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吹過福利院的天台。
如今的天台被修葺地極其漂亮,紅磚白瓦,坐在搖椅上的老人,望向遠方風來的方向。
「婆婆!婆婆!」
三炮一溜小跑,努力吸著鼻涕,認真說道:「快看!我給你表演一個獨門絕技!」
深吸一口氣。
屏住呼吸。
然後……把這些氣體,從鼻腔里呼出來,這個獨門絕技俗稱吹鼻涕泡。
婆婆神情複雜。
這個孩子怎麼越長越糊塗了?
她默默欣賞著這番才藝表演,院門外先是響起了敲門的聲音,然後便是驚呼和雀躍聲。
三炮保持著仰面吹泡泡的姿勢,像是頭頂水缸的雜技演員。
他聽到了福利院外的笑聲,有些困惑。
「是小顧回來了……」
婆婆微笑問道:「你這個獨門絕技,能堅持到下樓嗎?」
「這有何難?」
三炮仰面大搖大擺下樓。
然後就是鼻涕泡破碎的聲音……頂著鼻涕泡見顧慎,是三炮今年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因為顧慎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的身旁還帶著一個美女姐姐,一個比上次來到福利院還要漂亮許多的美女姐姐。
福利院的孩子們都瞪大了雙眼,圍著這個美若下凡的天仙姐姐,褚靈穿著那身紅白祭祀服,氣質出塵,驚艷無比,就算是定力不俗的超凡者們,也會忍不住多看幾眼,更何況這些心思淳樸的孩子們。
一個個的都看呆了。
褚靈笑了笑。
其實這些孩子……兩年前她就已經見過,只不過那時候的她還是一隻橘貓。
如今顧慎回福利院。
對自己而言,也算是故地重遊。
「小顧……」
遠遠的傳來了老人的呼喊聲音。
婆婆拄著拐杖,腳步輕盈,看到顧慎和褚靈之後,神情激動,最後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了一連串的「好」字。
「好……好……真好……」
其實她也只是瞥了一眼顧慎。
大部分的目光,都放在了褚靈身上。
這姑娘長得實在太討喜了。
上一次小顧回來的時候說,他已經有女朋友了,那時候自己還以為只是敷衍之詞。
沒想到小顧說得都是真的!
這個女孩子,真的比熒幕上那些明星還要好看,好看的多!
……
……
傍晚。
福利院門口炊煙裊裊,婆婆在灶台前看著切菜麻利的褚靈,面上洋溢的歡喜神情已經不僅僅是「喜愛」這兩個字足以形容了。
這姑娘的十指啊,看起來雪白粉嫩。
明顯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十指不沾陽春水。
沒想到——
幹活竟然還這麼利索!
切菜,備菜,生火……這種老式的大灶台,已經沒多少人會用了,聽說市區里都是同一配菜,機器人做飯,沒想到小褚姑娘竟然還懂這些?
原先準備燒一桌豐盛晚宴的婆婆,這時候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所有的活兒都被包了,她反而成了大閒人,而褚靈姑娘除了應對這些瑣事,還陪自己聊天嘮嗑,不耽誤事兒。
這姑娘聰明極了。
婆婆很清楚,自己沒怎麼去過市區,很多東西都不知道,念念叨叨的瑣事多半也沒什麼意思,可褚靈聽得很認真,而且無論自己說些什麼,她都能陪襯兩句。
最後。
婆婆由衷感慨道:「小靈姑娘,雖然顧慎是這邊最聰明的孩子,但我總覺得,你遇見他,是他要更幸運些。」
顧慎也沒閒著。
他一直蹲在灶台下面添著柴火,時不時再砍些柴,此刻高聲笑道:「那是自然!」
褚靈也笑了。
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副平靜的神情。
如果不是因為這副美麗至極的皮囊,起到了關鍵性的遮掩作用……那麼她平日裡的平靜表情,用「面癱」二字來形容,最是合適。
她還不太熟悉喜怒哀樂,這些情緒,該如何表達。
如果說,這些是生活中的調味料。
那麼她所擁有的調料,天生就要比別人的少上一些。
很多時候,大家都在笑,而她不在……不是因為她不想笑,而是因為這些事情,她並不覺得好笑,所以她笑不出來。
但抵達五老山之後,她覺得發自內心的輕鬆,愉快。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生活在零零麼中的【原始碼】,通過【天眼】監察著五洲的千萬個角落,她曾看過無數個日出日落,看過無數城市人家的晚宴。
只是在過往的年月里。
即便是【深海】,也忽視了五老山這樣靜謐而偏僻的地方。
這裡遠離了喧囂,也遠離了精神網絡的輝光……人類在這裡得到了清淨。
她同樣如此。
只要身處市區,那麼她每時每刻都在接受大量的訊息。
每望一眼。
高樓大廈,數百數千的人,無數的數據流淌而過。
但這一刻,那些瑣碎的紛亂的信息都消失了。
寧靜。
她得到了真正的寧靜。
……
……
晚宴結束之後,這些福利院的孩子表演起了節目。
當然……不是吹鼻涕泡這樣的節目。
「崔忠誠的工作做得真的很漂亮。」
顧慎輕聲說道:「我看見婆婆收藏了很多假照片……是崔忠誠提供的我在研究所的工作照。」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有些許的複雜。
因為【深海】對五洲信息做了「平衡化」的處理,他並不擔心,婆婆了解到超凡世界的存在。
只是婆婆一直以為,自己在大都區的研究所工作。
恍然回首,顧慎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走了很遠,在五老山的時候,他懷揣著平平無奇的夢想,而如今那個夢想,已經被甩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或許,在另外一個世界,真的有一位「研究員」顧慎吧?
