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無法分辨高天所說的話,是認真的,還是一個玩笑。
「青瓷小姐需要鮮活的生命,李氏就可以為她帶來鮮活的生命……當然,這些都是從『敵人』那兒掠奪的,或許東洲從來就不應該把自己標榜地如此高尚,顧長志先生之所以死了,就是因為他將自己視為『正義』的太陽。」
高叔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剛剛所說的,你贊同麼?」
「我。」
顧慎搖了搖頭。
「很難贊同。」
高天靜靜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顧慎平靜道:「這一點我從不否認,我甚至十分贊同。但顧長志先生之所以會死去,並不因為他是太陽,他太高尚,他做出了奉獻,所以他該死……他之所以死去,只是因為所有人都會死,而所有人都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死法。」
「我所做的事情,就只是將『長生術』這麼一種方式公布給李氏,你們採取什麼措施,我都不會阻攔,你們大可以謀劃外洲的『獻祭』。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李氏將目光對準『該死之人』,至少不要掠奪嬰兒……」
「原因很簡單。」
顧慎道:「活著的意義,不僅僅是活著,青瓷姑娘奉獻生命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這些。她想見到神祠山外的光明,只是因為心存希望,想看一看外面乾淨的世界」。
高天看著顧慎,他搖了搖頭,露出了神色複雜的笑容。
山頂上的陣紋消散。
這意味著……青瓷青穗兩人之間的談話,已經結束了。
高叔向著顧慎走來。
「外面都說你,是未來兩洲合流的『絕對樞紐』,有資格執掌千萬人的命運之舵,如果給上一枚火種,你或許能成為下一個顧長志……」
他拍了拍年輕人肩頭,聲音欣慰地笑道:「可我不這麼認為,你和顧長志,哪有相似的地方?如果我剛剛對他說這些,他應該會毫不猶豫地給我一拳,把我打趴在地……哦不好意思,你現在還打不過我。」
顧慎怔了怔。
「小姐他們在等你呢,趕緊上山吧。」
高天用鞋底用力碾著菸灰,抖了抖衣襟,撣去灰塵。
他語氣輕鬆地說道:「就當沒和我說過這件事情,我會把剛剛的對話……忘得一乾二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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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祠山頂的陣紋徐徐消散。
流雲繚繞。
姐妹二人已經談完了……李青瓷神情恬淡地站在瀑布前,看著眼前猶如墨畫的神祠山水,而李青穗則是坐在花圃中,背著身子,顯然還在生著悶氣。
顧慎登上山頂,看到這一幕,道:「青瓷姑娘,抱歉。」
「您不必對我說抱歉。」
李青瓷垂眸笑了笑,道:「此事,青瓷本就要說,今日說,明日說,都一樣」
「姐,哪裡有什麼今日明日,如果顧慎不說,你還準備瞞到什麼時候?」
背著身子的青穗,抬高聲音,委屈道:「你壓根就沒想過要跟我說!」
李青瓷只得默然。
「姓顧的。」
青穗肩膀微顫,強忍著沒有轉過身子,聲音沙啞道:「你先前傳音跟我說有辦法,你倒是說啊……有什麼辦法?!」,
「長生術。」
不等顧慎開口。
李青瓷轉過身子,看著自己的妹妹:「小顧先生很久之前……便給了我一個選擇,他有長生術的部分圖紙,若我想活下去,便可以修行這門禁術。」,
長生術?!
李青穗怔住,她勐然回過身子,淚眼婆娑,用力抹了一把面頰。
66a99人三。
顧慎緩緩來到神祠山頂的桌案之前,他從懷中取出那部分圖紙,然後放在桌上,拿一本厚書輕輕壓住。
他平靜道:「長生術的『楔子』,已經完成拆解了。」
他把山下的那些話。
重新對李青穗說了一遍長生術的效果,以及代價。
李青穗呆呆坐在花圃中,冷風吹動她碎亂的髮絲,她是李氏的家主,但她太年輕,如今她的手上還未沾染多少鮮血,
想要成為「李驅虎」那樣的人物。
她還需要很多年。
如今長生術就擺在眼前。
那個「血腥」的,「殘酷」的代價,便成為了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其實對很多人而言,這些代價,根本就不算什麼。
如果是讓「顧陸深」這種梟雄來決斷,那麼他連一秒鐘的猶豫也不會有,犧牲他人,成全自己,只要足夠狠辣,那麼便可以做到百利而無一害,這有什麼好猶豫的?
