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江南的非暴力不合作
在南京,戶部尚書蕭大亨也從謝廷贊口中聽到了這個名字。
「陳副使怎麼了?」
「下官怎知?」謝廷贊懶懶地說道,「只不過下官閒來無事,就在這江南四處遊玩,常聽別人聊起陳副使,聽說士林風評極佳。近來又得一奇書,名為《金瓶梅詞話》,其中也有一個人物,與陳副使同名。那借書予下官之人,笑容曖昧。」
「奇書?」蕭大亨愣了。
謝廷贊點了點頭:「奇書。」
「……賣什麼關子?你難得過來,定是已經有些想法。」
謝廷贊已經在南京閒了很久了,現在他看著蕭大亨,眼神頗為埋怨:「下官雖有些猜想,卻無實據啊。聽說補了操江都御史之後浙江巡按空了出來……」
蕭大亨神情複雜地看著他:「浙江巡按?」
謝廷贊一臉正義:「雖然只是七品,但下官對陳副使頗為好奇,願往暗查!」
刑部主事是正六品,巡按卻只是正七品的道御史。品級雖低,權位極重啊。
這小子竟然這麼直白地跑來要官。
當然,也說明這小子認為他掌握的信息是個突破口。
蕭大亨想了想之後說道:「我自可推舉你,但你得先說說。」
謝廷贊要的就是這句話,於是說道:「千里乘軺謁聖君,中天象魏閃星文。緋衣絳節朝元會,金馬銅龍侍從群。萬國車書並歌舞,五雲日月共氤氳。我今染墨題詩送,願附彤弓不世勛。」
「……這是什麼詩?」
「茅順甫的《送郡太守陳弘宇入覲》。」
蕭大亨皺了皺眉:「湖州歸安的鹿山先生?」
謝廷贊點了點頭。
文壇唐宋派的重要人物,選編了《唐宋八大家文鈔》盛行海內的茅坤。
他們家的一個旁支,去年被問罪。
茅坤也不知是壽終正寢還是被氣死了。
這首詩寫給陳經濟入京述職,其中吹捧祝願溢於言表。
「還有呢?」
「吳興太守最風流,此日攜琴苕上游。千里鶯花遮路冕,五湖山水綰仙舟。兒童竹馬滿城舞,父老壺漿夾道謳。名業已追黃霸傳,還看柱石祀春秋。」
「……這又是什麼詩?」
「《郡太守陳洪宇升驛傳憲副賦詩送之》,還是茅順甫贈陳副使的。」
「來往唱和又算得什麼?」
蕭大亨不以為然地說著,雖然茅坤對陳經濟升官時的詩文用詞實在諂媚。
謝廷贊嘿嘿笑了笑:「但在湖州民間,陳副使卻有『老鴉陳』的名聲。」
蕭大亨眉頭一聳:「此話怎講?」
「聽說十分厭惡鴉鳴,左右必定有數人當值驅鴉。若給他聽到了,必定會受重責。」
「即便如此,也只是有些怪癖。成化年間國子監祭酒也酷惡鴉聲,募監生能捕者與之假,周鴟鸚一時笑談。」
蕭大亨覺得這個料不夠。
「他在南京戶部做過主事,當時管的就是湖州府。」謝廷贊又不賣關子了,「怪癖不止如此,聽說忌諱甚多,比如諱孝字,湖州府治下孝豐縣有好幾年都只能自稱清豐縣。又比如升堂問案,罪囚總要稱『千歲』,他又連忙轉身避開連稱不敢。妙就妙在這種罪囚很多,難道湖州府罪囚不知道府尊忌諱,總這麼稱呼他?」
蕭大亨皺起了眉。
謝廷贊嘖嘖有聲:「本來吧,這些都沒什麼,地方上官威大點罷了。只不過在這奇書里,陳經濟當真是壞事做盡啊。」
「……說來聽聽。」
蕭大亨也不奇怪,若有人借文字來暗示些什麼,也是常有之事。
「說不得。」
「有什麼說不得?」
「下官還沒看完。」謝廷贊認真地說,「等下官看完,再借大司農一觀。」
蕭大亨覺得他是不是被閒出臭毛病來了,擺了擺手:「我自尋來看看。」
謝廷贊搖了搖頭:「下官以為,大司農還是不要四處尋這書的好,畢竟多有淫詞。」
「……」蕭大亨十分無語,「你就因為這書里寫了個壞事做盡的同名之人,又因為陳副使在士林風評與民間傳談有異,便向我來討要這浙江巡按?」
謝廷贊長嘆道:「這寫書的蘭陵笑笑生絕非等閒之輩,這書著實是奇書。此等奇書,恰好寫了一個也到嚴州、湖州辦過事的陳經濟,與任過嚴州、湖州知府的陳副使同名,還是個壞事做盡的傢伙,那下官這麼想有什麼錯?」
最後補充:「況且閒著也是閒著,浙江巡按空著也是空著。」
「……那你快些看,看完再讓我一觀。這些揣測有沒有道理,我問過看過再做決斷。」蕭大亨仍是將信將疑,又說道,「浙江巡按空了出來,自然不知多少人盯著。你資歷太淺,我即便推舉你,興許朝廷已有定論。」
「……下官雖閒著,也沒忘了聖恩皇命!」
「……知道了知道了,沒有忘了你的功勞。」
謝廷贊覺得蕭大亨的語氣有點心虛。
這廝,說不定真的忘了。雖然也許是因為很忙,但大概真的忘了!