他笑了笑。
這其實是一件好事。
超凡者守護著五洲。
而他以後註定要成為超凡者中,對抗秩序崩塌的一位領袖。
這座靜謐之山,是自己的出生鄉,能夠用自己的力量,來庇護這片土地,不受到外界秩序崩塌的影響……其實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啊。
只是以後,自己回來的次數,會越來越少。
夜深之後。
婆婆和孩子們都睡去。
顧慎和褚靈離開了福利院,行走在了山間的小路之上,山風徐徐,撲面而來,翻過了這座山後,能夠看見一條遙遠的大江。
那是青河。
兩人站在山頂,今夜天頂無月,漫天星光璀璨,仿佛伸手便可摘得。
山風吹動褚靈的衣衫,紅色長裙隨風飄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褚靈忽然背轉身子,面對顧慎。
她站在山頂,背後是懸垂夜幕之中的絲絲縷縷雲氣,以及閃爍明晦的星辰。
但微微一笑,遠天山色皆黯淡。
「大道……」
褚靈輕輕吐出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聽上去與這個時代無關,那像是古代的繪本故事裡所寫的東西,但從身著紅白祭祀服的褚靈口中說出,卻沒有絲毫的違和感。
「大道無情。」
微微停頓一下,褚靈認真說道。
普通人也好,超凡者也好,都在追尋著自己的道路。
掌握了「占卜術」的人,便具備了窺視命運的能力,拋開火種之力籠罩的特殊存在,每一個生靈的頭上,都有一縷屬於自己的命運金線。
那,便是大道。
人人皆有大道。
人人皆追求大道。
只是……超凡者的大道,和凡俗,是不同的。
而熔煉火種的神座,與其他的超凡者,也是不同。
「你在想,下次再見他們,會是什麼時候?故人安在否?」
褚靈平靜說道:「不需要占卜術也能看出,婆婆的精神很衰弱了,那是自然死亡,生老病死,乃是鐵律,即便你身為『冥王』,也不可能改變這一切。」
「是。」
顧慎並沒有否認褚靈所說的。
他神情黯然地望向山腳下的那間福利院,輕輕說道:「婆婆她……壽命不長了。」
見到婆婆的那一刻。
他其實想過,能不能用「淨土」的力量,做出對抗生死鐵律的事情?
留不住顧長志,難道還留不住一個普通凡俗嗎?
只是……一旦動用了「淨土」的力量,他又該如何跟婆婆解釋這一切?