可李青穗只是一倜十六歲的姑娘。
她在長輩呵護,萬眾寵愛的環境下長大,雖然有些頑劣,但本心是善良的。
「這世上……還有這等邪術麼。」
李青穗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有。」
顧慎道:「這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付出代價,我需要和你說清楚……就算是二十分之一的生命轉化,也需要付出代價,施術者需要接納獻祭者的『靈魂』,活得越,久,靈魂內的記憶就越龐大。」
「所以……如果動用『長生術』,姐姐的靈魂也會變得渾濁。」
李青穗的反應速度很快。
她喃喃道:「如果是獻祭嬰兒呢?」
顧慎沉默了。
「青穗!」
一道冰冷的聲音,在花圃中響起,原先安靜觀賞瀑布的李青瓷,此刻臉上笑意已盡數消失。
她快步來到了妹妹面前,然後蹲下身子。
兩人目光對視。
李青穗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神情有些慌亂,連忙低下頭來,胡亂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痕。
「姐我不想你死。」
李青瓷看著那張憔悴的面孔。
她以指尖替妹妹擦拭淚水。
「小顧先生。」
李青瓷一邊擦拭,一邊柔聲說道:「其實我很感謝你,把這件事情告訴了她不然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說出口……」
顧慎只是站在桌前,並未言語。
「只是,這是我的生命。」
李青瓷莞爾笑道:「你們為我擔心,為我考慮……我都能理解,最後決定我要不要活,要怎麼活的人,應該是我自己,對吧?」
李青穗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姐姐。
「我想活,但是我不想按照這種方法活。」
李青瓷悠然說道:「我並非懷揣救世之心的聖人,我在神祠山做的這些事情,也算不上偉大。支撐我走到今日的,大概就是『心甘』二字,這世上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無數次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就是這麼想的。」
「6隻是我唯獨不願汲取其他生命,成為自己苟延殘喘的養料……哪怕你們告訴我,他是該死的。既然該死,那麼便讓律法去處死好了。」
「我把這一生壓在命運天秤上的時候,沒想過要反悔。」
李青瓷微笑道:「大概我就是這麼一個『倔強』的人,所以……小顧先生你看,吶,你留給我的那部分,圖紙,我沒有去拆解了。我解,不開,也學,不會,我只,知道,用長生術續命的,一生,不是青瓷想要的一生。」
顧慎安安靜靜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
白花花中,花瓣繚繞。
李青穗淚流不止。
魅影離開了神祠山頂。
這裡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顧慎和李青瓷兩人。
凍湖任務結束,沒有其他瑣事,顧慎會繼續在這裡閉關,他的生機之火需要汲取源質,經歷了苔原戰鬥之後,他的「領域雛胚」又可以更進一步。
李青瓷把那一沓長生真解圖紙,壓在了書桌的最底下。
而顧慎則是站在千百朵白花之中。
他輕聲問道:「青瓷姑娘,你真正想對我說的話,不是剛剛那些吧?」
李青瓷整理書籍的動作,微微一頓。
沉默。
只剩下沉默。
在剛剛的那出「鬧劇」結束之後,李青瓷一下子變得憔悴了許多,青穗離開了神祠山,不知在想什麼,不知還會不會回來。
她原先平靜的心湖,此刻橫生了許多漣漪。
李青瓷聲音沙啞:「小顧先生,我想說的就只有那些了。」
「如果你真的決意要死。」
顧慎道:「那麼你應該替神祠找一個新的護道者。」
「神祠有神女了。」
李青瓷搖頭道:「她比任何護道者都強。」
「可她終究不是護道者。」
顧慎繼續說道:「這一點,你比誰都清楚。」
「神祠也不再需要護道者了。」
李青瓷道:「神胎已經孵化,而你也答應了我,要清除這山上的黑點……終有一日,黑花殆盡,白花盛開,整座山界會恢復清明。」
「所以……『護道者』還有意義嗎?」
她望著顧慎,認真說道:「踏入這座山界,便等同於失去了光明,我會斷絕『護道者』的傳承……這是好事。」
「是啊,這是好事。」
顧慎淡淡說道:「只是你剛剛自己都說了,成為『護道者』不是一件幸運之事……那麼你怎麼會甘心就這麼死去,你怎會願意就這麼倒下,你只差一點,就能看到山外灑來的光了。」
「我。」
「我已經說過了。」
李青瓷重新垂首,她聲音輕的不可聽聞:「我決定……就這麼結束。」
「這種話,騙騙青穗就好了。」
顧慎悠悠道:「你不會把我當她一樣吧?」
李青瓷怔怔抬起頭來。
「我知道你心存善念,大概率是不願接納長生術的,所以我也沒指望這門術法……能讓你妥協。」
顧慎緩緩說道:「只是人在瀕死之際』,總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以你對妹妹的執念,對李氏的執念,如果只剩下這根稻草,多半價還是會試著抓一抓的,沒說錯吧?」
去年閉關之際。
他把長生術圖紙,放到了李青瓷的面前。
那個時候。
青瓷姑娘多半就猜到了她命不久矣的事情,所以她曾數次掙扎,數次糾結,最終拆解了一部分,放棄了一部分……
放棄的原因,當然不會只是簡單的「進度太慢」。
