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博君一怒
走過去之後,朱常洛站在了一棵梅樹後面,只見受這提鈴之罰的宮女被除了外面的襖子。
她似乎是繞著萬春亭和北宮牆下浮碧亭之間的這片園子在走。
隔著一個萬春亭,一眼看去,只見那宮女身軀在顫抖,但聲音還是要壓得平穩悠長。
「御景亭上有沒有人?」朱常洛小聲問。
「陛下,御景亭還要高過宮牆。不是陛下召人陪伴,誰敢上去?」
朱常洛所說的御景亭是宮後苑的一個觀景點,在堆繡山上。
如果在御景亭上賞雪,那麼皇帝進入了宮後苑,那裡大概是看得見的。
「過去看看吧。」
朱常洛見那宮女已經繞到那片園子的東面了,從梅樹後面走出來繼續往北。
宮裡對太監、宮女自然有一套規矩,朱常洛也不會因為什麼「仁善」就直接廢去什麼宮規,賞罰還是要有的。
不論如何,下令責罰這宮女之人不至於用這種法子來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一般來說要責罰也是在自己宮裡,怎麼會在這皇帝可能突然現身的宮後苑呢?誰不想讓皇帝只看到自己好的一面?
但朱常洛走過了萬春亭之後,才看到雪地上是光腳踩出的腳印。而且看這些腳印,已經走了有幾圈了。
「陛下,在浮碧亭。」
王安看皇帝皺著眉,又聽了聽響動,指了指北面。
朱常洛徑直穿過園中小路,前方浮碧亭里的聲音也漸漸清晰。
「娘娘,您別跟她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可不好。」
「笨手笨腳!好不容易堆了個雪人兒,都給毀了!」
朱常洛聽不出聲音是誰,看了看王安。
「應該是承乾宮的李昭儀。」
朱常洛對上了號,是和郭蘭芝一同選入宮的。那批人里一後二妃之外,先封了三個昭儀、四個婕妤,再加上齊悅嬋、蘇冉、何芳菲這三個陪他「研習周公之禮」的女官,算是先把東西六宮都填滿了。
只不過除了淑妃麗妃,這些人都不夠位份稱為一宮之主,都只住偏殿。
她們在各宮裡雖居偏殿,暫時卻是實質的一宮之主。
「娘娘,還是饒了她吧?若叫人看到聽到了也不好……」這個時候,又聽一個女官勸她。
那李昭儀則說道:「這雪人是我用心為陛下和皇后娘娘堆的,她弄壞了,如何不該罰?你們手腳麻利些,快堆出新的。」
朱常洛走了過去,王安撥開一個樹梢,朱常洛出現在了浮碧亭的西南側。
「為朕和皇后堆了個什麼模樣的雪人?」
看到皇帝真的來了,那個李昭儀欣喜不已,連忙過來迎接,然後又委屈地說道:「臣妾見下了這麼好的雪,到了宮後苑來賞雪遊玩,忽然想到個好主意。本想堆上兩大一小三個雪人兒,祝禱皇后娘娘誕下嫡子。但那奴婢笨手笨腳,竟將那小雪人踢壞了……」
說罷忐忑地抬頭看了看皇帝。
朱常洛看了看旁邊跪著的太監宮女中間,確實一左一右有兩個大雪人,他們剛才正在中間堆小的。
兩個大雪人身上還描著繡紋,隱隱看出是龍袍鳳袍,不可謂不用心了。
「你們先起來吧。」
朱常洛瞧著那太監宮女們都謝恩站起來低著頭,看了看他們的手。
然後又看向這李昭儀。
當時候從那麼多人里第一批被封為僅次於妃嬪的昭儀,她的姿容自然是上佳。
但朱常洛一直還沒去過承乾宮,其他事又多,現在想了想才記起她的名字:李思琴。
「手伸出來朕看看。」
聽皇帝聲音平靜,李思琴也想到了什麼,一邊伸出手一邊說:「之前臣妾也一同堆,後來功虧一簣,臣妾就……」
朱常洛看了看她白嫩如常的雙手,看著她說道:「你如此聰明,難道不知道什麼雪人終究是會化的?以此祝禱皇后誕下皇子?」
李思琴臉色陡然一白,趕緊跪下磕頭:「臣妾愚鈍!臣妾知罪!陛下開恩!」
這個時候那個宮女才從東面繞過了園子過來,看到這邊的景象也趕緊現在那邊原地跪著了。
「她興許是提醒你,這不是什麼好主意。」朱常洛看著陪李思琴又跪下的其他太監宮女,「你們沒想到,沒提醒嗎?」
「奴婢愚鈍!陛下恕罪……」
見皇帝如此解讀,他們哪裡不知道犯了大忌諱?
朱常洛也無非見她懲罰那宮女太過了。
小聰明當然是有的,見到皇帝現身立刻就不隱瞞,知道皇帝必定已經聽到之前的話,因此說明前因後果。
但又有什麼大智慧呢?這樣的解讀,朱常洛不點出來,同樣有人會點出來,在後宮裡傳一傳。
宮斗嘛,不就是這回事?