褚靈柔聲問道:「所以,你準備怎麼做?」
她並沒有干擾顧慎的選擇,而是靜靜望著他,想要聽聽顧慎的想法。
「我可能……什麼都不會做。」
許久之後,顧慎才開口。
他輕聲說道:「在這裡,我不是什麼『冥王』,我就只是山腳下長大的小顧,婆婆的一生已經抵達了終點,她和鐵五不一樣。」
褚靈靜靜聽著。
「大道無情,大道也有情。」顧慎道:「對我而言……留住她,或許才是一個殘忍的結局,她不是為我而活,也不該由我決定是否能死。」
褚靈聽完之後,緩緩道:「其實……如果我是你,我會做一樣的事情。只不過,我做這些事情的原因,是基於【原始碼】的計算。我不認為,用火種的力量,干預世俗規律,是一件好事,拋開你和『亡者』的關係,這或許會對淨土產生一種隱性的破壞。」
目前來看。
淨土留存亡者是有苛刻條件的。
要維持這片忤逆規矩的「冥王世界」,就必須要消耗大量的超凡源質。
簌懸木的成長,四季的演化,這個世界的規則,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而留存鐵五的精神,同樣是一種消耗。
不過,鐵五也對淨土做出了反哺。
他這一年隨淨土世界一同成長,修行精神之餘,也間接幫助淨土世界,「產出」了超凡源質。
而一旦收養「無序」的亡魂。
這個乾淨的世界,就會變得「污濁」……這個世界是一個令神座都要感慨神跡的存在,想要讓淨土擴大,就需要走對每一步棋。
「或許……很久之後,你可以做到留存任意『亡者』,但不是現在。」
褚靈給出了一個很理智的答案。
而顧慎先前所給出的,則是很主觀的答案。
幸運的是,這兩個答案重疊在了一起,不需要做出痛苦的糾結和決斷。
「天地如逆旅,你我皆行人。」
褚靈神色變得認真起來。
她望向顧慎,問道:「我一直很好奇……死是什麼樣的感受?」
她如今,已經活了過來。
如果說,活過來的感覺,是欣喜,是幸運,是激動……
那麼死呢?
她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世人在面臨死亡時的不舍,也無法理解那些逃避,那些退縮,那些掙扎的,瘋狂的人。
不過是死而已。
何必要害怕?
她微微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了山頂之上,張開雙臂,只需要再退後一步,她就會墜落山頂……可惜的是,她並不會因此而死,神胎沒有血肉,有的只是超凡源質,她甚至不會感受到真正的疼痛。
如果不做任何防禦措施。
在劇烈的撞地衝擊之下,超凡源質會因為這次墜崖而大大損耗……她墜落之後,不會有任何損傷,甚至連休息的時間都不需要,只要拍一拍衣裙上的灰塵,便可以重新優雅地站起身子。
顧慎並沒有阻攔這個動作。
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褚靈不會「摔死」,更是因為他有一百種辦法,可以在褚靈墜落之前,將她搭救起來。
「書上能夠找到任何問題的答案,可惜,唯獨這個找不到。」
褚靈遺憾地笑了笑。
死是什麼感受?只有死人知道。
「如果你很好奇的話……我可以幫你問一問鐵五,或許他可以給出一個答案。」顧慎想了想,道:「應該算是半個標準答案。」
褚靈認真點了點頭。
片刻後。
淨土上盤膝而坐的鐵五,撓著腦袋,尷尬問道:「神座大人,你是認真的嗎?」
他的死亡記憶,停留在「神臨」的那一刻。
「死的感覺……大概就是,『砰』的一聲,人就沒了,就像是放煙花一樣。」
鐵五神色複雜,停頓了一下,說道:「只不過,我是那個煙花。」
這個答案有些諷刺。
顧慎望向褚靈,心領神會地問道。
「疼嗎?」
「疼嗎……」
鐵五仔細回憶了一下,苦笑道:「是有點疼,不過都已經死了,疼不疼的,還重要嗎?」
這就是一位「死者」提供的半標準答案。
說得很有道理。
都已經死了,疼不疼的,還重要嗎?
「其實還是很重要的……因為我還不知道疼是什麼滋味。」
褚靈望向顧慎,認真地解釋了一下。
顧慎點頭表示理解,然後結束了淨土的這場精神對話。
「其實……我的時間快要到了。」
褚靈伸出手掌,笑道:「我有一些忐忑,不知道時間到了之後,會是什麼樣子。」
手掌上的血色,逐漸變得黯淡。
她越來越不像是一個人。
因為她本就不是人。
理論上來說,當神胎里的本命源質,徹底溢散,她便會「死亡」,沒有人見過這樣的死亡,也沒有人知道這種死亡會以怎樣的方式呈現。
「其實,我並沒有太多不舍。」
「反而……有一些開心。」
褚靈輕聲笑著問道:「如果我也會死的話,那麼這是不是足以證明……我曾經真正的活過?」
……
……
(第二卷,淨土,卷終~撒花~)
(PS:1,晚一些會有一個卷末總結。2,明天下午2點準時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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