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弱勢漕軍,艱難生民
龍虎左衛的漕兵們說穿了只是水手,而且其中也有不少實質並不是真正的漕兵。
他們呆在這長江以南,與漕軍中的有一些完全不同。
在這裡,他們就是弱勢群體。
現在這糧長又冷笑了一聲:「你們漕軍私改漕船,多帶土貨,領了修船銀也不見得修了船。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把我們辛辛苦苦交上去的好糧賣了,再拿陳年爛谷交差?碰到上官責問,無非推說漕船破舊,說不定又新得銀子造新船。現在倒來反咬一口!」
「你……你……」副千戶只是個軍漢,根本比不過這糧長伶牙俐齒。
「千戶大人定要查驗也行!」那糧長說道,「那就等我們運到水次倉吧,總要更多人當面,免得污我們以次充好!」
「漕船三月之前一定要過淮河!」那副千戶咆哮著,「你們不是在府城張了榜,說只能來領兌嗎?現在倒又能運去官倉了?」
「千戶大人不收,我等小民又有什麼法子?即便誤了春耕,也總比欠了田賦被殺頭的好,難道我們還能去請申閣老、王閣老體恤鄉民?」
聽到他這話,看著他冷笑但又有恃無恐的樣子,還有這一里那些拿著鋤頭鐵鍬敵意明顯的鄉民,那副千戶氣得胸膛一起一伏。
這不就是明著說他們有門路直通閣老嗎?
「來都來了,搬糧!」
他麾下的運兵終究是沒有法子,只能默默開始把一麻袋一麻袋的漕糧往漕船上搬。
副千戶看著路過自己眼前麻袋上隱隱的濕痕,心底像有一團火。
無論如何也要說得上官分派他們去兌運其他地方,哪怕遠一點去江西他也認了。
這蘇松常嘉湖「水次貧瘠」之府,誰來誰就是狗入的!
在江南,負責收交糧食的糧長們是「逼軍領兌」。
在淮河以北,南直隸諸府,要在定好的「水次倉」把漕糧交給漕軍。
所謂水次有定地,加耗有定額。
兌糧之時,糧長們則要組織鄉里的百姓,把漕糧運到運河旁的水次官倉,等漕河上負責兌運他們縣漕糧的漕軍某總某衛的漕船靠岸。
寧以糧待船,無以船候兌。
但那個環節,運糧的糧長和鄉民們見不到。
他們只用把漕糧運到水次官倉,得到掌印管糧官簽收用印了的文書。
江南各水次官倉的管糧官不願管或者管不了兌戶們把糧食運到,淮河以北的管糧官們卻是大爺。
運河畔,這樣的日子就是他們最快樂的日子。
只要省里的糧道官或巡漕御史沒巡過來。
他們也一般只在漕軍到時才會到場,監兌。
各府州的管糧道官,基本都是各府「才力」之府佐,是府衙胥吏們口中的真正的「二老爺」,儘管不一定便是官位排行第二。
水次官倉都修有避雨倉庫,外是一片大土場,鋪了大片篾席。
篾席之上,分作一處處,各有大秤,有大斗。
府里的管糧管只用悠閒地呆在這,看府下諸州縣將漕糧運來。
場子旁有些涼亭,幫他辦事的師爺面前的案子上,紅綢布墊著的盤子裡放著他的大印。
通往這水次倉的崎嶇道路上,排著隊的是一輛輛各種各樣的板車,上面堆著新舊不一的麻袋。
每一團車周圍,都有許多人圍著,形成一個一個圈,保護著他們辛辛苦苦運到這裡的漕糧。
他們的臉上大多很疲憊,身軀瘦弱。
即便來交兌漕糧的糧長,也遠沒有江南同行們那樣的氣色和體態,反而一臉憂慮。
「叔。」一個隊伍里的糧長旁,一個年輕小伙子指了指遠處的前方,「又挨鞭子了。」
只見遠處那場子的一角,兩個胥吏正拿著鞭子抽打一個年輕漢子,而那管糧官面前則有一個年老些的不斷作揖磕頭。