也許李思琴是覺得就算沒有立刻等到皇帝,宮後苑裡多了這樣三個雪人,寓意又好,皇帝知道了之後問一問,或許便會想起她,去承乾宮一趟。
結果如今是真的嚇壞了。
「他們都小心伺候你,何必讓他們吃這些苦頭?堆個雪人玩玩倒是雅趣,如此天寒地凍,何必非讓他們精雕細琢。看看他們的手,再看看你的手。」朱常洛皺著眉訓斥了一下,「你畢竟年輕,朕也予你改過之機。先降為婕妤,只要一心改過,與人為善,朕有暇了自會去承乾宮,你急什麼?」
李思琴一作就作得降了一級,現在只能後悔無比地含淚謝恩,連連說著以後不敢了,必定改過。
「帶他們回去吧,別凍壞了手腳。這事朕只當你本無壞心,但你也要記著以後諸事想周全一些。」
「臣妾記住了。」
朱常洛不知道她心裡真的怎麼想,這種事當然可以上綱上線,但確實沒太大必要。
畢竟只是十六七歲的姑娘,說現在就滿肚子的壞水,朱常洛寧願再觀察觀察。難道就此大發雷霆,真那麼多疑殘暴?
至於那幾個太監宮女看皇帝關心他們,倒是感恩戴德。
「叫那個宮女先穿好衣衫鞋子,帶到御景亭來吧。」
朱常洛來這宮後苑,本就是想登高賞賞雪放鬆一下心神的,誰能想到遇見這樣一樁小插曲?
走上了御景亭,在高處看著西邊的千秋亭那邊隱隱也有不少人、居中的欽安殿裡也有人,他又理解了。
作為這紫禁城的主人,只要他願意在各處走動一下,只怕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小插曲。
或喜或不喜,純粹看他的喜好和情緒罷了。
如果李思琴順利堆起了那樣三個小雪人,他過去時看到了覺得是個好寓意也說不定呢?也許今天就會因此臨幸她。
皇后有了身孕,在這段時間裡,正是東西六宮其他人的「黃金機遇」期,皇帝總要有人侍寢的嘛。
「陛下,她在外面候著了。」
「進來吧。」
御景亭名曰亭,實則四面都有牆。
這還是朱翊鈞於萬曆十一年拆了原先的觀花殿,才在這裡用太湖石堆起來的假山,然後在假山上造的一座觀景亭子。
現在朱常洛坐在裡面,只要打開門走出去,往南可以眺望整個宮後苑,往北也能眺望萬歲山。
把目光收了回來,那個宮女進來後低著頭跪下來:「奴婢謝陛下隆恩……」
聲音已經有些啞了,身軀還在微微顫抖。一半是因為依舊冷,一半是因為害怕吧。
「提了多久的鈴?」
「回陛下,奴婢沒數。」
「光腳踩在雪上走了幾圈吧。」朱常洛說道,「不可立即就烤火。為何受罰?」
「……都是奴婢笨手笨腳,雕壞了小皇子的袍領。」
「要如實說。」
「奴婢不敢有瞞陛下。」
「李婕妤卻說是被你踢壞的,朕倒以為你是借無心之失提醒她。」朱常洛說道,「就是雕壞了袍領,就受這責罰?李婕妤平常在承乾宮如此苛責奴婢?」
「都是奴婢笨手笨腳,是奴婢笨手笨腳……」她只敢連連磕頭。
朱常洛皺著眉,看了看王安。
「奴婢回頭問問承乾宮掌事。」
「聽你聲音,年齡不大。」朱常洛又問,「莫不是一同選入宮的?此前選秀時與她有舊怨?」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她仍是恐懼地磕頭。
王安這時才湊近了一些,小聲道:「陛下,是王珣的嫡幼女……」
朱常洛愣了一下,看向了他。
只見王安點了點頭。
選秀的事是王安操辦的,既然王安點頭,那自然不會認錯。
朱常洛知道王珣為表忠心,把自己的嫡幼女也送進了宮中,並且明顯是任君使用的態度,以示任勞任怨。
這麼長時間以來,他也從來沒在朱常洛面前提起自己女兒,仿佛就算她死在了宮裡也沒意見。
這就是在皇權面前的絕對匍匐了。
可如今他女兒在宮裡處境這麼艱難,王珣想必還是知道的。
朱常洛既然恰好碰到了,卻也不能寒他的心。
「……怎麼落到這般田地?你爹為朕辦差,朕還是念他忠勤的。今日為她責罰你太過,朕降了她為婕妤。你不必驚懼,起來到朕跟前,好好說說怎麼回事吧。」
興許是聽他提到了父親,王珣的女兒磕頭謝恩畏懼地走近,走到半路就見眼淚撲簌簌地滴下來,但是卻憋著不敢出聲。
突出一個可憐弱小又無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