「命運天秤收取陽壽。」
「占卜金線收取肉身。」
「凡古文禁忌之術,必定要有所付出……」李青瓷自嘲地說道:「只是在我看來,最『划算』的長生禁術,收取的代價是最大的。它要收取我的『精神』。刃,」
「小顧先生,我當然想活。」
她坐回了山頂的藤椅之上,背後就是褚靈神胎寄存的那口枯井,藤椅隨風搖曳,她像是一截枯木,整個人靜謐而又安詳:「這世上誰不想多活兩年呢,可『活著』不止是張開眼能喘氣,我希望我能實現自己的價值,能清楚我付出這麼多的意義,說的自私一些,我是為『自己』而活的,很多事情上我沒得選,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我有權力去做自己的選擇。」
李青瓷望向顧慎。
她極少極少會說這麼長的話。
成為護道者之後,她甘願成為了李氏背後的影子,此後便這麼辛辛苦苦,行走在神祠山路之間,修剪黑花,修行祈願。
很久之前,她想說,但沒有人聽。
後來。
有人願意聽了,可她不再想說。
「從被父親帶到這裡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離不開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留在這裡,青穗就可以在外面享受陽光,至少我的『付出』……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她聲音冷靜地像背後那口枯井裡數十年沒有波動過的死水:「我知道神祠山每一代護道者的結局,他們沒一個活過三十歲的,我大概率也不能,可我想活下去……我不僅想活下去,我還想撕破這座黑山的大霧,讓外面的陽光照進來。」
「所以當父親教我如何和『命運天秤』交換的時候。」
「我心底想著的,不僅僅是如何讓李氏變好,如何讓神祠變好。」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願意付出足夠的代價,這座天秤,可不可以給我也指明方向?」
李青瓷溫柔地笑了笑。
她坐在神祠古屋的屋檐之下,山頂的陰雲散去了一部分,於是白衣一半被微弱的柔光照亮,另外一半則是浸泡在如墨的陰翳下。
一直以來。
李氏的許多人都覺得,這位柔柔弱弱的護道者,是一朵脆弱的,一碰就碎的小白花。
可實際上。
李青瓷在神祠山生存,她每日與無數秩序破敗之花相處。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脆弱?
「如果您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那麼這個故事大概是這個樣子的一」
李青瓷坦誠地說道:「一個看上去天真,但並不天真的小姑娘,來到神祠山後,拼了命想活下去,幸運的是,命運天秤給了她一個明確的指引……很多年後,她按照天秤的指引,做成了每一件事情。現在她快死了,她不想靠著『長生術』苟活,她想試一試,靠著天秤的指引活下去」
顧慎看著這張蒼白而無奈的面孔。
「這個故事,是不是讓你失望了?」
李青瓷笑著問道:「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覺得……沒有長生術,我應該也能『活』。這才是我想對你說的話,沒有人知道真實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其實我不算是好人。」
「這世上沒有一個標準,可以界定好壞。」
顧慎得到了滿意的答案。
他問道:「所以你想找我,是因為當年祈願術的天秤就指向了我,你花費了十年和我相見……不僅僅為了神祠,李氏,也為了你自己。」
「是的這就是我那一日想說的話。」
李青瓷說出了心底最後的秘密,整個人坦然了許多,她微笑問道:「現在……我說完了,您一定很瞧不起我吧?』勻。」
顧慎搖了搖頭。
「不,你還沒說完。」
李青瓷怔了怔。
「祈願術一定給了你一座夢境,我還記得你提到過那場夢。現在你可以說一說,你在那場夢境之中,看到了什麼。」
藤椅上的女子,陷入了思索之中。
她輕聲囈語,仿佛回到了那場舊夢之中。
「我看到·」
「巨大的無邊的曠野,開滿了金色的穗花,遠方有河流貫穿而過,倒映著船帆的影子……」
「世界的中心,矗立著巍峨撐天的古樹。」
李青瓷露出了恍恍惚惚的笑容:「那裡是一片淨土。」
「你所夢到的場景……」
下一刻,顧慎平靜問道:「是這樣的嗎?」
他點燃熾火。
下一刻,火光繚繞,將神祠山包裹。
兩人身邊的場景迅速變化,無數火焰與冰屑翻飛。
李青瓷坐在藤椅之上,怔怔出神。
她恍惚地伸出手來,撫摸著垂落在面前的流光長葉,抬頭向上望去,她現在就靠在那株巍峨撐天的古樹旁。
有風吹過。
萬里雪飄,遠方麥田裡播種而下的金燦穗花,隨之一同翻飛。
「看。」
有人在她身旁輕聲道:「這裡,就是淨土。」
,PS:這一章是埋了很久的伏筆,寫李青瓷與顧慎初見的時候,就在構思著這一幕的出現……青瓷姑娘是一個很好的人,她當然不應該就這麼死去。神祠山最荒蕪的那幾年裡,漫山遍野只有黑花和青瓷。按理來說她才是最倔強的那朵小白花,可小白花不意味著「沒有底線的善良」,在我心底,青瓷是一個有力量,有靈魂的角色,她對自己命運的抗爭是無聲,但有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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