「哎……」糧長捏了捏懷裡的碎銀,「為啥要多運一成來,眼下你看到了,大傢伙都聽著。」
他向自己帶來的鄉民叮囑著,聲音並不大:「待會輪到咱們了,不管他們怎麼說,你們都別吭聲,我來應付。」
漫長的隊伍里,有些糧長像他一樣。
也有些人,尤其是靠前一些的,聽著前面的聲音,眼裡免不了是憤怒。
管糧官面前,那個糧長仍在磕頭:「去年天干,後來又暴雨發了山洪,小的們曬糧被沖走了不少,小的們這是把口糧也拿來了啊。都稱好了的,哪裡會少?更不敢摻穀子啊!」
「你是說本官冤枉你嘍?」那管糧官已經下來了,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
畢竟出了狀況。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老爺開恩……」
「正糧都不夠,要給漕軍的耗米更是一粒沒有。這是要運到京里的皇糧!本官給你開恩,府尊、撫台、漕台給本官開恩嗎?萬歲爺給本官開恩嗎?」
那糧長並沒有辦法,只能不斷磕頭。
「本官也不為難你,過來瞧好了,已收多少石,尚欠多少石,先給你寫明條據。能做糧長,總識得數吧?」
他慢悠悠地寫著條子。
「漕軍的官兵們來了,可不會等人。故此,你們也別在這裡堵著後面人了。本官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是去借也好,是去典了什麼賣了什麼買也好,欠糧運來,本官就用印!」
筆走龍蛇寫完之後拿起來吹了吹墨跡,而後就往前丟過去,漫不經心地吩咐:「下一里!」
塵土裡的糧長拾起那張條子,淚眼朦朧中認著上面的字,但眼神中全是絕望和茫然。
不忿這些官吏踢斗淋尖、大秤重砣的鄉民已經被鞭得滿背淋漓,又上哪裡去找來這仍欠的二十餘石糧?
這幾年來被派為糧長,縣裡百般僉派,他家裡又有什麼可典可賣?難道要賣兒鬻女?
可兒女尚在,他也只能緊要牙關,帶著民夫押著空蕩蕩的板車,木然地往回走。
走到半路就跪下了嚎啕大哭:「哪一里的恩人能借一點糧?可憐可憐老漢一鄉百姓啊!」
同病相憐,但還不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會需要額外付出多少的其他糧長們,哪裡現在就願施以援手?
若被那邊瞧見了,不知踢斗的腳力道又會大上幾分。
這個時候的王承勛還在去淮安的船上,范元柱則在岸上往南。
蒙陛下恩准,昌明號也要去爭一爭內商了,他以後要坐鎮淮安。
行在這臨清南面,他不由想著已經在宮裡的叔侄女。
若能得恩寵就好了,那麼自己在淮安行事,別人多少要讓三分。
一條漕河各處的風景不同,養心殿裡,朱常洛卻只能大致想像一下。
「就是說,兌運輪派,各處都不能一概而論?」
田樂點了點頭:「自然。文教興勝之地,盼著輪派漕軍,是不想任何一衛站穩腳跟,地方糧長大戶便可以勢壓人。淮北及一些文教不盛之地,反而該當輪派,以免漕軍與府縣沆瀣一氣。」
他看著朱常洛繼續道:「臣在東阿時,便素知糧長之難,往往破家滅族。貧瘠之地,往往水次更優;富庶府縣,反是水次貧瘠之地。要解開這道難題,漕軍是重中之重。漕糧四百餘萬石,幾涉大明六成百姓。該強處不強,只以漕船謀私利,交相往來遍及諸省官紳富商,整訓極為不易。」
「按希智估算,漕軍如今實在冊者,有幾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