枉老子私底下留意了那麼多!
他「哼」了一聲,拱手道:「下官盤纏都用完了,已無錢吃酒。大司農手頭可寬裕?下官借點銀兩。」
「……要多少?」
「一百兩。」
「啊?」
「應天附近都去過了,下官接下來想到浙江到處遊玩一番,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說罷又從袖中掏出了幾卷書來,「還要買一套還給友人!」
「……」
於是蕭大亨花一百兩買了這套已經被謝廷贊染指過的書,看他氣鼓鼓地去自己家拿著自己的手條拿銀子。
夜裡回府之後,果然聽管家說謝廷贊來過了,拿了一百兩銀子走了。
他吃完飯到了書房,忙了些別的事之後才看起那本書來。
看著看著,他倒是知道謝廷贊為什麼不建議他四處去尋這本書來看了。
堂堂戶部尚書,指名道姓要找這本書,那確實不成體統。
只不過……確實是奇書啊……
……
常慶安在江南是有源源不斷的信件到北京的。
要不然朱常洛也不會給他回信說什麼糙米粳米都吃得。
正式進入了新一年的工作狀態,朱常洛每天最主要的工作變成了回信。
都是奏本。
這是一個十分龐大的工作量。
公開的題本都由內閣先票擬意見了,但經他集體或者單獨接見、任用到地方上的許多人,朱常洛都提醒過他們可以奏本奏事。
劉若愚和鄒義兩個人已經有了分工,一個人專門負責奏本的整理,一個人專門負責題本。
而且位置都不同。
奏本都交到了養心殿那邊去,題本則在乾清宮。
題本的整理也不再是由內書房來完成,這個活交給了翰林院贊畫館,鄒義只是一個校對員、收發員、整理員。
魏雲中本以為這贊畫館是多麼厲害的存在,上班之後就成了社畜。
但他們見識到皇帝覽閱奏疏的方式之後,已經對皇帝這麼高效率處置許多事情不奇怪了。
今天皇帝不在乾清宮,他們面前是海量的題本。
正旦節大朝會的四道旨意頒下去之後,地方上的第一批題本正在湧來。
所以皇帝準備乾脆等到再過一段時間,全面地、集中地看看整個大明地方對此的反應。
皇帝在養心殿批閱奏本,這就不是他們能見到的東西了。
劉若愚呈上了新到的奏本紀要。
朱常洛先看完了一遍,然後先喝著茶沉思著。
過年前風平浪靜,過年之後漕糧開始起運,江南的奏本里開始透露出一個情況來:某種程度來說開始非暴力不合作了。
反正也不抗命,都是用各種各樣的小原因,能拖就拖。
突出一個大幅提高基層行政的時間成本。
雖然確實有一些人家是主動的遵行了,但大多數人家還是默契的、或者說商量過了之後用這種法子。
去年只是有些地方的漕糧拖到了後面,今年居然要大面積拖延時間了。
恐怕王承勛那邊麾下的運軍已經急得焦頭爛額了。
「你去找田義,讓他問問戶部,再問問昌明糧行,京師各倉存糧尚有多少。」
「是。」
朱常洛皺著眉,站起來緩緩地踱著步子。
他相信江南不敢在原則性的問題上真搞得那一步,搞得天子震怒。
最大的隱患可能並不在漕糧,而在於每年隨漕船夾帶運到北邊的糧食。
如果他們今年不做生意了,朝廷不能逼他們非要做生意吧?人家今年不想賺錢行不行?
也許,泰昌二年會是一個漕河上頗為冷清的一年。
隨之而來的,是鈔關銀、商稅的下降,是漕河兩岸百姓的不滿和漕軍的不滿。
走出了養心殿的正殿大門,正月過後,馬上就是驚蟄。
抬頭看了看天色,朱常洛目光漸寒。
只要想有所改變,那麼以後每年漕糧起運之時都得面對這樣的事情?
他也想起江南新增的二十萬兩金花銀,那等於八十萬石成本更低的糧食。也許只在江南賣,利潤也還行,能撐得過去。
更多的糧食,囤起來又如何?畢竟今年厲行優免後,大家都有理由哭窮,說什麼憂患。
看來去年查出來上百家就罷手的好意,江南並不心領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