇帝真是一步都不退讓啊。
趁今年的窗口期清除毒瘤……真是話里話外都透出一個意思:天下官紳們,你們也不想你們能享受的優免真的被降低吧?
現在一面是皇帝已經點明的從九品優免都三倍於舉子、生員,相當於只要一投朝廷,家中立馬多出三個舉子或生員來,而且就在本地為官。
另一面,則是皇帝明顯鼓勵地方借著考察士紳和如今這麼多案子,徑直問罪一些士紳。
要知道每個縣觸發本縣被降優免的數字是三件啊,才三件!
他寧願每年多花幾十萬石糧都不願退讓。
當然了,地方官俸糧由地方存留髮,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大有鼓勵地方官員為了自身利益把槍舉向老朋友的意思。
「傳旨南京錦衣衛!」朱常洛又說出一句讓他們心顫的話,「但有在職官員老家被捲入官司紛爭,校尉每一人領留都上直親衛兩人,共三人奉朕旨意前往該員家中坐鎮。案子查明,旋即返轉。」
「讓天下人都知道,朕護著為朕辦事的臣工。是非曲直,不偏幫,但也絕不容朕的臣工因為奉旨辦事而致家小受欺辱!上一批無事生非欺辱重臣的生員,已經被朕給閹了!」
「讓天下人都知道,大明的官是朕選任的官,大明的士紳也是朕和朝廷給的功名!若地方查得百姓紛爭有人主使,若主使有功名在身者,著各省提學立革除功名問罪。死難於這種無端紛爭的百姓,更是朕的子民!」
連下旨意,王錫爵等人聽出來了,皇帝這麼憤怒倒不是因為不肯退讓,是真的因為有許多百姓被地方上的挑唆搞得陷入這種紛爭甚至死難而憤怒。
而讓南京錦衣衛帶著留都的上直親衛到朝臣家裡去護衛……
現在這麼做自然不是為了監視什麼的,只是恩,畢竟說了案子查明就返回。
天子親衛去守著、撐腰,難道不是恩?
可誰知道涉案的朝臣家裡,是不是本身就是主使呢?
當然了,南京錦衣衛和南京留守親衛不中用,不像是去查案了……
總體而言,皇帝護著目前正做官的。
在野鄉紳被極限施壓,反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